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我的理解,江淑仪之所以不能接纳你和岩昔谈恋爱是因为她心里有成见吧。”宋鹤云说。
“是不是年龄差距?”
“的确,你和岩昔相差十一岁,在我们这些思想守旧的老人看来,你们已经隔了一辈人,不适合成为情侣。”宋鹤云轻轻地转动杯子,望着杯中水面荡起的涟漪,说,“江淑仪虽没有明说,但她心里有她自己的偏执。她之所以反对你们,其实还是锡尧和岩昔的姨夫……不,曾经的姨夫,他们离婚的原因就是因为一个很年轻的女人……”
顾以涵抿紧嘴唇,双手撑住桌角站了起来。
“可是,那插足的第三者毕竟是别人,跟我没有一点关系啊!宀”
桌子被剧烈撼动,她们俩面前杯中的水都洒出来了不少。宋鹤云连忙拿过面巾纸擦拭,“小涵姑娘,你别激动,也别生气。无论什么难题,总有解决的办法……”
“宋阿姨,我怎么能不气?”顾以涵伫立不动,痛苦地闭上了双眸,“本来,我和岩昔哥哥之间天大的误会好不容易云开雾散了,现在突然冒出另一个更蹊跷的阻碍——锡尧大哥怎么可能是我的亲生父亲?!我爸爸名叫顾天朗,他是全世界最优秀最有责任感的消防员,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妈妈阳雨晴,设计的作品多次得过国际和国内的大奖,她不仅能干还非常顾家,她是好女人!我的爸爸妈妈由始至终都深深爱着对方,不可能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
宋鹤云绕过半张桌台,扶住顾以涵的胳臂想要使她安静下来,却被粗鲁地甩月兑了含。
“这不公平,宋阿姨,你们可以怀疑我喜欢岩昔哥哥的动机,但是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允许你们怀疑我爸爸妈妈的为人——”顾以涵重重地捶了一下桌面,“绝对不允许!!”
“小涵姑娘,你听我讲,江淑仪的偏激做法只能代表她自己,我和老孟也有苦衷……”
顾以涵目光掠过宋鹤云的满头白发,绷得极紧的心弦,不禁往柔软适度的状态复苏。她走到宋鹤云身边,“对不起,我不该冲您发火的……可是,明明这件事有个最简捷最妥当的解决途径,为什么大家非要僵持在这里,不肯让步呢?”
“不打紧。”宋鹤云大度地接受了道歉。
“宋阿姨,其实……亲子鉴定的检验样本很简单,只要提供头发就可以了。”
“老孟不会答应的。”
顾以涵试探地问,“您能不能帮我劝劝伯父?只要他老人家首肯,这个难题就能迎刃而解。”
宋鹤云摇了摇头,“不,我不会去当中间人的角色。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小涵姑娘,你也看到了,自从锡尧因公殉职,岩昔几乎要和老孟反目成仇,可见他们兄弟的情分深厚,甚至超过父子之间情感的维系。现在这个时候,没有比维护家庭安定团结更关键的了,尤其是我们这种半路组合的家庭。”
“唉……”顾以涵颓然地坐回椅子上。
“再等等吧,孩子,急在一时对谁都没好处。你和岩昔既然有情,还愁不能守得云开见月明吗?”宋鹤云摆出一个旧例,继续游说顾以涵,“家里的老规矩,婉仪去世后,锡尧和岩昔为她守孝整整三年。锡尧无子无女,岩昔是要为长兄披麻戴孝的。”
三年?!
顾以涵不懂,这都是什么样的怪规矩?显然是在逼迫她又一次落荒而逃啊……转过身去,她却久久无法恢复轻松。宋鹤云一直没有移开的注视让她如芒在背。所谓的和颜悦色都是假象,是自己不会识人。只要想起平素颇有风度的孟岩昔在如此高压的家庭氛围中变得失去理智,她的心脏位置就清楚地感受到难以言说的锐利锥痛。
“我明白您的意思。”顾以涵说,“等我无法承受的时候,我会选择主动离开,不需谁来撵我。”
宋鹤云不但不吃惊,仍是面色如常,“傻孩子,到底是个孩子性情,我和老孟的本意是支持你们两个年轻人的。”
“您……说什么……”顾以涵诧异道。
“锡尧出事的新闻一播出来,远在加拿大的江淑仪立即和我们取得了通话。”宋鹤云缓缓起身,去衣帽架找出一条羊毛宽幅披肩裹住周身,“她千叮咛万嘱咐,不能答应岩昔的任何请求。她生怕我们两个老家伙一时心软,同意了你们的婚事。我没有追问,但我知道,岩昔肯定是已经把他要和你结婚的想法告诉江淑仪了。”
“岩昔哥哥比我还傻……”顾以涵喃喃自语。
“江淑仪跟老孟说,在乌克兰第一回见到你,就发觉你很像锡尧当年喜欢的女孩子。她之所以经过二十年印象还能这么深,是因为锡尧和那个女孩子恋爱的时候两人一起请江淑仪吃过饭。”宋鹤云触冷不禁似的紧了紧身上的披肩,“她坚决认为你就是锡尧的血脉,一再坚持不是臆想猜测。老孟碍于婉仪的面子,对这个小姨子向来礼让三分。归根结底,我们也是出于无奈……”
顾以涵不搭腔,呆呆地瞪着自己的交缠的指尖发愣。
尽管心中极尽排斥与回避,她仍然能够理解几位长辈的顾虑与担忧。
但是,一切疑点并不存在无法逆转的矛盾盲点。
如孟岩昔的提议一样,亲子鉴定势在必行,会让所有问题获得理想的解答。一方面,顾以涵支持孟岩昔的决定,但凡疑惑与争论站不住脚的时候,惟有科学可以成为行之有效的途径。另一方面,顾以涵万分信任自己的妈妈,坚信她不会做出任何一件违背她和爸爸感情的荒唐事——即使是在婚前,妈妈也绝对不是一个轻浮的人。
顾以涵深知,孟家人最大的担心,不在于自己是否为孟锡尧的遗孤,而在于这件事倘若传扬出去会有损两代海军将领在军界的良好声誉。
想着日后可能会成为众矢之的,她脑子乱成了一团麻。每个人都是自私的,这话一点不假……
宋鹤云见她有所异样,便伸手去试探她的额头,“小涵姑娘,这几天你脸色很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还好。”额上带着暖意的一触,使得顾以涵从杂乱无章的联想中抽身而退,她心里翻江倒海般的冗余着复杂的愁绪,那种像忘记了呼吸的窒息感又一次煞有介事地收紧了包围圈,将她围困。
“你虽然年轻身体素质好些,也该注意多多保重。”宋鹤云帮顾以涵倒了一杯热水,“喝些水就去休息吧,再不睡下天就亮了。”
“好吧,宋阿姨,您也早点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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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是D市中心医院的住院部,仍是最繁忙的早间时段。
只不过,这回躺在病床上的人是孟永铮,而非孟岩昔。顾以涵提着装有早餐的保温壶,乘上了通往五层心内科病房的电梯。
昨晚和宋鹤云谈过之后,她心绪难平,始终无法安然入睡,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孟岩昔五点的时候驾车归来,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客房去看她有没有偷偷逃走。他说:“小涵,我在医院里右眼眼皮一直在跳,都说右眼跳灾,生怕你因为我爸的糊涂话一时想不通又溜掉了,担心得要命……”
她坐起来,投入他的怀抱。
除了草木香,她清晰地嗅到了医院的消毒水味,原本已到嘴边的倾诉,由于这讨厌味道的干扰,不知不觉之间消失殆尽。
“傻瓜,我啊,是担心你在这陌生地方感到孤单,才匆匆忙忙赶回家来看看。你呢?在怕什么?”他的声音洋溢着难得的喜悦,“是不是害怕我逃婚?放心吧,即使老爷子不松口,咱俩也要按照原计划进行!”
她埋首在他胸口,悄悄眨眨眼,将眼泪眨了回去。
“怎么?不吭声就代表默认了啊!等会儿我就做个倒计时牌,从现在开始直到你的生日,修成正果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他习惯性地把下巴颌搁在她头顶上,“哎,小涵,你好像长高不少,我以前要像个虾米一样弓着背弯着腰才能做这个动作——”
她想和他好好谈谈,但如鲠在喉,支吾了半天,说:“你留丹青哥和华章哥在医院,恐怕不妥吧?”
他朗声笑道:“咳,那哥俩,人前人后都热衷于扮演孝子,我索性遂了他们的心愿。再者,他们虽然不是我爸的亲生儿子,总是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五年的缘分,单论晚辈照顾长辈,也应该让他们多多表现一番了。”
“唔……”
“丹青和华章今晚陪床,到了白天我去医院守着,换他俩回来休息。”
“嗯……”
“小涵,你不必想太多。”他拽过她的手,放在他左胸位置,“只需明白我的心,就足够了。”
虽是隔着层层发丝的碰触,她明显感觉到他下巴颌冒出的硬硬胡茬,“岩昔哥哥,回房间补个觉吧!等会儿天亮了,我同你一起去医院看望伯父。”
“我懒得上楼了,就在你这小屋凑合一晚吧!”
“啊?不行。”她的额角不觉渗出汗珠。
“傻瓜,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就算是想做什么,现在也有心无力了……呜,困死了,一定是亲爱的大哥在天上看我熬得太辛苦,托了负责人类睡眠的神仙,让我重新找回了渴望睡眠的感觉。要不然,我非得去看心理医生不可,然后吃那种叫‘百忧解’的药丸了……”
“我不是怕你那啥……”她小脸绯红,说话结巴,“我是、是怕等宋阿姨、醒了以、以后,看到咱们……”
“同处一室怎么了?不怕她看到!小涵,我真的要躺下睡觉,太累了。”
说完,他松开拥抱着她的双臂,快速月兑掉皮夹克,三下五除二蹬掉马丁靴,像跳水运动员跃入水面那样一头扎进了温暖的被窝,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阖眼安睡、鼾声四起了。
她在床边站了一会儿,俯身,印了一个吻在他额上。
岩昔哥哥,我怎么舍得离开你?
我愿意时时刻刻在你左右,无论抬头还是转身,都能在视线里第一时间捕捉到你的身影。
可是,目前面对的困难,何止是阻力和压力那么简单——他们都在质疑我的母亲!我不能容许这样的质疑,只要一想,头就痛得像裂开一样,就像你不能忍受任何人质疑锡尧大哥过往的种种——所以说,咱们俩是相同的人,注定要在一起。
我宁愿在别人看来,我是个追求利益最大化的女孩子;也不愿看到你在亲人和我之间为难。
岩昔哥哥,你懂吗?
毋庸置疑,你会懂的。
而我,必须找到一个堂堂正正的理由与答案,然后,再来与你会合。
她握住他的手,慢慢坐在了床头铺就的地毯上。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她久未平定的杂乱心跳,终于寻到了一个有条不紊的节奏。
小保姆准备早餐的时候,宋鹤云和孟岩昔都还没有醒。
顾以涵已经换好了出门的衣服,径直来到厨房。她吩咐小保姆煮了六人份的白粥和鱼汤,自己则动手制作了几样清爽可口的下饭菜。一切准备停当,她将食物装好,出门打了一辆的士直奔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