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没有四季,只有两季——夏季和冬季,虽然时令上已经是9月秋初,暑气却没有减少半分。广州西关一带绿树成荫,古巷清凉,自清代以来便是富庶聚集的地方,街道规划十分讲究,平常的暑气到了荔湾湖就让一湖荷花给化了。这几天眼见着天特别的蓝,白云一朵朵跟赶脚似的,气温明显高于前两天,又干又蒸,这往往是台风的前兆。苏公馆经验丰富的宗管家一边吩咐周妈多采一些崩大碗煲凉茶给忙月结的账房们解暑,一边叫在账房里学徒的儿子去一趟光孝寺把请好的《金刚经》拿回来给太太礼佛抄录。小粽应了声,放下算盘走出院子,贴着墙根儿走远了。下午的广州城活月兑月兑就是一个大焖锅,别说日头下不能行走,就是站在树阴里屋檐下,扑面而来的腾腾热浪都能把人烤熟。
今天是婉颐回家的第二天。她在轮船上习惯了早醒,天一亮就爬了起来,刚穿好衣服,突然想起父亲说昨天回来太晚,今天可以睡晚点再去给母亲请安,马上又扑回床上睡回魂觉去了。在轮船上飘了数十日,又在汽车和火车上颠了好几晚,自己的床现在就是一个金窝窝。还是把自己睡美一点再去见妈妈吧,婉颐毫不费力地又进入了梦乡。不知不觉睡过了中午,转醒的时候,婉颐感觉骨头都有些睡散了。觉睡足了,精气神也上来了,婉颐不再是昨天那个无精打采的小睡猫,眼里开始闪烁着光——觅食的光。
下午…不是饭点,婉颐习惯了自己解决肚子问题,便下楼去厨房里找吃的。厨房的周妈不在,炉火上墩着一锅东西。“嗯……好香”,婉颐远远闻着直吞口水。走过去打开盖子,原来是一锅三杯鲍鱼鸡。这几年在国外呆着,好久没有闻到这么地道的香味,婉颐忍不住多闻了两下。鲍鱼鸡还需要火候,婉颐恋恋不舍地放下盖子。“周妈手艺不错,见长了”,她揉了揉饥饿的肚子,走到橱柜跟前打开柜门,柜子里只有几个米糕。米糕就米糕吧,填饱肚子要紧,婉颐拿起一个塞进嘴里。虽说她是千金小姐,可她的嘴一点也不挑,能品精美菜肴,能吃粗茶淡饭。
吃着吃着,婉颐鼻子里似乎闻到一股药味。她低头再朝橱柜里看了看,里面还有一个描金精瓷小碗,碗里盛着一碗中药。什么人生病了?婉颐边嚼边想,能用这种精瓷盛药的应该是府里有一定地位的人。细闻药的味道,仿佛是紫苏、陈皮,还有一味应该是……砂仁……,“哎呀,白五爷教的药理知识有些不够用了”,婉颐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关上橱柜,转身正想走出厨房,猛然看到门外站着一个人。乍然看到一个人,婉颐手中的米糕吓得飞了出去,这个人也楞楞地一直看着她。待看清楚是谁,婉颐挽袖子冲了上去:“小粽,你这个冒失鬼,看我怎么收拾你”。小粽站在门口憨憨笑着,任她扑上来捶打一动也不动。打着打着婉颐累了,靠在门上忍不住哈哈大笑。
“婉颐姐姐,早听说你回来了,可爹不让我跟他去接你”。小粽等她笑够了,认真地对她说。
“不来接我也不许站这儿吓我”,婉颐假装生气。三年前她的这个铁杆跟屁虫还没有门栓高,现在差不多高她半个头了。
“姐,你怎么在这儿,老爷吩咐要让你好好休息,不许人去打扰你,我还以为是谁呢”。
“谁,小偷啊,在这个府里谁敢哪”,婉颐瞪了瞪眼。
“不是,我以为是三姨太,她今天让周妈给她煎药,不知道为什么把周妈给训了,我看到周妈抹眼泪呢”。
“小妈”?婉颐记起来,三年前父亲娶了一房姨太太,刚娶不久父亲就带她出国了,婉颐差点不记得自己还有个小妈。这个小妈她不了解,但周妈是苏家的老人她还是很清楚,什么事会让周妈这个如此细心的人出了差错?她不知道,相信小粽也不明就里。“这些事回头我问问周妈,总不会让她受委屈”。婉颐暂时搁下这件事,指了指他手上拿的一个黄绸袋问:“先告诉我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
“这是佛经,是大太太请的,她这几年日日抄经为老爷和姐姐你祁福”。小粽如实地告诉她。
“妈妈”,婉颐动容,拉着小粽说:“我去给她请安,你一块儿来吧”。
“哎”。小粽应了一声,愉快地跟在婉颐身后向大太太居住的院子走去。
婉颐的母亲姓陈名灵兰,十五岁的时候嫁给了苏家的大少爷苏启盛,这是一桩典型的门当户对的婚姻,苏家和陈家都曾是广东有名的十三行之一,家道鼎盛时期,当朝天子都曾找他们筹措战争赔款。十九世纪中期,广东十三行经历了一场大火,这一场大火象是一个摧毁的预告,十三行迅速凋零,许多家族或破产或消声隐退。但这其中有些人毕竟是商场精英,纷纷重新找寻出路,陈氏一族转战南洋,苏家在江浙地区扎下了根,其他家族也在别的领域继续绵延。
婉颐的母亲住在一个独立的二层楼小院,院子里无花无草,没有特别的香味,只种了一棵碗口大的南洋楹。这棵树是婉颐的大舅从东南亚移植过来的,细细密密的叶子覆盖了整个小院,母亲的大部分亲人都移居海外,只有这棵树陪伴她渡过晨昏。
一踏进院子,婉颐就忍不住大声喊:“妈——,妈妈,我回来了。”
“婉颐,是你吗?”。母亲出现在二楼的阳台上,欣喜的声音里透着些虚弱。踩着院子里斑驳的光影,婉颐飞奔着跑上楼,一把扑在母亲的怀里紧紧地抱住她:“妈,我回来了。”她有些哏噎,泪光盈盈。
好一会儿,陈灵兰抚着女儿的头发说:“行了,让妈看看你。”婉颐听话地抬起头。陈灵兰伸手为她擦去眼中的泪花,疼爱地看着她说:“当年离开**时候,你说你是**眼晴,替我去看外面的风景,就属你会哄我了,如今我的婉颐长成大姑娘了。”“是的,妈,”婉颐破涕为笑,“我有好多故事要跟您说呢。”
婉颐迫不急待地拉着母亲走进她的房间。婉颐让母亲坐在床边,自己则坐在床前的脚踏上,双手环抱着母亲的膝盖,轻轻依偎着,开始涛涛不绝地讲自己的轶事趣闻。从英国白金汉宫女王的发型,到法国波尔多酿酒师的鼻子;从维也纳国家歌剧院男高音歌唱家的手帕,到墨西哥普埃布拉小巷里印弟安姑娘的围裙。婉颐天生是一个讲故事的好手,她讲得声情并茂,娓娓动听,她要让母亲知道自己经历了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她要告诉母亲自己学到了私塾里学不到的东西。
但有些事她绝口不提,当时战争结束不久,西欧各国的城市和经济受到重创,有些地方还是满目疮痍,她和父亲甚至也经历过饥饿和动荡,这些事现在都退为次要,她要把最美的东西留给母亲。讲到吉普赛人格林那达的时候,婉颐突然掩口而止。一直站在近旁听故事的小粽以为她讲渴了,忙走过去给她递了一杯茶。
婉颐泯了一口茶正要继续说,陈灵兰笑着拦住她:“好了,妈以后有的是时间听你慢慢说,今天就到这里,别累着”。婉颐缓了一口气,把头靠在母亲的腿上撒娇地说:“妈,我想吃您做的姜汁撞女乃”。陈灵兰被女儿可爱的举动逗笑了,“这么热的暑天,你也不怕湿热。”“不嘛,就是想吃。”婉颐拉长了鼻音,整句话就象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陈灵兰拗不过也不想拗,马上顺从了,“好,那你快撒手,让妈给你做去。”小粽闻言连忙说:“不劳太太您了,我让周妈去给姐姐做。”“不用啦,”陈灵兰摆了摆手,“给自己女儿做一碗姜汁撞女乃是我这个当**这几年做梦都想的事”。
“什么事这么紧要。”门外传来苏启盛的声音。“父亲来了。”婉颐放开环住母亲膝盖的手,两人站起身。苏启盛领着二姨太、三姨太和二姨太的三个孩子走了进来。苏家长房只有婉颐一个女儿,二姨太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两个儿子是双生子,年纪稍长,今年九岁,最小的女儿六岁,三姨太还没有子嗣。婉颐和这三个孩子一向交好,他们也很喜欢这个聪明能干的大姐。小孩子表达情感比较直接,一见到婉颐,三个家伙一起扑了上来大喊:“姐——”,婉颐模模这个的头,亲亲那个的脸,一时间闹成了一团。此情此景令二姨太非常宽慰,这个家有这样血浓于水的亲情,与婉颐母女俩的德仁宽厚是分不开的。
“明哲、明昊、明毓,快放开姐姐”,二姨太拉开几个玩闹的孩子,“婉颐啊,你可回来了,我们都很想你”,二姨太拉住婉颐的手说:“今晚都想吃些啥,二娘和你妈一起下厨”。
“谢谢二娘”,婉颐的眼晴里笑开了花。
“不必了”,苏启盛打断了二姨太的话,“你妈和你二娘现在都恨不得割下自己的肉给你吃,但是今天晚上不行”。
为什么?大家疑惑不解地望着苏启盛。
“今天晚上她要陪我去参加英国领事的晚宴”,苏启盛不紧不慢地说。
“哦?我终于可以参加社交晚宴了”西方的女孩一般十六岁就可以参加当地的社交晚宴,婉颐对正式的社交晚宴非常好奇,她在英国原本就有好几次机会,但是她不是生病就是有其他事情错过了。“爸爸,我可以喝酒吗?”。
“你已经长大了,见识也比这一屋子人加起来还要多,酒这东西别人家的女孩子当然要少碰,你嘛,可以自己看着办。”苏启盛对自己的女儿非常有信心,不过今天这个晚宴是领事专程为他们父女所设,所以苏启盛并没有考虑要带哪一位太太参加。
“他们父女俩参加晚宴,那我们明天再安排家宴,姐姐意下如何。”二姨太转身征询大太太的意见,陈灵兰点头表示赞同。
这时,三姨太突然站了出来对苏启盛说:“什么?今天你要参加晚宴,你也要带我去”。三姨太一直不咸不淡地站在一旁,她原来不想出声,因为她并不想来大太太这儿,这里的欢欣热闹不但跟她没有半点关系反而还令她有些厌恶。这个家除了苏启盛,谁她也没有放在眼里。不过场面上她还是要做过去,毕竟苏家老爷刚回家,她还不能确定他的心有没有在她身上。听到苏启盛说参加领事的晚宴,她连忙插话,但是她的口气略显霸道,没有留下商量的余地。
苏启盛有些不悦,三姨太年轻貌美,平时仗着自己的伯父是现任粤军的副军长就有些盛气凌人,当年若非酒后失仪,加上时任市政厅财政部部长的金镇岳极力撮合,他也不会把她这样一个个性鲜明的女人娶回家。可是话又说回来,虽然心里有些不痛快,一个新婚女人独守空房三年也足以弥补她的亏欠。这次回到家他首先并没有去其他两房,而是直接去了三姨太那儿,苏启盛心里也有些愧纠。他的结发妻子自是识大体,二房为他生了三个孩子,也是随遇而安的人,这个三姨太还有些随性需要多些照顾,怎么说现在都是一家人,不能让人觉得厚此薄彼。苏启盛略停了一下,和悦地对三姨太说:“玉颜也一起去,你戴上我从法国给你带的那条钻石项链吧,比较衬你的肤色。”“哎——”三姨太欣喜地应了一声。
婉颐听了父亲的话抿嘴笑了笑,这就是父亲,要么不做,要做就妥妥贴贴,漂漂亮亮。
“对了爸爸,我想现在去给五爷请个安,”婉颐对父亲说,“回到家不快点去见他,传到他的耳朵里,板子恐怕就要送到府上了。”婉颐看着时间尚早,决定去见见自己的老师,如果能看见他那就更好。其实现在她自己也不太清楚,倒底是想见五爷多点还是淳焕大哥多点。
“好吧,”苏启盛说,“你五爷也是个人物啊,顺便告诉你五爷,爸爸这两天要去市政厅开会,等忙完就去找他,让他把自己最好的什么十全补酒准备好,别抠抠索索的啊。都说商人小气,你白五爷一个文人酿的那些好酒从来也舍不得拿出来给我喝。”苏启盛甩了甩袖子,有型有款地坐在太师椅上。
“还说五爷,爸爸您不记得啦,有一次您喝醉了就往五爷的酒窖里干什么了,五爷酿了十年的补酒都废了,你们俩谁也别指怪谁了。”婉颐毫不客气地揭了父亲的短。
“你……这丫头,你看你胳膊肘儿往外拐的。”苏启盛又气又好笑,这事别人不知道,婉颐可清楚得很。他假装生气,转过头不看她。
“我这是帮理不帮亲,”婉颐“哼”的一声扭过头,“好了,我的苏老爷,我走了,顺便带盒龟苓糕回来给您败败火。”婉颐走到母亲身边拉住母亲的手说:“妈,明天我还要吃姜汁撞女乃。”“好——”陈灵兰无比痛爱的看着自己的女儿,“快去快回,别误了晚宴。”“得勒——”,婉颐改用正版儿的京腔向众人招了招手,“回见——”
苏启盛摇了摇头,“这丫头怕是以后没有人管得住喽。”突然好象想起另一件事,声音立刻高了八度:“小粽,你跟着小姐,现在外面不太平,要看仔细喽”。
“是,老爷。”小粽应着赶忙跟了出去。
白五爷并非排行第五,事实上他是白家单传。白家据说是中医世家,五爷曾是江浙有名的才子,同治年间科考举人,因家中变故,在江浙经商的苏启盛便将他带回广东,成了名声赫赫的私塾教师。
婉颐一坐上车就对司机洪叔说:“去宝庆坊逢源街白五爷的大馆”。“等等,婉颐姐姐”,小粽拦住她,“五爷早就不教私塾了”。“哦,是吗?怎么没听母亲说起”,婉颐有些诧异。“姐,你刚回来还有所不知,这几年广州办了许多新学堂,学堂里教授算术、国文、历史、地理、修身这些洋玩意,那些年轻的少爷小姐们都愿意学这些,五爷的私塾教不下去了。”“哦——是这样。”如果是这个原因让私塾无法维继,那一点儿也不奇怪,婉颐在欧美国家经过各种思潮和变革的洗礼,十分清楚这些历史必然:当下政权更迭频繁,新旧思想斗争激烈,除了有当权者的主导因素,年青人也倾向于学习进步思想和新文学,而清末的那些“遗老”却仍然固步自封因循守旧,自然会被年青一代摈弃。
“对了小粽,你还在账房学徒吗”,婉颐若有所思地问,小粽不好意思地模了模脑袋,“是啊,爹说这是一门大手艺”。“小粽”,婉颐正色说,“账房里只是学做一本小账,你以后要学会管一本大账”。“大账?什么大账,还能有比咱们苏家更大的账的么。”“呵呵——”婉颐被他惊异的神情惹笑了。她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把脸转向车窗。“你看,”小粽疑惑地随着婉颐看向车外:街面上到处贴满了打倒军阀的标语,一些工人和学生模样的人站在街口的青石条上振臂高呼,雪片似的传单不时从楼顶飘了下来。
“这是一个处于变革中的动荡时代,任何人在这种洪流中都会不由自主的随波逐流,我们也很容易找不到自己,寻不到方向”,婉颐回头望着小粽继续说道:“因为很迷惑很困扰,所以我们就会害怕被欺骗被利用。而能让自己不迷惑不困扰的唯一方法就是多学、多看、多思”。小粽若有所悟的点点头,忽然好象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说:“那些学生们有好好的学堂不上,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婉颐笑了笑说:“有些事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解释,你还小,姐有句话要告诉你,这句话就是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
小粽没听明白,正想说些什么,司机老洪转过头对小粽说:“小子,小姐的话你得慢慢嚼,好好学着点吧。你也是,一口一个姐姐的,小姐就是小姐,那能乱了规矩”。小粽听完不知道怎样反驳,只好不服气地朝他做了一个鬼脸。“洪叔,哪有那么见外的,您也别叫小姐小姐的这么生份,就象小时候一样,您还叫我婉姑娘”,婉颐笑着说。“哎”,洪叔有些不好意思地转回头。“好吧小粽,你说我们现在往哪儿去”,婉颐转回正题。“去吉庆堂”,小粽赶紧回答,“五爷现在专心经营医馆。好在白家祖传的方药十分灵验,五爷的医馆和当年的私塾一样人多得踩破了门坎。”
黑色的小轿车离开苏公馆向光复路驶去。
吉庆堂医馆后门,几棵洋紫荆树零星地开着红色花朵。“啪,”一个布袋从院子里扔到街面上,紧接着一个穿青布衣,长相十分清秀的短头发女孩从墙头翻了出来。她是白五爷的孙女儿秋棠,广州女子师范学校的优秀学生。她们学校的同学们约好几天后要搞一次集会,她负责制作传单,可是爷爷死活不让她出去,还让医馆的小学徒把她锁在屋里。她假装肚子疼要上厕所,瞅了个空就翻墙跳了出来。翻墙这活不是什么难事,她和哥哥小时候没少干。落地的那一刻,她若无其事地拍了拍手上和衣服上的灰尘,捡起地上的书包袋,英姿勃勃地走了。
吉庆堂门前,一排军士守在大门口,几个杂役学徒在药房配药。从药房转进去是问医的正堂,正堂两边现在各站了一名荷枪的士兵。白五爷正在给一个四十岁上下穿马褂的男人打脉。白五爷只略问了症状,便提笔开方,边写边说,“薛副军长口中乏味,不思饮食,月复中冷痛泄泻,心中悸动不安,言语不清,脉象浮紧,是外感风寒之症,不打紧,开个小方就行了”。看病的这个人是粤军副军长薛谦。当兵出身人的一般体质强壮,风寒小症本不用劳师动众,何况还有随军医官。薛谦此行当然不是为了看病,他要找机会看一看白五爷的孙女儿——秋棠。
薛谦毕业于早期的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有良好的军人素养和作风,他能征贯战,处事圆滑,善于和各种党派势力打交道,在他面前有一条宽广的仕途,他也一直修身正已,于公于私都保持着良好的口碑。但在一次万人集会上,他看到年轻漂亮的秋棠,从此难以相忘。秋棠不仅有才学,而且有理想有抱负,薛谦正是被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现实主义浪漫气质彻底征服。不过,他在梅州已经有了一个结发妻子和一双儿女,这虽然不影响他对秋棠的喜欢,但他也担心秋棠是一个骄傲自信的时尚女性,是否愿意与他交往还是个未知数。
秋棠好象也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一直都跟他不冷不热地保持着一段距离。薛谦是一个有地位的人,自然不会做出轻浮过激的举动,他也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但是秋棠的眼里如果一直都没有他,象她那样出众的女孩,迟早会落到别人手里,留给他攻坚的时间已经不多。军人一旦有了目标,就会围绕目标制定作战计划,心无旁骛,不达目的誓不言败。他是一名不折不扣的军人。听说秋棠的爷爷在广州城开医馆,他寻了个机会来这里看看——攻坚有难度就外围打援。为了给老爷子一个好印象,他特地换下军服穿上了便装。
白五爷开好方子拿给学徒去捡药,乘这档上,薛谦让副官拿出一幅古画。“五爷,素闻您诗书满月复,薛某人久仰大名”,薛谦递过古画,“这是一张宋人崔白的喜鹊图,请您笑纳”。五爷诧异,这位官爷的病不是什么疑难重症,何需送此大礼。“薛副军长客气,您已经付了诊金,这幅字画老朽心领了”。无功不受禄,他也不轻易接受别人的馈赠。“哪里哪里,薛某人乃一介武夫,字画在我的手里那是猪八戒吃人参果——吃不出个味来,可惜了”,薛谦哈哈一笑略掩被拒的尴尬,“五爷不仅医术高明,还有悬壶济世之心,广州城那些看不起病的穷人,谁没有接受过您的施药,晚辈崇敬至极,还望您不要再推托”。“这……”,薛谦说得诚恳,白五爷只好半推半就地接过古画。
“五爷,五爷”,五爷派去看住秋棠的小柱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什么事”,白五爷连忙走过去把小柱拉到一边小声责怪:“没看到有贵客在么,这么失礼。”小柱看了一眼白五爷又瞅了一眼薛谦有些吞吞吐吐。“说吧,什么事?”五爷口气缓了下来,“小姐,小姐她翻后墙跑了。”“什么?”白五爷长叹一声“唉,算了,由她去吧。”薛谦隐隐约约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知道秋棠今天没有去学校,还以为在医馆可以安排一个偶遇,没想到她会从后墙翻了出去,虽然有些失望,但也越发肯定自己的眼光,欣赏敢作敢为的秋棠。
既然秋棠不在,薛谦也不能久留,副官拿了配好的药,他便向五爷告辞。
婉颐的车到达吉庆堂门外,薛谦卫队的士兵正陆续撤岗。婉颐刚准备下车,正好看见白五爷在和一名相貌威武的男子告别,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吉庆堂。
见到恩师,婉颐远远地叫开了,“五爷,五爷。”白五爷目送薛谦的卫队离开,正要回医馆,突然听到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叫他,待看清了是谁,不禁笑逐颜开,“丫头,舍得回来了。”“五爷,我来看您老人家了。”婉颐快步走上前,五爷远远就伸出了双手,婉颐用力扑上去勾住五爷的脖子,“五爷,我回来啦,把您好玩的好吃的东西统统拿出来。”“你就来吧,五爷这三年可没白过。”白五爷哈哈大笑,只有婉颐才能让他笑得如此爽朗。白五爷对于婉颐来说,是除了父亲以外最依赖的长辈,他不仅是她的启蒙老师,还是一个忘年交的朋友。白五爷除了教授她诗文以外,还带着她在中医、术数等领域里探索学习,他们之间几乎没有年龄的障碍,无话不谈。
“咱们赶快进屋说话,别在这儿站着。”五爷把婉颐带进内堂,吩咐人上了几份糕点,婉颐在家只吃了一点米糕,肚子还没填饱,她拿起一块蛋角酥放在嘴里,一边嚼一边嘟囔着说:“还是五爷家的好吃,皮脆馅香。”看着她可爱的样子,五爷想起了给他“惹事”的秋棠,不禁叹道:“如果秋棠象你一样就好了。”
“秋棠?您说我姐姐,她怎么了。”五爷摇了摇头,“一个姑娘家不好好读书去搞什么**,一天到晚不着家,我老啦,管不着她,就是想她平平安安的,万一有个好歹,我对不起她死去的爹妈。”
“五爷您别着急,先吃块凤梨酥。”婉颐递了一块到他面前。“这个**嘛我不好评论,但是自古以来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还少吗?我看秋棠姐姐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您不用太担心,咱们有句老话说:足不出户还祸从天降呢,您看我不是跑得更远。”
“你看你看,你和淳焕说得一模一样。好啦,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我老头子有些私心:我们白家人丁不旺,到了我孙子这辈就剩下他们俩了,淳焕要是能早点娶上媳妇,给我们白家添上三五个子嗣,他们爱怎么折腾尽管去”。
“您啊,福气大,以淳焕大哥的能耐,单是挑媳妇都够他忙的了。”婉颐这句话教五爷听了很受用,他这个孙儿可算是他们白家的骄傲,从德国留洋回来后,原是在学堂做个普通教员。有一次小柱去给茶楼的赵老板送药,赵老板告诉小柱说淳焕是个大官。刚开始他还不信,旁敲侧击的问,淳焕也不肯多说。后来淳焕偶尔带一些人回家,那些人个个谈吐不凡,五爷自恃阅人无数,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五爷判断,淳焕就算不是大官也是一个重要人物。不过现在广州城党派很多,他到现在也没搞清楚他是哪一派的大人物。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好男儿本应立志,哪派的大官都好,至少说明一件事:他们白家的男儿不是平庸之辈。
“呦,这是哪家的饿猫呀”,两人正聊着,门外传来一个沉静温厚的声音,一位身材魁伟的男子站在堂前的芭蕉树下,绿色的树影映衬着他挺拨的身形。他的衣袖卷到手肘的位置,象刚放下了工作的样子,穿一条深灰色背带西裤,双手藏在身后,儒雅的脸上带着戏谑的微笑。婉颐看到他,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她一直搞不懂,白淳焕的魅力是从哪里来的,无论他站在哪儿,哪儿的空气都象被凝固了似的,即便是三伏酷暑,只要走进他的气场,都会清凉起来,现在的芭蕉树下简直就是在下雪。
她的脑海里恍然浮现起下船时那些交错的身影,面前的他会不会给她一个拥抱?她会不会幸福到死掉?
“喂,那谁,傻子了”,白淳焕依然背着手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婉颐突然有些脸红,他走过来了,过来了,不管了——我要试试,不试怎么知道婉颐闭上眼晴,心里默数着一、二、三,伸开双手扑过去结结实实地抱住了他,白淳焕没有防备,站在原地愣住了。接触到他衣服的一刹那,婉颐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喃喃地说,“够了,我够了”。白淳焕被她弄得莫明其妙,“婉颐,你干什么?什么够了”。婉颐慢慢松开手望着白淳焕,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妈妈、五爷、哥哥我都抱了,我觉得这才是真的回来了,给我三秒,我要享受幸福,实实在在的幸福”。“哦,有这么重要?”白淳焕露出好看的笑容,“那就要郑重一点,”他张开双臂重新用力把她抱在怀里。
“你手上拿着什么”,婉颐感觉背后有些不对劲,白淳焕无奈地摊开手,一束姜花出现在她眼前,刚才她在他身上闻到的就是这股花香。“是送给我的吗”,婉颐一把揽在怀里,白淳焕无奈地笑笑,“不是送给你的都被你抢走了”。
五爷一直看着他们俩闹,心里也乐开了花:淳焕从德国留学回来以后,一直忙于政治工作,不是今天开会就是明天游行,很多女孩子偷偷喜欢他,他却好象无动于衷,都26岁的人了,也没成家立业,谁知道他是顾不上,还是在等一个人呢。现在可好了,谁都能看出来,他这个孙儿喜欢婉颐,婉颐也喜欢他。
“当——当——当”,五爷家的西洋落地钟响了,一个铜制布谷鸟从屋项状的盒子里跳了出来。“哎呀,都六点钟了,我要回家了”,婉颐想起了领事的晚宴。“你要现形了吗?小公主,怎么一听到钟响你就要回家了,门口的小汽车莫不是老鼠拖过来的吧”。白淳焕看她有点着急的样子就想逗她玩儿。“呵呵,是的呢,按老规矩我要留下一只鞋子。”婉颐装模作样地要月兑一只鞋。“行了行了,别玩了,快走吧。”白淳焕从她手里接过那把姜花,侧身揽住她,推着她往门口走去,边走边回头对五爷说,“我把这个信口胡诌的家伙弄走,等她消停了再给您带回来。”婉颐挣扎着转过头朝五爷做了一个窘脸,“改天来看您——”
两人刚走出医馆,一阵带着雨腥味的大风从街口刮了过来,两旁骑楼的窗户吡哩啪啦地响成一片,街面上尘土飞扬。“起风了,明天会刮大风,别到处乱走。”白淳焕在婉颐耳边象是在叮嘱又象是在强迫。
他就这样一直揽着婉颐走到车前,拉开车门,不由分说地把她塞了进去,再把姜花放在她的手中。“好了,回吧,不过过两天得回来,爷爷会想你的”,说完这句话,白淳焕招了招手,示意她可以走了。婉颐被他一路拥着出来,象一个包裹一样塞进车里,临了还不给她任何发表意见的机会,只有眼巴巴地看着他叫洪叔把车开回公馆。
但是这一路上,婉颐都闭着眼晴在心里哼着一首俏皮的俄罗斯手风琴小调,一只白色的小猫踩着优美的步伐在她脑子里来来回回地漫步。她这辈子还没尝过伏特加的味道,但她仿佛已经知道了它的甘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