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朋友毕怡庵,倜傥豪放,卓尔不群。
毕生体貌肥胖,胡须遒结,才气不俗。这一日,毕生前往叔叔家窜门,在楼上休息。传言楼上常有狐妖出没,毕生喜读《青凤传》,心向往之,可惜一直没机会亲身体念。于是在楼上遐想凝思,希望能与狐女相遇。
继而回到家中,天色已晚,其时正是夏季,天气炎热,毕生打开窗户睡觉。睡梦中似觉身躯摇晃,一惊而醒,凝目注视,只见面前一名妇人,四十来岁年纪,风韵犹存。毕生问她是谁,妇人笑道:“我乃狐妖。承蒙公子想念,心中感激。”毕生大喜,言语间调笑逗弄,欲与妇人欢好,妇人笑道:“我年纪大了,没福分伺候公子。小女年方十五,如不嫌弃,明晚让她服侍您。”言毕离去。
次日傍晚,毕生在屋中焚香等候,妇人果然携带女儿前来,少女态度娴雅,容颜旷世无双。妇人跟女儿说:“你与毕公子命中有缘,今晚便留下侍寝。明早记得早归,勿要贪睡。”毕生与少女上床安歇,欢爱无限。事后,少女笑道:“公子身躯太重,令人难以忍受。”天还未亮,便即告辞。晚上再次到访,说道:“姐妹们听说我找到夫君,纷纷祝贺,请你明天赴会,可别忘了。”
毕生问道:“在哪?”少女道:“大姐家,距此不远。”次日,毕生在家等候,少女良久不至,时间一长,身躯困乏,正准备伏桌小睡,少女忽然出现,说道:“让你久等了。”两人牵手而行,转眼来到一间大院,径直前往大厅,只见屋中烛光荧荧。灿若星辰。
俄尔主人出迎,双十年华,容貌绝美。主人敛衽行礼,口中祝贺,一行人正要入席,丫鬟叫道:“二娘子到了。”只见一名女子走入屋中,十八九岁,笑问少女:“妹妹想必已经破.瓜。新郎官功夫如何,是否满意?”少女给二姐取笑,翻了个白眼,用扇子打她背脊。
二娘道:“还记得小时候跟妹妹玩闹,妹妹最怕别人挠她肋骨,远远呵一呵手指,便即大笑不停。有时惹她生气了,妹妹便说,‘我祝二姐来日嫁给矮人国王子。’我说:‘二姐也祝你嫁给虬髯公子,接吻之时,胡须扎破小嘴。’今日一见新郎官,果然被我猜中。”
大娘笑道:“难怪三妹怨你。新郎官就在身边,说话也不知收敛。”俄顷,酒宴开始,众人言笑甚欢。忽然间一名少女,怀抱一猫,款款而至,十一二岁,稚气未月兑,却是艳媚入骨。大娘道:“四妹也要见一见姐夫吗?可惜你年纪太小,没给你预备座位。”将她抱在大腿,拿了许多果子喂她。
过一会,大娘将少女推入二娘怀中,说道:“四妹好重,压得我腰酸腿麻。”二娘道:“小丫头年纪不大,重量却不轻。二姐脆弱不堪,四妹既想见姐夫,姐夫体格雄壮,让他抱你好了。”
毕生将少女抱在怀中,脂香扑鼻,轻若无物,问道:“会喝酒吗?”少女点点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大娘道:“四妹年纪还小,别喝多了。不然酒后失态,恐为姐夫笑话。”
少女微微一笑,不再饮酒。以手逗猫,猫咪不住鸣叫。大娘道:“还不扔掉?小猫身上全是跳蚤虱子,不怕传染吗?”二娘道:“我有个主意,咱们用猫行酒令,传递筷子取乐,猫叫之时,筷子在谁手上,便罚他喝酒。”众人纷纷叫好。
游戏开始之后,每当毕生抓住筷子,猫咪便叫个不停,毕生酒量甚豪,连饮数杯,终于明白,小猫之所以鸣叫,全是少女暗中捣鬼,忍不住哈哈大笑。二娘道:“四妹该回去了。老是赖在姐夫怀中不走,当心三姐生气。”少女于是抱猫离去。
大娘见毕生酒量巨大,于是拿出一枚荷叶,以之盛酒,劝毕生畅饮。毕生见荷叶不大,顶多能装一升酒,可是越喝越多,足足有一斗容量。二娘不甘落后,也开始劝酒,毕生推辞道:“不能再喝了。”二娘从怀中拿出一个胭脂盒,笑道:“那么少喝一点,意思意思。”
毕生心想:“胭脂盒不过弹丸大小,能装多少酒?一口就喝干了。”可是一连喝了几百口,仍没喝完。三娘一旁观看,心有不忍,于是用一只小莲杯将胭脂盒换下,说道:“公子上当啦,二姐在捉弄你呢。”将胭脂盒放在桌面,毕生凝目一瞧,足足有脸盆那么大。
二娘道:“三妹就喜欢多事。与毕公子做了三日夫妻,便如此恩爱了?真是女生外向。”毕生拿起小莲杯饮酒,入手柔软。杯中酒少,一饮而尽。仔细打量,哪里是什么酒杯,不过是一只绣花鞋罢了。二娘劈手将鞋子夺过,骂道:“狡猾丫头!什么时候偷走二姐绣鞋?难怪左脚冷冰冰的。”起身入屋,回房换鞋。
三娘与毕生起身告辞,将他送出门外,令其自归。毕生骤然醒转,竟然是南柯一梦。可是鼻尖嘴角,酒气浓郁,却又真真切切,忍不住心中奇异。
黄昏时分,三娘前来,说道:“昨晚没醉死吧。”毕生道:“我还以为是做梦呢。”三娘道:“姐妹们担心公子狂躁,所以托梦相见,其实非梦。”
三娘常与毕生下棋,毕生十赌九输。三娘笑道:“我见公子爱好下棋,还以为你精通此道,今日一见,公子棋艺平平,不过如此。”
毕生道:“在下棋艺不成,还请姑娘指点。”三娘道:“围棋一门学问,最讲究悟性。我能帮什么忙?尔后公子朝夕钻研,或许会有进步。”数月之后,毕生自以为棋艺大成,与女子一番比试,仍是大败而回,三娘笑道:“还是不行。”
毕生不服,出屋与邻居对弈,却是屡战屡胜,邻居十分奇怪,询问缘由,毕生为人坦率,心里藏不住事。言语间稍稍透露口风,三娘已经知晓,责怪道:“难怪姐妹们不愿与狂生交往。我一再叮嘱你保守秘密,为什么不听?”怫然不悦,拂袖欲走。毕生连忙赔罪,三娘怒气稍消,自此后来往次数逐渐减少。
一年之后,某晚三娘前来,两人相对而坐。毕生请求下棋,三娘不理,请求睡觉,仍然不理。如此怅然良久,三娘说道:“公子熟读聊斋,我与青凤相比,谁更好?”毕生道:“姑娘更好。”三娘道:“我自认为比不上青凤。不过公子与聊斋先生交情莫逆,可不可以请他替我写一篇传记?也许千载之后,会有人记住我呢!”
毕生道:“我早有此心,只是遵照姑娘嘱托,不敢泄漏消息,故此秘而不宣。”三娘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我将离去,不用再忌讳。”毕生问道:“去哪?”三娘道:“我与四妹受王母命令,晋升为花鸟使,特来与你辞行。以前狐族中有一位姐姐,与公子叔兄有染,临别时产下二女,至今仍遭冷眼,再也嫁不出去。幸好我与公子没有后代,不会受累。”
毕生道:“姑娘就要走了,有什么赠言吗?”三娘道:“盛气平,过自寡。”起身拉住毕生手臂,说道:“请公子送我一程。”(骄横的气焰平息下来,过错自会越来越少。)
步行里许,两人洒泪告别。三娘说道:“只要心中有爱,未必后会无期。”语毕,消失不见。
康熙二十一年腊月十九,毕生与我同睡绰然堂,详细讲述此段经历。我跟他说:“有狐如此,聊斋之笔墨,光荣增辉。”于是记下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