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炽陪我去接我妈的时候,庄盛正陪着单喜喜,加上我妈三人,正在下跳棋。
庄盛早就重新蓄长了头发,扎着个小辫儿,两只手腕上都带着护腕。他大概肠子都悔青了,纹身就纹身吧,干吗不选个隐蔽点儿的部位。
单喜喜对我用口形说道:“都下了三十几盘儿了。”
我坐到我妈身边:“妈,咱回家吧。”
我妈聚精会神地:“下完这盘儿的。惚”
三人跳棋规则是各自为战,可我妈就是硬生生地只对庄盛围追堵截。单喜喜各路坦荡荡,反倒百无聊赖,她又对我用口形:“我都赢了三十几盘儿了。”
庄盛自暴自弃:“阿姨,要不……要不你们先走着?我殿后。”
单喜喜不等拿到最后一个冠军,便接到了王墨的电话。她不由分说将静候在一旁的赵炽揪过来接手,然后明明没有视频,却不由自主地一边应声一边点头哈腰,挂了电话后,便涂脂抹粉温。
庄盛频频瞥着赵炽,眼珠子都匿到眼角去了,只露着大片的眼白。我从剧痛中稍稍振作,这才注意今天的赵炽也水深火热似的,所以这会儿根本没注意到庄盛的存在,好不旁若无人。
然而这最后一盘棋到底也没下完。我妈捏着棋子迟迟落不了步,索性一抛,棋局大乱。她的心水又大乱了。
我无疑是个不孝女,每每她才有拨云见日的迹象,我便又发动狂风暴雨。从庄盛到赵炽,她没半句怨言,对庄盛三十几盘儿的围追堵截是她仅有的怨气。可偏偏那两人这会儿还同桌竞技上了,我像是左拥右抱一般,毫无贞操。
我自辩,说妈,你和我爸一上来就遇见了对的人,从一而终固然可歌可泣,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们那么有天分。我们是没天分,可也照样无所畏惧,你别光看表面了,透过表面看看本质吧,我们哪一个人不是在当真心的奴隶,不是在替真心卖命。
单喜喜手里的粉饼哐啷掉在了地上,我妈刀枪不入,她倒是先被我说哭了。各自的委屈,只有各自明了。
二十一点整,赵炽来敲门:“毕心沁,我们去后海散步。”
赵炽今天没有穿斯文刻板的衬衫,而是穿了一件铅灰色的polo衫,恍惚间,我有零点零一秒以为那是周森。
可我还是一口回绝了:“你说过的,周森也不过是个凡人,所以他也会口不对心。他可以说你是个好人,可以让我随时依赖你,但我却不可以照做。他会吃醋的,他之前吃过醋了的。”
“何必呢毕心沁?我们反守为攻一次不好吗?就是因为他会吃醋,所以你才有胜算不是吗?”
我做好了一醉方休的准备的,赵炽却拉住我,说不去酒吧,只散步。我箭都在弓上了,说不喝酒来什么后海啊,你还真当后海是海啊。
赵炽语出惊人:“我怕酒后乱性。我这个人还是满赞同令堂从一而终的观念的,所以我不想和你酒后乱性。”
我投降:“好吧,再说下去好像我多想似的。”
好端端的灯火辉煌打在水面上,便破败不堪。四下都歌舞升平的,不是浓妆艳抹,就是无病申吟。赵炽拉我在一位街头画家的面前坐下,然后自己在我旁边倚栏而立。
我腾地站直身:“要画我们各自画。你这是干什么?还要留下我们幽会的证据吗?”
赵炽一按我的肩膀,我又重新坐下。他说:“我们不过就是在这儿说说话,不过别忘了保持微笑。”
赵炽问我今后的打算。那画家睁一眼闭一眼地用笔量我,我不敢哭:“没有打算,就四个字,死咬着不放。因为我现在一想到放手,死的心都有,想都不敢想。”
“我会帮你。”
“拉倒吧,你是光说不练嘴把式。”
赵炽连个磕巴都不带打的:“你以为那孩子是刑海澜的?因为那个孩子,还有她三度烧伤的前胸,你以为周森是因为这些而放开你的手?毕心沁,那孩子不是刑海澜的。别动,保持微笑。”
我果然不敢动:“言外之意,那孩子真的是周森的。”
赵炽没说话。画家张罗着,帅哥离美女近一点儿,唉对喽,再近一点儿。
“帅哥,你为什么帮我?”我问赵炽。
“因为你越来越像我认识的一个美女了,当真心的奴隶,替真心卖命。我帮过她,现在没道理不帮你。”
“你说的那美女是你的爱人吗?”
赵炽不答反问:“这样的谈话地点再好不过了吧?”
我无奈:“是啊,再惨绝人寰的话题,也不能嗷嗷叫痛。”
那是个写实派的画家,将我青面獠牙的微笑画得栩栩如生。我捧着画挖苦赵炽:“你选这样的地点,是怕我哭吗?可你笑得比我更像哭呢。”赵炽看都没看,将画一把团皱,扔进了不是海的后海之中。他也自有他的真心。
第二天,我向焦总递上了辞呈,坦言说目前的状态没办法在“ht”继续效力,怀揣着一颗忿忿的黑心,着实没办法恭祝他人百年好合,届时当场哭丧也说不定。
焦总误会了我,以为下坡溜的“ht”盛不下我这大菩萨了,直说加薪好商量。我去意已决,哪知她更决绝:“是时候切了世天这毒瘤了,心沁,你留下,他走。”
我再也说不出半个不字。阴差阳错地,周森又帮了我一次。
日常的保养我再也没偷过懒,每天洗完澡坐在镜子前,瓶瓶罐罐立正站好,各有各的归宿。然后有一天,我妈悄无声息地挪过来,拿了一罐在手上研究。我小心翼翼,问妈,我也帮你抹点儿好不好?她点了头。
我太久没好好模过她的皱纹了,那样松弛,却又那样细腻。周森又帮了我一次。
再去监狱探视他的时候,我再也没穿过缤纷的色彩,但妆还是要化的,再勤奋的保养也要妆来锦上添花。周森不再抗拒我的探视,有时我赌气去得频繁,他也老老实实地随叫随到。他也不再对我评头论足,有一次我故意涂了黑色的指甲油,抹了紫色的口红,他也没皱一下眉头。
我每次都会去抓他的手,五次里大概有三次能得逞,我每次只有一次的机会,失手了话,他就会把手收回到桌子底下。他手心的茧子越来越厚,但指甲里总是干净的。我每次得逞后,抓着他的手只能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比如哪里哪里新开了一间餐厅,有伊比利亚火腿三明治出*售,比如“ht”正在策划一百对的集体婚礼,比如单喜喜又倒买倒卖了一处房产,诸如此类。
我只能说这些,但凡我越雷池一步,他便会伸手示意狱警,宣告这次探视的结束。
说到集体婚礼的那次,我月兑口而出:“周森,你想要什么样子的婚礼?”
“我……并不想结婚的。”周森大刀阔斧。
“因为你结过了吗?结过一次就不想结第二次了吗?”我又功亏一篑了。
周森的双目中一毫一厘地迸发出血丝,他倾着身子俯向我,被我紧抓着的手轻而易举地便抽了出来,我才大难临头似的想要再重新抓住,他反倒主动握住了我的手。我低头看了一眼,看上去他力道那么轻,可我的骨头却像要粉碎了一般。
“毕心沁,我说慢慢来……是怕太突然了你受不了,”周森的呼吸扑在我的脸上,“不是给你时间让你发疯的。”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失控地向前倾去,只差一点点,就吻到了他。
周森松开我,站直身:“也许你更倾向于痛快的方式?”
周森被带回了牢房。他的背影有些跛,想必是腿上添了新伤。我又退回原地:“慢慢来,我不要痛快,我要慢慢来!”
后来的一次我再去,没有见到他,狱警直截了当,说他不想见你。再后来,他见了,而那一次我惊弓之鸟似的,连他的手都没敢觊觎。
可背着周森,我仍在发疯。我去找了许诺,问那位无所不能的周先生是不是有一个妻子,或者至少,他有过一个妻子,不食人间烟火的,来无影去无踪的。
许诺合情合理的色变:“不可能的。跟了周先生这么多年,他……的确有过不少女人,但说得上长情的,也就只有刑海澜了。妻子?不可能的。”
我是发疯了,我连许诺都嫉妒了:“即便是你,都跟了他这么多年,可我呢?我才刚刚尝到甜头呢……”
“所以不会放手吗?”
“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