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点,英治比往常要早许多离开了公司;他没有回成城的旧家,而是到目黑去。
他反常了,非常反常!
以往,他在公司里不待到九点、十点是不会走的,而目黑那边,他也只有周末或是有「特别需要」的时候才去,而今天……
想起她一个人住在那边,不知怎地,他就是放不下心。
他不知自己为什么把她拎回来了,若是要帮她,他大可给她一笔钱或是帮她在饭店里租间套房,不必将她带回来的……
为什么呢?他其实也想不通。
水瓶座的他向来思虑缜密,脑子里像是随时藏了把锋利的解剖刀似的,喜欢解析一切事物;他的生活里总是充满了「为什么」。
但为何这次,他的为什么却得不到任何答案呢?
一进家门,厨房里就传来一阵声响,接著是女孩子惊慌的叫声。
一听见她的声音,他想也不想地丢下公事包,拔腿就往厨房跑。
刚进厨房,他就看是她一脸不知所措的站在炉灶前,手里还拿著一只锅铲。「你在做什么?」
「我……」她望著他,再看看锅里的东西,一脸无辜。
英治走近她,瞥了一眼锅里的东西。
那是……蛋?他皱起眉心,两鬓突然痛了起来。
老天!她居然连煎个蛋都能搞成这样?
「你是不是女人?」这天底下竟然有这种连蛋都煎不好的女人?就算是他母亲那种背景显赫的千金小姐,也会用蛋做几道不同的料理,而她……
噢!真不知道她母亲是怎么教她的?!
「它一直喷……」她揉著眼尾的地方,一脸委屈。
他关掉炉火,嘴里嘀咕著:「你可别把我的房子都烧了……」
「我不是有意的,我……」突然,她的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声音,然後她一脸尴尬。
「你没吃东西?」他讶异地道。
她摇摇头。
「为什么不出去吃?」这么大的人了,难道不知道肚子饿就要去找东西吃吗?
「我……」她拧起眉心,神情懊恼。
她不是没出去找东西吃,只不过这一带消费高得吓人,她仅剩的钱根本不够她在附近买一杯饮料。
回到家里,他的冰箱里除了酒类饮料外,就只有几颗蛋。
因为饿得慌,她冒著不会料理的险硬是煎了一颗蛋,谁知道油一下锅,劈里啪啦地乱喷,连蛋都像是原子弹一样的爆开。
为什么会这样呢?她是照著她母亲煎蛋的顺序做的……
「你的锅子有问题,」她皱著眉头,手指著那价格昂贵的义大利手工制锅子,「要不然就是你的油过期了。」
「你脑子才有问题!」他好气又好笑地瞪著她。
自己笨,居然还敢怪他锅子不好、油过期?
突然,他发现她眼尾有一点红红的,就连手腕上也有。那是被油喷到的痕迹!
他伸出手,想也不想地端住她一边脸颊,专注地检视著她眼尾的烫伤。
「你被油喷到了?」
他的手及他突然靠近的脸庞,都令从没跟男性如此接近过的千香觉得惊悸心慌。
虽然被油喷到的地方实在很疼、很热,但被他的大手所碰触著的脸颊更是火烫炙热……
倏地,她的心跳加速了。
「手呢?」他抓起她的手,神情严肃地看著她集中在手腕上的几处烫疤。
「我不要紧……」因为心慌,她急忙想抽回手。
「上药吧!」他没松开她,半强迫地将她拉到厨房的另一头。
他从柜子里翻出药箱,并从里面拿出一条烫伤膏悉心地为她抹上。
她觉得被他所触碰的地方比被烫伤还难受,她的身体像是一团火球似的发热……
天啊!她是怎么了?!为什么她的身子不断地颤抖起来?
感觉到她的轻颤,他不觉讶异。「你饿得发抖?」他边收拾著药箱,边睇著她问。
她没有回答他,只是瞪著两只大眼望著他。
他微微地蹙起眉心,「我知道你讨厌我,不过也不用讨厌到浑身发抖吧?」说完,他将药箱收好,瞥了锅子一眼,「出去吃吧!」
「咦?」她一怔。
他是说要带她出去吃东西?
他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她跟他其实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在他眼里,她不是「那个坏心眼女人的女儿」吗?如果他真的对她及母亲有偏见,为何现在要对她如此友善?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一开始,他表现出一副不可一世的调调,说一些教人恨到牙痒痒的话,而现在……他又像个善良、神秘的长腿叔叔般善待著她……
怎么有人是这么两极化的呢?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从他帮她上药的动作及神情看来,他明明是体贴且温柔的人,但那天他到她家去时,为何是那种气死人的德行?
是什么让一个明明很温柔的人变得那么多疑且武断?
难道像他这种出生在上等人家的孩子,都会先用那种「上等人」的眼光来审视别人吗?
「你还发什么呆?」见她杵著不动,他不觉又皱起了眉头。
「没有……」她摇摇头,脸上突然有著一种少女般的娇怯。
「没有就走吧!」他率先走出厨房,往正门踱去。
千香心里慌慌的、乱乱的,不知道该怎么想,也不晓得还能想什么。
如今她唯一能做的,就只是跟著他後面走,因为不管怎么倔、怎么好面子,肚皮是不能不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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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醇的红酒、美味的佳肴、优雅的装潢、沉静的气氛,还有窗外美丽到教人目不转睛的夜景……千香从没想过自己会有机会到这种高级餐厅吃上一顿。
这是一家位於五星级饭店顶楼的法式餐厅,空气中充斥著一种尊贵、优雅的气息。不只客人个个盛装打扮,就连侍者都穿著非常合身的高级西装;走进这里,她有一种错入时空的感觉。
打从一进来,她就成了所有人注目的焦点,她知道那不是因为她美或是出色,而是她身上穿了一袭非常「平民化」的洋装。
要不是带她进来的是姬川英治这号大人物,想必她连饭店的门口都进不来。
看著眼前昂贵食器里盛装著的漂亮料理,她突然发起怔来。
这是一个她从来没进来过,甚至是想都不曾想过的世界,这个世界是他的,而她……来得好冒失、好唐突。
看著他和餐厅里的每一个人,她就觉得自己渺小得可怜。
她是自尊心极强的人,他所显现出来的尊贵及优雅,只让她更觉得自己的卑微。
「怎么不吃?不合你口味?」他问。
其实他没别的意思,但听在心情浮动、情绪焦躁不安的她耳中,却成了有意无意的讽刺。
「是呀,我一向是吃粗茶淡饭的,这种高级料理……」她拾起眼瞪著他,「我见都没见过。」
他微顿,隐隐感觉得出她话中的不安及躁虑。
现在的他是有点相信她的,他相信她是真的不知道母亲结婚的对象是个有钱人,真的相信她跟她母亲或许真的没贪图他家的财产。
但他不会说出来、不会承认自己先前所判断的事都是错的。
他跟纯二不同,纯二是那种善良到认为世界上没有坏人的人,而他却认为这世界上不会有什么绝对的好人。
其实就算她们母女俩真的有所图谋,在情理上,他也不该那么对待一个刚失去母亲的孩子……
看她连煎个蛋都不会,就知道她是那种被母亲宠溺著的孩子,一个这样的孩子在失去母亲後,生活顿时陷入困境,也是可想而知的。
她是什么样的女人生养出来的呢?而他大哥第一次爱上的女人,又是什么样的女人?一辈子都在追求自由的大哥,为什么会因为一个女人而有了安定下来的念头?
如果安藤佐美是个不检点的坏女人,她如何能养育出像千香这般纯净得像是小百合的女儿?是他的疑心错估了她们母女俩吗?
「干什么看著我?」她瞪著他凝睇著她的眼睛。
他猛回神,撇唇一笑,「你一定要这么凶巴巴的吗?再怎么说,我也是你的恩人吧?」
「我谢谢你的好心,不过……」她啜了一口红酒,又说:「我没有忘记你之前是怎么羞辱我跟我妈妈的。」
他曾经非常冷酷的在她面前质疑她母亲的真心,也无法承认自己的错误,既然两件事互相抵触,那他索性什么都不说。
「我接受你的帮助不是因为我想从你这儿得到什么好处,只是因为我真的无路可走。」说著,她又啜著红酒,「等我找到工作,我一定会尽快搬出去的,你放心吧!」
「我说过不急。」接受他的帮助真是那么痛苦的事?为什么她就不能乖顺地接受他的好意?
他释放出来的善意让她的心绪更是混乱了,因为毫无头绪、不知所措,她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而不稳定的结果就是……她变得具有「攻击性」。
不断地摆出强悍的架式,能教她在他面前不那么自卑,也能教她暂时忘记自己跟他简直是天差地别。
「我不想被你误会……」
「误会什么?」他微愣。
她注视著他,两只眼睛像著火似的,「误会我对你家的财产有所企图。」
他略略地叫起浓眉,有点无奈,也有点懊恼。
他就是对自己先前的行为感到抱歉,才会对她这么「友好」,就算他没有亲口说出什么道歉的话,她也该感觉得出他的心意吧?
难不成要他一个大男人跟她低声下气地回不是吗?
开什么玩笑?!他是伊势赤惊城现任的城主,又是富可敌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企业家呀!
论身分,他比她高;论年纪,他比她大。要他跟一个丫头低头认错--门都没有!
他会弥补她,对她好一点、给她地方住、给她东西吃,或是帮她在公司里安插一个职位,但要他承认他先前误会她们母女俩,他……做不到。
「如果说这些话能让你觉得舒服一点,我无所谓。」他淡淡地道。
「我又没说错!」她忍不住提高了音量,所有的人都转头盯著她。
「音量放低。」他像个正在教训妹妹的大哥般睇著她,「也许你比较适合在包厢里用餐。」
她也知道自己不该在这种场合里「大声喧嚣」,但她忍不住。
光是看到他那种泰然自若,像是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的表情,她就不禁有气。
为什么他总是一副掌控了一切的模样?为什么他让她感觉自己很没用、很幼稚?
「我是不适合这里。」她压低声音,两只眼睛像要冒出火似的瞪著他,
「这里最适合你这种无礼狂妄、疑心冷酷的有钱人了。」
「我是哪里得罪你了?」他微纠起浓眉睇著她,显然也有点愠恼了起来。
刚才在家里不是还好好的,她是哪条筋不对了?
「你是有钱的讨厌鬼,光是这一点就得罪了我。」她说。
「有钱不是我的错。」
「是,你命好,一出生就注定是有钱人、是什么了不起的城主。」她语带嘲讽。
他微怔,「我以为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谁……」她知道他是城主?她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吗?
「不,」她直视著他审视疑惑的眼光,「你太出名了,出名到没有人不认识你。」
他不知道她这句话是在讽刺他,还是她真的老早就知道他有那样的身分背景。
千香拧著秀眉,话越说越重,「就是你太了不起了,才会那么毫不在意地践踏别人、伤害别人,像你这种没吃过苦的大少爷,怎么知道别人的痛?」
「够了吧你!」发脾气、使性子也要有个分寸,她实在太过火了。
他先前是过分了点,不过以他现在为她所做的一切,应该也足以弥补他之前的无礼了吧?
她也不想想是谁从上班族手里将她救出?是谁给她地方住?是谁给她吃饱喝足,是谁为了她丢下工作,是谁为了她有家不回?!
他已经做了这么多,她还要拿之前的事来苛责他?!
她是不是忘了,当她需要别人伸出援手时,就是他这个「讨厌鬼」无条件地帮助了她?!
「你生什么气?」看他终於露出怒容,千香突然感觉有点得意,「事实就是如此。」
「什么事实?」他不客气地回敬她,「我看你根本是自卑,所以故意用这种方法来掩饰你的自卑。」
「你!」她秀眉横陈,几乎要从座位上跳起来。
「你落难,我帮你,现在你不感激我也就算了,还说这些不知好歹的话。」
「没人叫你帮我!」
「要不是看在你母亲刚死,你又无依无靠的份上,我会帮你?!」
他没有说实话,关於他帮她的这一部分。
他无条件地帮她,并不是因为她母亲的关系,他只是觉得自己无法丢下她不管。
想到她一个人流落在外可能发生的所有危险,他就心慌受怕,从他第一次见到她之後,他的心里没有一天是真正放下她的。
这才是他帮她的真正原因,但是他不会说出来,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么……什么时候才是时候呢?他不知道。
「你说我自卑,我看你才可悲。」她恶狠狠地瞪著他,「有钱并不代表幸福,你太多疑、太武断,你将自己封闭起来,不肯接受别人,也不让别人接受你,你才可怜又可悲呢!」
「你这个丫头知道什么?」虽然他刚才要她放低音量,可是在这个时候、却连他自己也不知不觉地提高了嗓门。
「我知道的绝对比你多,至少我知道如何尊重别人、如何爱别人,你呢?你爱过任何人吗?」
「我……」他突然说不出话,只是懊恼地、激动地望著她。
爱?他爱过谁吗?除了他的父母兄弟外,他曾经真正敞开心房去爱过任何人吗?
不知怎地,她一句无心的话却像利刃般刺穿了他的心。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妈妈,觉得她配不上你大哥,你打从心里就瞧不起她,认为未婚生女的她是个不知检点的女人……」提起她所深爱的母亲,她不由得又眼眶泛红,
「不管我妈妈是在什么情况下生下我,她都是个努力认真的好女人,她为了自己的孩子不断地付出,她……」说著说著,她哽咽了。
看见她惹人怜惜的模样,他的心不觉一软,满月复的怒气也随之烟消云散。
那不是假的,如果她现在的神情有一丁点的虚假,那她都能得到奥斯卡金像奖的最佳女主角。
「我明天就走。」她突然冒出一句。
「你去哪里?」他一怔。
「去哪里都好,」她倔强而刚强地睇著他,「我不想欠你人情。」说著,她就要起身离座。
「慢著,」他及时地拉住了她,「你做什么?」
「我待不住了。」她说。
「把东西吃完。」他命令似的说。
他不是心疼花钱吃大餐却没吃完就走,而是她已经饿了很久,不吃东西是不行的。
「不要。」
「别人请你吃东西,你却什么都不吃就要走,这样是不是太失礼了?」他凝视著她,使出激将法,「你母亲不是这样教你的吧?」
她蹙著眉心,不甘愿地瞪著他看。
她不能让他有藉口说她母亲的不是!
犹豫了一下,她决定坐下来。
「吃完了东西,你想怎样都随你。」他说。
「吃就吃。」她不满地嘀咕了一句,开始横扫起桌上的佳肴。
终於,她将东西部吃光了,不过她也没放过那瓶昂贵的红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