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在袖口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紧紧攥住,被衣袍挡住的青筋犹如虬龙般自手臂处一条条蜿蜒着暴涨起来,像是自沉睡中缓缓醒来的卧龙,轻轻眯起眼眸,冷漠打量着这些胆敢冒犯自己的蝼蚁。
“虽然他从没说过我的身份,但他将我养大,给我名字,让我过了十五年自由自在的生活,就冲这点,我就该用我的命去换桃花村的未来,或许这就是我的宿命,但我愿意这么去做,所以了…”
“无论你们是怎么想的,我范言,就在这里,就在此时,正式的告诉你们,如果需要用我的命来进行血祭,那么…”
“…你们就拿去吧。”
听到范言说的最后一句话,纳兰平只觉得内心猛地一跳,随即便将这股情绪强压下去,目光不变的盯着范言,冷哼一声道:“不要以为你这么做就会让我产生怜悯之心,想要入纳兰家族谱……就凭这点还不够!”
范言微挑眉梢,轻轻扬起的嘴角扯出一个完美弧度,讥诮道:“怎么?未来的族长大人现在就想着行使手中的权杖了吗?可惜,你还早的很呢!还有……”
“你恐怕没听明白我说的话,我的意思是……我这么做可不是为了进你们纳兰家的族谱,我只是为了报答老匹夫的恩情,至于你刚才说的那番话,我就当作是你自作多情了……族长大人。”
纳兰平淡漠的眼神中寒光一闪,随即便消失不见,站在他面前自顾自说话的范言却仿佛感受到一般,忽然抬起头来,定定的看着他,微微一笑道:“不,应该是未来的族长大人。”
司晨静静站在父亲的身后,没有人注意到自己,也没有人会转身看着自己,她拼命睁大眼眸,直直盯着那个在残灯之下尽显萧瑟的背影,仿佛要记住些什么,两只手死死地捂住嘴巴,眉头轻轻抖动着,像是在啜泣,又像是在强忍着一些其他什么。
纳兰松嘴角不停的上扬,对于眼下这个结局,他在内心深处只能用一句话来形容:这真是再好不过的情况了!然而,纵使高兴如他,嘴角也在不断的扬起再抿住,生怕太过明显的显露自己的得意……
纳兰德背对着所有人,留给众人一个萧索却又悲凉的背影,那件红绸绣成的锦袍静静挂在他脖颈上,这是个性格温和却又极为讲究礼数的老人,正如他整齐的眉梢般有序,可此刻,这位老者却不再纠结于礼数,将眼角的皱纹紧紧突起,双目之中缓缓推出一个川字的眉头,眼神游离在无人的黑暗中,仿佛在寻找某样东西,直到耳边传来少年坚定不移的话音时,才颓然轻叹,第一次发现自己早已不再是自己。
司马的嘴角噙着莫名的冷笑,他仍然相信,那位离开桃花村将近十年,纳兰家真正的族长纳兰容若会在明天赶回来,然后阻止众人的血祭,可是……冷笑中的他没意识到,不知何时,竟有几滴泪水自他的眼角缓缓淌下,而在他来回收缩的瞳孔之中,隐藏着的,竟是深深的悲哀与绝望……
司晨轻轻拉了拉他父亲的手臂,歪着脑袋靠了上去,小时候,她喜欢这样子靠在那个男孩儿宽厚的肩膀上,而以后……
以后就不能这么靠着你了吧?
就在司晨迷离的眼中,那个还算不上高大的身影突然一震,紧接着,一片片的瓦砾从房梁之上倾泻而下,有那么一刹那,司晨感觉整个地面都颤抖起来,只听“轰”的一声巨响,一个黑影带着无数的尘埃灰土猛地砸落!
……
……
桃花村坐落在群山之中,唯有靠近东面的一座矮小山头处与其他大山不大相似,这里的人称那座山为开门山,顾名思义,开门山与众不同之处就在于,这座山的山脚之下,竟然有一个横贯山里山外的山洞,像是被某种外力硬生生的开辟出来一般。
也正因如此,桃花村的人虽然常年生活在这个无人问津的地方,可他们依然坚定的相信,他们不属于这片世外桃源,他们的祖先,应该是从外面的世界来到了这里,并用无上的大神通将一座如此坚实的山头变成现在的模样。
这样他们才不会真的与外面的世界完全失去联系,变成遗世之人,遭人遗忘。
不过可惜,那个高宽皆有两米以上的洞口显然并不愿意让村里的人出去,自从山洞被桃花村的人们发现以来,总共只有两个人从这里出去并且回来,还有一个仍然未归。
这三个人,都是纳兰家族的人。
要说全都是纳兰家族的人也并非如此,除了刚刚去世的一代奇才纳兰武夫之外,第一个从这里走出去的人,是位女子,名唤纳兰嫣然,是桃花村中唯一一个能与纳兰家族分庭抗礼的家族慕容家族之女。
纳兰嫣然的一切事迹几乎已经消失在桃花村的历史之中,据说这位走出桃花村的奇女子归来后,竟然与两大家族之间产生了某种不可调和的矛盾,随即就在第二日消失得踪影全无,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这位走出山洞的第一位奇女。
而从此以后很久一段时间内,纳兰嫣然这个名字都被禁止谈论,甚至是刻意遗忘,直到久的不知多久,到了现在,桃花村对于这位与纳兰武夫齐名的奇女子只剩下威名的敬仰与神往了,更少有人知道,纳兰嫣然曾经也是慕容家的人。
也正因如此,虽然当年的人们将这段事迹遗忘在了历史的尘埃之中,可纳兰慕容两家为了防止再次出现纳兰嫣然这种情况,便将整个桃花村的村民集合起来,成立了一个法纪堂,美其名曰严肃村内散乱的规矩,处理突发事件。
“冥河渡世”的提前到来,的确算是突发事件了,因而纳兰家族发出法纪邀请,共邀桃花村村民一同审议如何度过冥河之劫也算合情合理。
说来可笑,虽然法纪堂存在久远,可算上对纳兰嫣然的审判,到今日对范言的再次开堂,也不过才开堂审议了区区六次,而桃花村存在的有记载历史,却达到了近千年。
法纪堂的诞生更是已经过去了近八百年,上次开堂已经是接近两百年前的事情了。
也就是说,范言是两百年来重开法纪堂第一人了。
少年静静地垂手立于宽河岸边,在他目光所及之处,那片朦胧雾气弥漫的开门山脚,一个半圆形的黑洞若隐若现,如同身着轻纱的赤果少女般欲拒还迎着,范言揉了揉迷糊的双眼,仔细看去,山还是那山,可方才还清晰可见的山洞轮廓却隐入迷雾之中不见踪影,仿佛从未出现。
那就是开门洞了吧?
少年盯着那片雾气弥漫的石壁看了一会儿,随即摇头失笑,暗叹自己还真是想得开,眼看快被历史写进尘埃的法纪堂开堂在即,而自己这个两百年来第一人却有闲心在这里想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人世间的虚妄琐事果然多不胜数啊。
“荣华富贵,皆为虚妄,不可常保,皆可别离。”
范言猛地回头看去,身后不远处,一名身着葛衣布袍的中年人也正含笑望来,笑容温和令人如沐春风,撇了撇嘴角,没有理会中年人明显善意的接近。
这人见范言转过头去,却也不恼,脸上始终挂着一种莫名笑意,仿佛能看透人心般,接着便左手虚挥,顺势将手中书卷收入怀内,望着范言寂寥的背影,想了想,又从衣袖中模出一枚玉佩,走上前去,继续说道:“我们存在于这个虚妄的世界之中,白天受太阳炎火,夜晚则沐太阴之寒,吃着那些植于息壤里的五谷,眼中所观皆无为,脑中所想皆若有虚妄,则我等众生皆为虚妄,小友以为如何?”
阳光照在中年人苍白的脸上,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白皙色,可站在他身边的范言却丝毫没有任何轻视这个人的想法,对于中年的一番话,范言没有多余的表示,仅仅是点了点头,随即便后退几步,在离宽河几步距离的位置坐了下来,双手抱膝,静静地盯着河水。
从始至终,不曾开口。
尽管被竹簪别起的长发在脖颈间错乱零散,可中年人却一点梳理的意思也没有,目光始终盯着眼前的少年不曾挪开,对他来说,沉默和交谈没有太大的差别。
“难道你就不奇怪么?”
面对四周静谧的环境,中年人终于忍不住再次开口,只见他随手一撩裤腿,坐在了范言身边,眉头微皱的问道:“我能读懂你的内心,难道你不觉得很奇怪么?我可以知道你内心在想什么,这难道不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吗?”
范言撇过头来,目光在中年人的胸口处若有若无的瞟了眼,便又将头扭回去,愣愣地望向河对岸的开门山,盯着山脚下那座看不见的洞口。
中年人的脸色随着范言刚才那轻轻一瞟渐渐严肃起来,眉梢微挑,沉声说道:“果然…你可以看透我的灵罩,这位小友,恕卫某多嘴,敢问你能否认出我是何身份吗?”
“你是阵符师吧?”听到中年人的这句话,范言终于将目光从远处的迷雾中移开,看着他震惊的神色,一脸认真的说道:“这些都是老匹夫教我的,他说…”
“这是天赋,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天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