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织锦见屠艳娘语气不善,便微展笑颜,朝前迈了一步,道:“姐姐,真是巧呢,我远远瞧着背影有些像你,原本还不敢认,不成想竟真的又与你相遇了,这是不是人们常说的缘分哪”
“有病”屠艳娘站起身来嘟囔了一句,用袖子将脸上横流的鼻涕眼泪一股脑抹了,没好气地道,“跟老娘扯什么缘分不缘分的,老娘连知道你是谁?莫非你是铁了心的想去我‘春艳居’当姑娘?老娘说过了,你年龄太小,没闲钱养着你”
说着,冲天空翻了个白眼,自顾自从随身带着的食盒里拿出一碟白切牛肉,一碟糯米藕,又掏出一个粗陶酒瓶和两个酒杯,搁在地上。
姚织锦估模着这几样酒菜是用来祭祀坟中人的,没想到屠艳娘居然变戏法似的又从怀里拿了一双筷子,大大咧咧地席地而坐,拈起一块牛肉塞进嘴里,紧接着,又“吱”一声仰脖喝掉了杯中酒。
什……这是什么情况?
她抓了抓自己的脑门,原待发问,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屠艳娘抬头斜睨她一眼,从鼻子里喷出一口冷气来,道:“死毛丫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老娘陪自己的儿子喝两盅,是不是都不行?”说完,又灌下一口酒。
“姐姐,这……是你的儿子?”
“不止这个,那边两个也都是很壮观吧?”屠艳娘话说得冷冰冰的,脸上却有一种悲戚之色,“我屠艳娘没啥说不得的,这三个孩子都是我的心头肉,却没有一个活过四岁,刚学会叫娘,就被小鬼拖着去阎王爷那儿报道了,简直一刻也等不得。我知道,这是老天爷罚我呢,挣了昧心钱,就别怨今后无子送终”
姚织锦想要说话,刚开口,却被屠艳娘打断了。
“死毛丫头,你离我远一点,这黑凉村的男人看见我就想猫儿闻见荤腥,女人却跟见着瘟神一样避之不及,恨不得当面吐我口水扇我耳光。你小小年纪,没事老跑到我面前晃悠什么?保不齐那些嚼舌根的正在背后戳你的脊梁骨呢,要是被你爹知道了,回家打死你”
姚织锦微微一笑:“我爹把我卖给人家做丫头了,要打也轮不到他。”
屠艳娘怔了一下,立即不耐烦地挥挥手:“老娘没心思听你们家那些烂糟事,你给我有多远死多远”顿了顿,发现小丫头的目光一直在那两碟子菜上扫来扫去,扯开嘴皮一笑,“干啥,你想吃啊?”
“不是的……”姚织锦摇了摇头,迟疑地道,“姐姐,你做的糯米藕和我家的好像不太一样,隔得远远的就能闻到一股子沁脾的香气,你能告诉我是怎么做的吗?”。
“哟,小丫头行啊,鼻子不错”屠艳娘讶异地一挑眉,“我这糯米藕,可是春艳居里的招牌,人人吃过都称好,却说不出个门道来,没料到你个毛丫头却还有些眼力。不过,这是我家的祖传秘方,我没工夫也压根不想告诉你,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滚蛋”
姚织锦却轻易不愿意放弃,仰着脸笑呵呵道:“姐姐,我猜你是在里面加了蜂蜜和桂花,对不对?”
“咦?”屠艳娘愈加吃惊,“糯米藕里加桂花不是什么新鲜事,难为你连蜂蜜也瞧了出来,当真……来来来,你跟我说说是怎么看出来的。”
姚织锦娓娓道来:“姐姐,实不相瞒,其实我实是在一个大户人家的厨房里打下手的,因为自己对做饭很有兴趣,闲来无事,也会缠着那家的大厨教我两招。寻常人家做糯米藕,都是以黄沙糖来进行熬制,香甜有余,但清爽不足。而姐姐你的这道糯米藕中不仅蕴含了浓烈的桂花香,还有一股子很清淡爽利的气息。更重要的是,与寻常糯米藕红润的色泽不同,姐姐这道菜却是晶莹透亮的,不是用木薯粉勾芡便能达到的效果。从前我在家时曾吃过一点子蜂蜜,跟这道糯米藕的气味如出一辙,所以……”
屠艳娘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好半天才道:“你既然都猜出来了,又何必让我教你怎么做?”
“姐姐这话说得不对,但凡对厨艺有点认识的人都该知道,做菜原料固然重要,但最要紧的却是刀工、火候以及烹调的先后顺序。姐姐这道菜虽然简单,但一看便知功力非凡,我一个小丫头,知道些皮毛已经很不容易了,又怎能凭着自己的猜度任性而为?”姚织锦答道。
“那跟我有个屁关系啊?”屠艳娘翻了翻眼睛,“头前儿我已经跟你说过,我这道糯米藕做法是祖上传下来的,向来不会告诉外人。别说你了,就连我,也是趁我爹在灶上忙活顾不上时,偷偷从旁学来的,我和你非亲非故的凭什么要教你?我劝你回家蒙住脑袋做你的白日梦去吧”
她粗鄙的用词和语气的不善实在太过明显,然而姚织锦却只做充耳不闻,一手揪着袖子,锲而不舍地问道:“姐姐,听你这么说,你爹爹是大厨吧?”
屠艳娘没有答话,脑子里却嗡隆一声,木木地垂下了眼睛。
曾几何时,她也是有过一段无忧无虑的小女儿生活的。家中虽从来算不得富裕,却也能勉强顾得温饱。屠家世代为厨,她爹屠孝在镇上一个小饭馆里当大厨,手艺精湛,吃过的人都喝采不迭。后来,因为不小心得罪了恶霸,被打得口吐鲜血下不来床,要用人参吊命,家里钱又不够。她娘没奈何,只得把她给卖进了大户人家。
屠艳娘看着眼前的姚织锦,说起来,她和这小丫头的身世倒真有几分相似。只不过,她不甘于被人使唤,没过多久便从那户人家逃了出来,四处辗转流离,最后,终究是落了个入青楼做窑姐儿的下场。
如今,她算是熬出来了,在黑凉村开了春艳居,哪个男人见着她不赔笑巴结着?然而,这种钱挣多了终归是有报应的吧,她接连生了三个男孩儿,个个早夭,她男人齐二初时还能安慰她,日子一长,也开始颇有微词了,再这样下去……
屠艳娘站在原地好好地发了一回呆,直到姚织锦伸出手来推了她一把,才倏然回过神来。
“干啥,你咋还在这儿?”她狠狠瞪了姚织锦一眼,却不知道,在她发呆的这段时间内,这小女娃的脑瓜里,也转了不知多少念头。
这女人虽然粗鲁,但看起来,厨艺却当真十分了得。且不说她这道糯米藕,单看那盘子白切牛肉,仅从外形和配料上就比洪老头强了不知多少倍。姚织锦心中是真想将她一身的功夫劝学过来啊,但,如何才能成事?
她想了又想,干脆直接道:“姐姐,我想拜你为师。”
“啥?”屠艳娘给活活气笑了,“老娘是个老鸨,能教你什么?难不成你是想跟我学那起伺候男人的本事?”
“哎呀姐姐,我知道你有一手好厨艺,你教给我行吗?”。
“放屁,传内不传外你听不懂哇?你别跟我在这胡咧咧,老娘还得回去打理生意呢,哪有功夫跟你个死毛丫头纠缠不休?”屠艳娘朝地上啐了一口,迅速拾掇好东西转身就往村里走,姚织锦连忙一溜小跑跟了上去。
一路上,姚织锦也不说话,只管在后头跟着。屠艳娘一开始还能当她不存在,但走了好长一截路,见她还没有放弃的意思,心里不免焦躁起来。
“我都说不教你了,强扭的瓜不甜,你像个跟屁虫似的只管随着我做什么?再走下去,我可进春艳居了”她凶巴巴地嚷道。
这小女孩浑身透着伶俐,她心中其实是有两分喜欢的,正因为如此,她才更加不想和她扯上任何关系。
姚织锦心中被那股子想要学厨艺的期望填满了,再顾不得许多,鼓着腮帮子执拗地道:“姐姐不答应,我就不走。反正我爹也不要我了,在人家做丫头,或是去姐姐的春艳居,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区别”
她这句原是气话,但听在屠艳娘耳朵里,心中却登时软了一下。
她左右看看,瞥见路边有个卖禾花雀的老汉,心念一动,指着道:“你想跟我学厨?没问题,那儿有卖禾花雀的,你给我做出一道来,只要能让我满意,我就收你为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