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陛下肯定还是要传召阮洛谈这件事,只是择时先后的问题。”余用慢步行至雅舍门口,将门轻轻关上,轻声接着又道:“你应该知道,经商的基础就在于时局必须稳定。虽然也曾有靠国难发财者,但那就如行走于刀尖上,虽风景独占,却左右都是悬崖,稍不留神就会坠落,所有家资沦为别人所有。这种商道并非正途,难得走远。”
莫叶有些难以相信地失声问道:“余伯父的意思是,时局要变?”
“这尚且还是未确定之事。”余用抬起沉思微垂的目光看向莫叶,“要打仗了,只是战地离京甚远,我等京商本来可以不必担心,然而今天陛下却传召了在下,叮嘱做好准备。”
最近京都一如往日那般太平,所以莫叶还是有些难以相信余用此时说的战事。不止是她,想必在现在京都的这种宁和环境下,这件事说给别的城中居`民听,也是难得有人可以立即接受。
然而战事于外消耗的是军士武力器械,于内损耗的实是国力财库,听余用所说,陛下此次传召,是嘱咐京商做好准备,如何准备不言而喻,这事又不像是假。
看着莫叶脸上那种明显还接受不得的表情,余用也没打算再就此事赘叙,只在接下来说出了自己对于此事真正顾虑的地方:“陛下叫我只管揣着他嘱咐过的事,勿论别人。他自有别的安排,所以我本不适合做这个传话人。但余某实在有些担心,得知陛下似乎还未传召阮洛提及此事,余某愈发放心不下,就擅自主张了。”
话语微顿,他才接着又道:“你是阮洛身边近人,我也只是对你才会说这些话。你且注意,近几天如果陛下也召见了阮洛,你就当余某没说过今天这番话,若未召见。不论是不是陛下事务繁忙忘记了。还是确有什么别的安排,希望你会斟酌好了再提醒阮洛一声。”
从余用的这番话里头,莫叶感受到了他的好意,同时也还感受到此事的确存在颇多变数。不自觉间眉头微挑。
但她很快又收束起了心中诸类思绪。恭敬向余用揖手:“多谢余伯父提醒。小女子谨记了。”
“嗯……”余用若有所思地沉吟一声,然后轻轻摆手,道:“就说到这里吧。四月十六,咱们再见。”
莫叶微笑点头:“好。”
余用没有再说话,一探手就又将刚刚关上的门推开,而正当他欲拾步迈出时,莫叶的声音忽然又传来,他步履微滞。
“余伯父。”莫叶迟疑着开口,“刚才您所说的战地……可知具体在什么地方?”
“大青川,蛮匪纵横之地。”余用目光平静地直视着莫叶,“你可知道?”
“我……”初迎余用的目光,莫叶还有些心生抗拒,差一点就要习惯性表示自己的无知。然而这种心绪只在心里停留了片刻,便被她掰翻了。虽然她最后还是只说了四个字,只改了一个字,但她的语境已经发生很大改变。
“我知道了。”
说出这四个字时,莫叶心头那些难以置信、忐忑、质疑的情绪全都不见了,她甚至觉得有些高兴。
因为在大青川的战事启动时,似乎能为她提供某种寻找的可能。
如果征川战事用的是师父的那一套筹划,那么会是由谁为主帅,纲领全军?
那些错综复杂的战线分布,还有那些进行过露伪藏真加密处理的解译,会由谁来领会和凭其发出指令?
师父走得那么突然,很有可能还来不及交托解译……又或许他已经备好解译,但不知道有没有逃出那场大火的洗劫。
师父曾说过,如果这世上有谁能看破他那套对文字加密的规律法则,便只有他那位同门师弟一人。但是师父寻找他那位师弟已经多年,一直也没有寻到丝毫踪迹。
难道自己的这位师叔可以这么凑巧在这个时候出现?难不成还有托梦召唤这种联络方法?玄乎!她不信!
还有前些天自己被诱进统领府,在那间古怪的书房里关了一整天,此刻想起来,也是大怪事一件。那天要不是自己后来忍不下去了,尝试翻了房顶后成功走人,还不知道会被继续关多久哩!
被关之事的原因是莫叶最近这几天一直在思考、但又一直思考不出个所以然的问题,此时她突发奇想,将其与征川战事联系到一起,倒能嗅出一点味道了。
难道正是有人防着自己知道征川的事,才会提前想将自己关起来?这事勉强可以说得通,因为只要阮洛知道征川战事,差不多就等于自己也能知道了。
可如果说通了这一点,顿时又会冒出更多处说不通的地方。
如果自己失踪,阮洛不会去找么?至于究竟是什么人要防着自己,才会考虑把自己软禁起来,这事就更玄了。谁知道自己看过青川作战图啊?谁能料到自己一个小女子会因为某种目的而有兴趣去那种修罗战场凑热闹?
除了一个人,莫叶实在想不出,这世上还有谁能把她的心思性格琢磨得这般清楚。
而这种假设,正是莫叶在听说战事将起后,不忧反喜的原因之根本。
这可真是百般心思皆因牵系一人。
告别余用,离开余家茶馆,慢步走在大街上的莫叶脑子里一直盘旋着的,就净是这些问题,她因此也是越走越慢。如此直到又有一队跑步行进的枪矛兵经过身边,脚步整齐而沉重,才将她的精神从脑海中周旋着的那些琐碎念头中抽离出来。
如果是战事用兵,不应该由都城内部守卫的军卒支援兵力啊?!即便一定要动都城守备的兵力。也该是调拨城外驻扎的那批军卒,常驻城内对都城街巷分布无比熟悉的城卫们,还是比较适合继续留在城内守卫帝京。
但若留心观察这些跑步行军向城外而去的军卒,又不难发现他们身上的冷刃寒甲之势,似乎与平时常出现在巡街活动中的那些城卫们不同,这些清一色持长兵器的军卒似乎更适合去远征。
这到底摆的是个什么谱啊?
莫叶忽然觉得有些遗憾,刚才在茶馆楼上,她本来有大好机会从余用那里多打听点消息。
不过,她的遗憾情绪没有持续多久就又自行消散,因为她忽然又意识到。战事之详尽。陛下未必愿意跟余用这一介商人多说。朝廷有专部筹划战事,自有良将待命,余用作为一名商人,还是得做好自己的本份即可。而自己若真关心战事。想从余用这里打听。那便从一开始就谋偏了。
如果自己一定要探得些与征川战事有关的具体讯息。或许伍书是一个比余用更适合开启的消息源。
只是……
一念及此,莫叶才意识到,她这几天净想着帮阮洛准备加冠大礼的事情。已是连续多天没有碰见伍书了。
而回想上一次见面时的场景,着实有些古怪。是他领着她进的那处书房,她已经不告而别几天了,房顶留下的那个洞应该很明显,可至今他那边什么动静也没有。他既没有来向她道歉,也没有再将她抓回去,仿佛这件事未曾发生过。
如此折腾,这叫什么事?
从被关的时间上来看,他这么做的目的像是要软禁自己,但从事后他的态度看来,又真的只像是他的一次疏忽,忘了自己被搁在那间生人少入的书房,所以才迟迟不放自己出来——那间没有铜墙铁壁的书房并不似能禁得住一个人。
但莫叶又真的有些难以相信,伍书也会犯这类错误。
最近这半个月,他的行为习惯明显变得有些异于往常了。
难道是因为他要被提升任职的原因?
会不会今后都不再像以前那么容易碰面了呢?
话说回来,这几天他都忙什么去了?整个人跟消失了似地。
莫叶伸出食指揉了揉额角,然后又摊掌拍了拍额头,目色渐渐坚定起来,在心中暗道:或许只有亲自去大青川那边看看,就什么都能明了确定了。至于离开京都的理由,恰可以借前些日子石乙建议的事,与他一路同行。在京都安居三年,步履从未出过这座城郭范围,出去走一走也许真会有不一样的获知。
思定此事,莫叶收束好心情,精神重归送帖子的事情上。
翻了一下匣子里最后两张请帖,莫叶选定了先去鲁家,行路步履终于快了起来。
……
正如余用在晌午时分面对莫叶所说的那番推测,皇帝陛下不是有意要瞒着阮洛不说征川战事,而是陛下挑了时间,要单独与阮洛秘谈。
事实上在余用前脚离开皇宫之时,南昭皇帝王炽后脚就微服离开重楼宫殿,只带了两个布衣简装的武卫随侍身畔,转出几道街巷就直接走进了一家书店。
王炽在这个时间点与阮洛见面,也是想顺便与他一道吃个午饭,这对他来说恩宠以极。王炽慢于余用一步,过午之后才准备告诉阮洛征川战事,这不是因为忽略,反而是重视的表现。他要对阮洛说的,远不止对余用说得那么简洁浅显。
大凡书店除了售卖书册典籍,自然兼带出售笔墨纸砚。而阮洛经营的这处书店除了兼营这些,实际上在书店内的一间特别隔开的书房里,还汇集了他名下十几处商行的账目册表。
来买书的大多都是恪尊礼式的斯文书生,因而书店内的经营环境比之别类商行不知要安静多少。
店铺有存放纸质货品的需求,所以防潮、虫、火之类工作也做得非常仔细。阮洛没有另腾一处地方,而是将账册大部分存放于此,也是考虑到将两端事务进行合并简化,照看安排书店的雇工时,完全有余力同时兼顾好账房。
书店里空气中飘散着薄薄一缕墨香。书卷气息浓厚。一排排书架重复着简单的框式,虽然没有精瓷名画的装点,可胜在方正厚重。在爱惜书册的人眼里,这里由简入繁、正合心意。
店内经营环境少出现喧哗者,翻书的轻微“哗兹”声自然成了主角,但这种声响映入耳内,却让人感觉更加宁心静神,令人更能沉下心领会书中境意。
王炽与两名侍卫走入书店,先是随意转了一圈,他对店内环境很是满意——当然。他会在意这些细节的真正原因。实是因为他看重这家书店的主人——但他也没有因此就多在书卷中逗留,一转身就径直走向阮洛清理账目的书房。
在这家书店中,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就是若非顾客主动问询书目所在。书店雇员不会强推硬塞地叫卖。
阅览书文。如品人心性。品的是著作者一字一句丝丝缕缕嵌入的灵魂。人有喜厌,书虽然不会出声,有时却能近乎如此。没人会买自己不喜欢的书。相反,有些书虽无大用,但看着顺了某些人的眼,便也可能被买走。
这是书店经营的商经之一,而这经营之法里头又存着点读书人的傲气。
在王炽一行三人走入书店之初,店子里正在整理书架上书册的店员也只是侧目看了一眼,很快就收回目光,继续着自己手头上日复一日重叠的工作,连脚跟都没有多挪开半步。
然而只是过了片刻工夫,刚入店门的顾客竟如此不安分,居然想往里间书房去了!那里是能随便进的么?
不论这几个人所携的理由是什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这么直接往那间置放了不少重要账簿的书房闯,无论是这家有些特别的书店里的店员,还是大东家带在身边的两名保镖,看见这一幕都不会坐视。
然而当那两名保镖与王炽身边的两名侍卫将要交手,只是手掌碰手腕、手指抓手肘这么一两下功夫里,那两名武功底子也算扎实的保镖就见识到了大内高手的厉害。
“劈啪”一声嵌在骨肉内里的闷响传出,那是关节骨骼在极端扭转时发出的声音。书店里的两个保镖想抓住对手不成,其中一人的手腕还被一名大内高手一招扭转,手掌反转耷拉下来,就像被疾风打折了的茅草,再也使不上力了。
不过这名保镖也算硬汉一条,手腕被人生生掰折了,他也只是闷哼了一声,并且毫无畏惧的立即准备使另一只未受伤的手继续搏击,以捍主人安全。
见此情形,那名折了他手的御前侍卫眼中隐隐掠过一丝敬意。他随侍皇帝来到这儿,并不是专门来找人打架的,如非必要出手,待到把话说清,他甚至可以与这好汉交个朋友。
由国君挑选愿意随身带着的御前侍卫心性如此,阮洛经常带在身边的两名好汉也非市井混混。大家都是习武之人,做得同类职业,谁也不会因公结怨,更不会凭主恃骄。
而正当那名保镖准备挥拳再来时,另一名御前侍卫已经掏出腰牌,无声地亮明了身份。
书店的两名保镖在看见那腰牌上的图文铭刻后皆是一怔,扬起的掌刀拳头还搁在空中,因为收势太急促,此刻双手肌肉神经都有些不由自主的失控,半天都没有垂下手来。
在这等架势笼罩下,王炽才恍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久住皇宫,都快忘了平民生活中的一些注意事项了。在宫里头,自己想去哪殿就去哪,不必先打招呼,自有侍驾宫人先一步作路引。但在民间,人人较为平等,皆有各自的隐私权利,冒犯不得。
直白说来,宫里的那一套在民间行使不得。准确地说则是,如果自己想微服出巡,就要把自己的身份放到平民层次。
然而王炽意识到这一点时有些迟了,身边两个侍卫已经亮出了腰牌。
阮洛挑选的随行保镖自然不比一些空有武力的打手,还是有一些眼力劲的,很快便认出了那腰牌铭刻的意义。这两个汉子目光稍定,挪开落在腰牌上的视线后,又看了王炽一眼,紧接着就准备撩襟跪下了。
王炽此次出宫,只是来找阮洛说几件事。预备速去速回,并不想把事情搅大。而他之所以微服前来,主要目的之外,更只是为了准确地看看近段日子里阮洛的生活状态。好榷定阮洛能否稳妥接下他准备交付的这个任务。
他并不想事情搞到后面把京都府的人惹来护驾,除了不想要麻烦,还因为他相信自己劳心治理了十多年的京都,如今对于普通百姓而言能够处得祥和平安,所以他以平民身份行走在宫外,哪怕一个侍卫都不带,应该也是没有问题才对。
三个人来。便三个人回。事简才可速办。
侧目一眼就见那两个青年保镖要行大礼,王炽只拂袖示意,那两个人将将倾斜的身体就被两名御前侍卫横出一臂卡住,紧接着这四人就听一个声音传来:“我只是一个读书人。有一个问题想请教罢了。”
天下识字者。皆可自称读书人。
而眼前这位“读书人”要找家主请教。问题为何,不言而喻,总之不是旁人可以旁听或靠近的。
此番一切地特例对待。都只因一个特别身份问题。
两名书店保镖闻声再次一怔,旋即躬身深揖,却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不知道此刻用什么称谓称呼此人,才最适宜己方的礼敬态度和彼方的尊贵身份。虽然能受阮洛看中、高薪聘用的他们也读过一些书,但他们此刻只感觉到了辞穷所致的轻微惶恐心情。
眼前这位锦服中年男人的身份已经摆明,所以他们高呼陛下当然是最恰当的,但与此同时陛下又给出了提醒:不可声张。所以他们最后又有些不安地觉得,或许此时沉默才是最合适的“对话”。
光顾书店的都是买书的客人,大部分顾客正沉浸在挑选书籍、以及预览书本内容的紧密脑力活动中,没有哪个诚心买书的人会捧着喜爱的书册还东张西望。
即便也有一两个人注意到了书店一角聚在一起的人有些显多,并且看着有些古怪的是,他们手中都无书,似乎发生了点什么与文雅无关的事。然而读书人多半都有些惫动,最多多瞄几眼,见事态没有进展变化,那几个人也已散开,也就懒得有人继续留意。
四人刚才交手的那一瞬间,只不过用了一招,双方作派皆是起势猛而收手快,胜负立判。因而书店里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刚才某一刻,那气势如利剑出鞘对冲的一幕。
阮洛开的这间半为经营盈利、半为账务总汇的书店,档次也是不俗,进这店的都是斯文人,此时书店里仍只有继续浏览书册的读书人,再无异常。
意识到在宫外行走不比在宫内,待那两名书店保镖在自己的示意下沉默着散开,王炽便准备使一名御前侍卫先行一步,免得自己突然到来,扰得阮洛也像刚才那二位保镖一样过于惊讶。
然而他终究是又慢了一步。
四人刚才交手时所站的位置,实际上已经很接近店内书房大门了,并且当时正逢房间里阮洛清理完一摞账簿,在短暂歇息,所以书房外些许动静,虽然没有引来泛泛顾客的目光,却没能避过阮洛的注意。
而当他下意识里起身离开书桌,向书房大门走去时,门忽然从外面打开,一个锦服中年男人迎面阔步朝他走了过来。
视线只在这中年男人脸上停留了片刻,阮洛即刻认出了他,略有怔色,下一刻便大礼拜下。
步履已经迈过门槛的王炽忽然顿足,袍袖微抬,跟在他身后的那两名侍卫立即会意,转身关上了大门,将他们两人关在了门外的同时,也将阮洛的那一声“陛下”关进了书房内。
望着端端正正行大礼于眼前的阮洛,王炽的目光在这后生头上束发的天青色绸带上停了片刻,然后他缓步走近,微微蹲身,伸手搭在了后生的小臂上。
阮洛先是略微抬起了些头,然后依从小臂上传来的支撑力所授的意思,缓缓站起身来。
陛下本可不必这么亲手着力相扶,但他此时面对的人对他自己而言也是特殊的。在阮洛面前,王炽变得更像一位亲族长辈。
望着就站在自己面前。距离不过一步的锦服中年男人,阮洛良久也没能完全将心中那份惊讶情绪撤离。在此之前,他没少入宫面圣,但像今天这样,陛下便装简从来到他的书房,而且事先丝毫没有提示,这倒是头一次。
——也难怪那两个保镖没能认出陛下来。
“陛下……”
阮洛在愣神片刻后才将心情放平稳了些,然而他才刚开口,只是来得及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就见王炽一抬袖。嗓音微沉地道:“我此番行走在宫外。你就以侄子辈自居吧。我既是微服而来,你不能不体会我的意思,就别给我把京都府那帮子人招来了。”
称谓上大为改变,话语里也全然没了身处议政大殿上时的那种威压气势。反而若是仔细聆听。竟能听出些对他某京畿要处厌烦了的意味。
这样的一番话由王炽说出。已然再直白不过的表明了他的态度,书房里的气氛顿时也大为改变。
“伯父……”很少对王炽使用这两个字的亲近称谓,话刚出口。阮洛自然还是感觉到了一丝压力,语气里因也略渲上了些微迟疑,“您今天来这里……若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晚生来做,可以直接传召我入宫,这外头总不如宫里安全。”
随着那一声“伯父”传来,王炽的脸色稍缓和了些,然而等他听阮洛把后头的话说完,他那两撇卧龙眉不禁微微上挑,挣出了些锋利,“你也会质疑今时的京都不太平?”
阮洛一时语塞。
说心里话,他倒不是质疑这个。
用京都太不太平来衡量他此刻顾虑的所在,那就显浅了。
今时的京都,比起十多年前那个只相当于皇家暂居地的城郭,的确要太平安稳数倍。早年小小的湖阳一郡,今时开始真正有了国之大脑、京师重镇的气势与品质,他回到这里生活已有三年光景,当然也早已体会到了。
但是,倘若陛下的身份讯息一旦流走,凭他现在只带了两个人护驾,似乎他所处的都城就没有哪一处会是安全的。
面对王炽意味复杂难明地一问,阮洛没有说话,紧接着他就听到王炽继续说道:“我花了十多年时间,从人到物全面修整这座都城,就是希望它能成为南昭举国之首,做好一个榜样,树立一个标准,今后再照着这种框架,重建更多的都城。现在这项筹划终于表现出一些成绩了,我便想着偶尔也出来走走,体会一下我自己创造出来的环境,也体会一下在这种环境中做一个普通人的快乐。这种快乐与喜悦,可以支撑我忍受宫中那种清冷,证明我所做的一切,不仅对得起千万黎民百姓给予的期许和信任,还对得起我的那些朋友。”
这番话刚刚展开时,王炽的语气还比较的平静,以及非常缓慢。但话至最后那一段,他就似一个闭口忍声久了的人,终于开口,忍不住就吐露了一些心声。
阮洛依然没有说话,但他垂在衣袖里的手有些微颤抖。
从某个狭隘的利益角度看来,对待一个帝王的心声,最好还是少听点才妙。陛下今天来这里的主旨还未挑明,忽然先说了这些,总让他更加感觉忐忑,隐隐怀疑是不是有山般重任要朝他压下来。
王炽这一番长话说到后头,心里也真是动了些私人情绪。
提及朋友二字,他禁不住想起了一段十多年前他还在北疆时的场景。
那时北疆环境虽然艰难恶劣,倾斜欲塌的大周朝局更是像一把刀悬在头顶,但那时候在军中大帐里,父亲还在,妻儿近在,落满灰尘、总也擦不光洁的宽阔沙盘旁,两位好友围坐炭火盆旁侃侃而谈,常有念头交锋处,最后却多能合作融洽。
在十多年前,于黄沙漫天遮日、朔风锋厉如刀的北疆大地,虽然不如京都这般气候湿温、景致秀丽,但在那种四野一片坦途的天然战场上策马狂奔,迎沙舞刀,也是自有说不出的洒月兑豪气,拓展了胸臆。
现在不行了,他需有帝王威仪,就是想耍两下刀法,也得事先准备场地,继而惊动一些人。京都街区虽然按照他的理想修得无比宽阔笔直,但为了城中平民百姓能生活得安宁点。便有了限马令。至于那些旧日好友,如今就只有一个人还近在身边,但在不久后也将远去了。
或许他现在过的日子也不是全无好的地方,如果像以前那样继续呆在北疆,很可能他那体弱多病的二儿子王泓根本难以活到今日,又或许整个王家已在数年前大周覆灭的浩劫中消失——九代从军,千余族人当中出了五位元帅、一百一十三位将军的王家,绝不会易帜到北雁麾下,成为别家工具,踏碎母国山河。
但心念再转。又让人会意识到一个如刺锥于心的问题:如果不是选择了过现在这样的日子。在接小女儿回家的这件事情上,自己或许不会像现在这样身处被动而处处受缚。
也许是在微服出宫来阮洛书店的路上,于无意之中看到了一些普通人家全体出游的温馨小风景,虽然不经意却还是触动了他的心绪;又或许是现在看着眼前这张年轻脸庞。让自己想起好友临终前万分不放心的话语……王炽沉寂许久的一根心弦。终于还是在今天被拨动了。
而在思及那个还在宫外游荡的小女儿时。他又想起了一些与权力江山无关的东西。
侧目一眼,见阮洛良久无语,并且他刚才还能直视过来的视线此时也已微微垂落。王炽不禁在心里浅叹一声:这些话,终究还是不太适合对一个后生说。
略整心绪,王炽已经恢复了初开口时的那种平静语调,缓言说道:“我刚才说,这次出来是为了散心,其实也不尽然。还是有一些事情,特意要叮嘱于你。”
阮洛听得这话,微垂的目光忽然抬起,眼中已无刚才那种忐忑神情,目光凝聚,神情亦郑重认真起来。
王炽只沉思了片刻,便直接问道:“燕家的银票拿回来了没有?”
银票作为一种为现银交易减负的工具,全国商户每天来往活动,不知要为此发行与销毁多少张,这种纸片本不会受到一位帝王过于仔细地记忆。然而此时王炽说的燕家银票,因为关系到的另一件事较为重要,所以他才着重提及,阮洛对此的态度也是异常凝重。
那张只在燕家内部账务处通行生效的白银替代票,早在几天前就被燕钰拿回去了,现在王炽说的银票,指的是从北疆某地发回来的仿造票。
银票造假之事,若放在普通百姓身上,是要受重刑监禁或者杀头的大罪,但眼下燕家这种特别银票被造假的事情,竟是由南昭皇帝亲手主持所为,自然不能用普民刑律来衡量这件事的罪罚。能秘密启用发行国有银院银票的技术复制他国银票,造假工艺方面当然能做到几近完美的程度,似乎因此也不会扯出什么险恶威胁。
然而这件事情若抖露出去,涉及交易诚信问题,有违大道,带来的负面作用恐难估算得清楚。并且此事波及面之巨大,恐怕必会对两个国家的物资交易行业产生重大破坏冲击。这样作为的不良影响,即便只是此刻预设一下,都让人感到心惊胆颤。
南昭不是想走商贸兴国之路么?然而这君主带头造假的事情若传出去,哪个商人还敢放心,说不定照学现做,还能扯上南昭君主这个痛脚堂而皇之为自己开月兑责任。
商界之事虽然弥漫着唯利是图的一股铜臭味,这是利之所趋,绝难避免,但货银互易的基本原则还是要讲究一些的。一旦这个原则被打乱,原来秤称尺量、还算公平的行商活动,恐会变得不如直接去硬抢这般简单却粗暴。
而使阮洛心神震荡的关键一点还是,他从这件事里嗅出了一些不好的苗头。
虽然他对燕家没什么好感,觉得这个家族里交易的法则太过强大,在燕家族人眼里,没有什么是不可以买卖的,人事物一切东西一旦贬值,随后的清洗工作更是冷酷,但他倒从未想过让这个家族灭亡。
不管燕家当家人如何以利为重、利压一切,可是燕家一千多族人,其中有一大部分都是妇孺,是一个家族中的弱者,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安居环境而已。支撑这个庞大家族的铁条虽然冷硬,但只要燕家还在,至少能保证这些弱者最基础的生存需求。
但十四年前辉煌程度不亚于燕家的叶家覆灭案告诉商界中人,即便你家再有钱,也不要试图碰撞皇权。你家纵有金山银山,或许都还比不上槊头那寸铁来得坚硬——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