层层冗云,遮住星月,野径俱黑,浓雾四起。
秋夜阴风压得草木伏地,一人一骑,鬼魅般掠过密林阴霾。
马蹄过往,踩踏之声惊得一片鸦鸣。
半山腰处,蹄音渐止。驭马者紧了紧手中缰绳,便翻身下了马,孤身步入密林。行了一段路后,在一棵参天大树下停住。墨色斗篷遮住了她的面庞,唯有一声轻笑,呵气如兰:
“多些遂王殿下,送我纹银二百两”
“不过是就势跟那男子抬了下红袖的身价,举手之劳而已。为姐姐赚钱,那是弟弟的分内事”
清亮的男音,包含挚诚,与这秋夜的阴冷似有些格格不入。藏青色锦缎长袍上,金线孔雀栖牡丹图在黑暗中泛着微光。完颜守礼负手站在她的身后,垂目瞥向前方。
墨色斗篷中伸出一双雪白柔夷,徐徐摘去附在头上的帏帽。
还是那张白皙的脸,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唯独那眼中的亮光,于墨色之中更显清灵。
李明月仰头,瞻视着身前的参天大树,眼中似有水光。方才的调侃之气已全无,只一声悠远的叹息:
“十年了……”
“嗯,十年了”
完颜守礼低声应诺。
李明月抚着问路交错的树皮,黑瞳为之一缩,声音带着战栗:
“十年生死,两茫茫……两茫茫”
完颜守礼再不出声,目光停留在不远处的李明月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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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的长姐,出自同一个娘胎的唯一长姐。她的背脊并不宽阔,甚至在常人眼中看来是那么单薄纤细,却像那棵参天大树一般坚强挺直。多少年过去了,这背脊如若一枚篆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底。
十年之前,正是同样单薄纤细的背脊,负着懵懂将死的他,于尸野遍地处苟延残喘,最终连滚带爬逃出了那个修罗地狱。
那一年,正值西夏国国君翻脸,撕破盟约,勾结蒙古人铁木真,与金国大动干戈,烧杀抢掠。西夏国细作顺势而发,刺杀、谋害无数金国朝臣,在金国制造了极大的动乱。金章宗皇帝完颜璟盛怒之下,下旨诛杀金国国中所有的西夏人。这其中,也包括姐弟两人的母亲,李夫人。
李夫人出自西夏,是彰德郡王完颜珣的侧室。完颜珣亦是个有情有义之人,为保住自己的侧室,逆旨不肯交人,被皇兄完颜璟幽禁。最终,娘儿三人还是逃不过那一场劫难,被朝廷的官兵抓了起来。
在那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中,李夫人香消玉损。幸而天降大雨,姐弟两是装死,趴在泥泞凌乱的尸体残肢中度过了那一劫,捡回了两条小命。
完颜守礼那一年才五岁,惊吓伴着风寒,发起了高烧。李明月便背着他,在滂沱的大雨中,拖着沉重的步子,连滚带爬,行了一夜,最终被舅父李庭熙的人找到,带离了金国,在大理生存了整整五年。直到金章宗皇帝完颜璟驾崩,卫绍王即位后,才敢再次踏上金国的土地。
往事不堪回首,不堪回首……
完颜守礼凝视着那个背脊,一如那滂沱的雨夜,那个仅大他两岁的长姐,顽强地背着他,不知道摔了多少次。
事过境迁,斗转星移。
只有那背脊,单薄纤细,坚强挺直,一如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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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久,李明月再次打破了平静。她深吸一口气,怅然若失,轻声问道:
“弟弟,燕京城当前情势如何?”
完颜守礼只想了片刻,便沉声答道:
“姐姐,情势不是太好。卫绍王是被大臣胡沙虎毒死的,胡沙虎又拥立了我们的父亲做了皇帝。父亲初登大宝,前朝老臣必有不服者,心生嫌隙,难以驯服。然则,蒙古与西夏相互勾结,屡屡犯境,边陲难安。一时间,竟是内忧外患了”
“内忧外患?”
李明月听后,眼眸清亮,微微颌首,仰头看着大树,缓缓说道:
“卫绍王乃是篡夺王位,他本就没有资格继承皇位。论资辈,论嫡庶,父亲都占着上风。并且,这个坏人是胡沙虎来做的,毒杀先皇的并不是我们的父亲。先皇死了,总是要有人来继承皇位的,而父亲也是不二人选。朝中的反对不会持续太久,这不是大的问题。”
完颜守礼不语,只是内心真正赞同着长姐的话语。
李明月继续说道:
“真正令人头疼的,是那蒙古与西夏的大军。西夏国君李安全乃是个贪生怕死、背信弃义的小人。章宗皇帝在世的早年,李安全惧怕其威仪,自甘俯首于我金国之下。直至蒙古铁骑南下,才与其结盟勾结,共图我大金国之土地。西夏本可无惧,怎奈蒙古铁骑威力无比。虎狼相伴,联袂而来,不可小觑啊”
完颜守礼眉头皱起,许久不语。
李明月终是转过身,苍白的脸上绽露出一抹笑容。那笑容恬静温暖。她缓步行至完颜守礼跟前,拉起其弟的手,柔声说道:
“弟弟,我知你体谅父皇,内忧外患,心情郁结。但凡事总得想办法,想办法去解决困难。
为姐今日要告诉你一句话,那就是——办法总比困难多。
为姐还要告诉你,要为父皇分忧,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自己变得强大,让大金国变得强盛。只有大金变得强盛,才有能力克服内忧,抵御外患。弟弟,你懂了吗?”。
完颜守礼似是拨云见日般,茅塞顿开。他笑了,笑得爽朗,斜身一幅:
“姐姐教诲的即是”
不等李明月回答,他随即从怀中掏出一方不起眼的小锦盒,一声不吭地递至李明月眼前。
李明月犯了个白眼,不好起道:
“什么?”
完颜守礼撇过头,故作深沉道:
“你要的”
李明月左手夺过小锦盒,右手毫不留情的给了他胳膊上重重一击,嘴巴里阴阳怪气地蹦出三个字:
“叫-你-装”
完颜守礼却只有在一旁龇牙咧嘴的份了。
李明月看自己占了上风,便偷笑了一下,心里却琢磨着:这孩子不会又在盒子里装个青蛙什么的吓唬我了吧?想到这里,她斜斜地瞥了完颜守礼一眼。看他不像是恶作剧的样子,李明月才在心里暗暗地说了一句:“谅他也不敢”于是她挪开卡着锦盒的木条,翻开了锦盒。
看到锦盒中物什的那一刻,她心中五味杂陈,却只低低地说了一句:
“父皇,却是真的把它给我了”
完颜守礼此时才敢插上一句话:
“父皇说,这枚小印由姐姐保管,最为合适。”
过了片刻,完颜守礼又急急地补上一句,道:
“守礼也觉得,这枚小印由姐姐保管,最为合适”
他的话语十分坚定。
李明月也不推诿,目光平视着完颜守礼,一字一句道:
“告诉父皇,明月定不负父皇所托”
说罢,她便大步离开。幽静的山中只留下只言片语:
“母亲的尘灰,洒在那棵大树下,拜拜再走。今夜便赶回燕京,不要惹人怀疑”
如疾风鬼魅,密林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徒留那愈发浓烈的雾气,徘徊缭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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