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戍所谓的“老地方”,是指长兴街上鼎鼎有名的“碧波阁”。司徒赫和黎戍的马车先到,司徒赫一下车,习惯地一抬头,就望见二楼雅间临窗的位置上坐着一个他最不想看到的人——
韩晔。
……
景元十六年冬月,盛京下了很大的一场雪,武将回京述职,征北大将军司徒赫从军四年,第一次载誉归来。盛京的百姓们早就听闻这位年轻将军作战的英勇,却还未曾亲眼目睹过他的英姿,纷纷期待不已。
天空仍旧飘着雪花,浩浩荡荡的军队一路驶入城门,旗兵们扬着大兴国的日月同辉盘龙旗帜,保家卫国的男儿身着威武的军装,个个姿态挺拔,看得人热血沸腾。
征北大将军头盔下的凤目在夹道相迎的百姓中细细搜寻,终于,定在了一个绯色的身影上。
女孩系着绯色的长披风,雀跃地跳起来朝他使劲挥手,她的声音在周围的嘈杂中竟听得格外清晰:“赫!赫!我在这里!在这里!”
征北大将军的凤目瞬间一亮。
大兴国的嫡公主,是他的表妹,但她从来不叫他表哥,她一直叫他单音节的一个字,赫。四年里,这个称呼反反复复地在耳边响过,却没有一次如此刻这般真实清脆,动听得不可思议。
四年后,总算又看到她,总算又听到她叫他的名字,而不是往来的书信里诉不完的情丝缱绻。
司徒赫远远瞧见她,丢下一众亲卫队队员和身后的万千将士,一夹马肚子飞快地奔到了那个女孩的面前,翻身利落地跃下马背,上前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当着所有人的面高高举起,像仰视着他无上的荣耀战功。
时隔四年,他已经长成一位臂弯有力的青年,经过战场风沙的洗礼,他的一身戎装铠甲英姿飒爽,皮肤也晒得黝黑,一双尾稍上挑的勾魂凤眼,把整个盛京的姑娘们迷得晕头转向。
可他的眼里,只有她。
百里婧任他抱着,在他怀里毫不躲闪,居高临下地瞪大眼睛仔细打量他,四年前白白女敕女敕的赫上了战场就变成这副模样了。虽然是冬日,可他的铠甲上似乎还留有战场上的热量,某些地方还隐约能看到斑斑的血迹和深色的黄土,这就是大兴国威武的大将军啊!
但她忽然就用双手扯住了征北大将军左右两边的脸颊,用力捏了又捏,揉了又揉,笑嘻嘻道:“赫,四年了,你在大西北有没有想我啊?”
那些武将纷纷都傻了眼,他们长期呆在军中,并不认得这个穿红衣的姑娘,可是,大将军的脸岂能随便让人捏的?
岂料他们的将军不仅不怒,反而咧嘴一笑,因为皮肤黝黑的缘故,露出的一口白牙分外地闪亮,经过四年的磨砺和成长,他的声音都变得更浑厚低沉了,与少年时差别甚大,成熟稳重了许多,他用双手上下掂了掂她,笑道:“婧小白,你长胖了!”
身后,跟随征北大将军出生入死的士兵们,看到将军的这个憨笑侧脸更是傻眼,却只有亲卫队的队长周成知道,眼前这个旁若无人毫不害羞的姑娘是谁——
婧小白,四年来,将军的私人信件里出现最多的那个名字。
“赫,你也长胖了!”女孩笑嘻嘻地回敬道。
雪下得格外地大,盛京偏南,好多年不曾有过这样的雪了,婧小白跟他一起回元帅府,指着石狮子旁那个一丈高的雪人,洋洋得意地抬下巴,笑道:“怎么样?赫,我的雪人进步多了吧?”
很多年前,司徒赫带她去鬼混时什么没有玩过?一个雪人有什么好稀罕的?然而,因为是婧小白堆的,他瞧得格外仔细。
不得不说她的雪人确实有进步,以前只能媲美元帅府前的石狮子睡着的样子,现在终于勉强能塑成个人形了。
明明边关塞外飞雪漫天,亲卫队长周成却看到他家将军像从没见过雪似的,站在雪地里乐呵呵地笑,往日威严深沉的凤目笑得格外柔和,他模模鼻子毫不吝啬地赞扬:“恩,婧小白,真不错啊,很有进步,回头送你件礼物作为奖赏,不过,我可以堆得更好,明天教你。”
婧小白显然是对礼物感兴趣的,正欲点头,却在听到他后面的话时拧起了眉,不满道:“赫,你说这雪人不好看?怎么可能?韩晔堆的,怎么会不好看?”
这是司徒赫第一次从她的口中听到韩晔这个名字,正要开口问她,却见婧小白朝雪人后面跑了几步,接着带出一个人来。
那人身材修长,着一身锦绣白袍,眉目如画地立在那里,婧小白殷勤地向他介绍道:“赫,这是韩晔,雪人就是他教我堆的。”
司徒赫站在他们一丈开外的地方,却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视线凝固在婧小白挽着的那只干净的白色袖臂上。
很亲昵的姿势,靠得极近,动作也自然而然,明显不是一日就能练就的。
然后,他听到婧小白仰起头,对身边那个男人笑嘻嘻道:“韩晔,这就是我跟你说的赫——司、徒、赫,我从小玩到大的表哥,现在,他是征北大将军,刚从大西北回来!”
司徒赫的脚顿时长在了雪地里,连一寸都挪不动,他是她的表哥,韩晔也应该是她的表哥,可是,她却没有提这一层关系,说明了什么?
说明,韩晔对婧小白来说,比表哥更亲密。
亲卫队队长周成发现,他们将军方才还闪着光亮的凤目瞬间变得死灰一般冷,飘扬的白雪落在他腰侧按剑的手上,指尖拧得惨白一片,血色尽褪。
“赫,我在碧波阁设了宴,为你接风洗尘,黎戍他们也来了,都说想见见你!快走吧!”
绯色的身影晃过来,搂住他的胳膊,他却还没回过神,脚下一个不稳,竟滑倒在冰冷的雪地里。盔甲笨重,在雪地里砸出一个大坑来,却并不痛,只是冷。
许多人来扶他,他自己爬起来,拨弄走盔甲上的雪,强笑着伸手捏婧小白的脸,不敢太用力,怕她疼,一捏就松开,指尖抖得厉害,别开眼,豪气干云地对一众亲卫兵笑道:“走!喝酒去!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结果,他就在这碧波阁内,喝得烂醉如泥,他想,他从一名小小的骑兵爬到如今征北大将军的位置,花了近四年的时间,吃过多少苦,淌过多少血,却从未流过一滴泪。
然而,在这一夜醉酒后,他只想要嚎啕大哭一场,因为,他竟在这四年的出生入死里把婧小白弄丢了,她甜蜜蜜地挽着另一个男人的手,她自此不再是他一个人的了。
宿醉半梦半醒,迷迷糊糊中,看到婧小白担心的脸,他一伸手将她搂进怀里,听到她不安地问:“赫,喝了这么多酒,你头痛么?”
她的声音还是和想象中一样动听,没有他在的这四年,她想必也过得很开心。
他想说,不,婧小白,头不痛,只是心痛,痛得无以复加了,从此以后,韩晔就是你心里最好看的人,赫已经及不上他了吧?
然而,他终是摇摇头,双臂仍旧搂着她,闭着眼一言不发。
毕竟是我爱的人,就算你爱上了别人,我又能怪你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