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陶善品的宅子出来天色已经不早,被风一吹,姚织锦就觉得浑身发冷起来,直担心自己这是要生病,连忙快步走回城里,穿过几条街道,不经意间一抬头,却见凌十三站在一片木头栅栏前,眼睛直往里瞅。
姚织锦顺着他的目光也朝里望了望,那栅栏之中倒像是一个园子,荒草疯长得足有半人高,实是没甚可看。她本待过去打招呼,想了想,又觉得犯不着这样上赶着讨嫌,便一扭身打算离开。
没料到,凌十三却瞧见了她。
他远远看着那个葱绿衫子的姑娘正气鼓鼓的疾步往街里走,不时掩着嘴咳嗽两声,站在原地想了想,终是忍不住追上去唤道:“姚姑娘。”
姚织锦蓦然停下脚步,回过身讶异地瞥了他一眼:“干嘛,这会子你又不躲着我了?我还以为从今往后,咱们就老死不相往来了呢”
记忆中,这好像是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姚姑娘”这三个字,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用任何称呼唤过她,姚织锦甚至怀疑,他会不会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凌十三对她浑身上下透出的怨气视而不见,只道:“好些年未回京城,这里竟是大变样了。我与妹子归来,身上无甚钱钞,总得想法儿养活自己,这几日便一直在外寻觅挣钱活计。”
姚织锦不由自主地朝他拖在身畔的左臂望了望。
胳臂动弹不得,这意味着那些搬搬抬抬的粗重活他是决计做不了的。红鲤又是个姑娘家,找事更难,莫非还去大户人家做丫头?他们俩虽然是桐安城的旧人,但如今却已物是人非,京城人多地贵,要在此安顿下来,匆忙中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些话只能放在心里想想,说出来,无疑是伤人的。她用手捂住嘴轻咳了两声,道:“既如此,你在这里做什么?我方才见你盯着那园子看了好久哩”
话刚出口,自己就先飞红了脸。这句话一出,岂不让凌十三知道,她其实早就注意到他了?
凌十三在这一点上却不甚在意,顿了一顿,指着那满园荒草道:“此处便是我家从前酱园子的所在。”
姚织锦恍惚记得红鲤曾跟她提起,当初谷元亨垂涎这爿酱园子,用了不少下三滥的手法,最终将地契抢了去。他离开京城搬到润州之后,也不知把这块地给了谁,如今,竟荒废了。
“三哥哥。”她试探地叫了一声,“你是不是还惦记着这地方?”
凌十三唇边扯出一个淡漠的笑容:“也说不上什么惦记不惦记,反正,它早已不是我家的了。红鲤倒还想重操旧业,盼着能将家里的酱园子重开起来,也算是给爹妈一个交代。若能这样,自然是最好,但这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办成的事,容我想想法子吧。”
姚织锦点点头,很想说些劝慰他的话,但仔细想想又实在没什么可说。凌十三这人沉默寡言,今天肯同她说这么多,已经算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些年他们两兄妹为了报仇,不知吃了多少苦,就凭自己轻描淡写的两句安慰,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何况,他也并不需要。
她身上冷一阵热一阵,说不出的难受,冲凌十…点头,道:“这事儿慢慢来吧,急不得的,只要你们两兄妹在一块儿,没啥解决不了。三哥哥,我看着天色不早了,得快些回玉馔斋为晚上的生意做准备,你回去替我给红鲤姐姐带个好。你们……”她偏过头去又是一通大咳,“你们平日虽忙,得空的时候,也该来多走动走动,若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便尽管开口。”
凌十三仔细朝她脸上看了看,眉头微微一蹙,道:“行了,你快些回去吧。”
姚织锦勉强冲他一笑,转身直奔竹林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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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走到玉馔斋门口,她就被里头的喧闹声给吓住了,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怎么这么吵?该不会那陆笃之又带人来闹事了吧?这家伙还真是不知死活,连谷沁芳说过的话都不放在耳里,活腻歪了不成?
她本来就不舒服,这么一想,火气立即腾了上来,一脚踏进门槛,只见小小的饭馆大堂堆满了人,五、六张用餐的桌子坐得满满当当,还有好些人站着,直着嗓子叫嚷。小蝶没见过世面,已然是给吓傻了,躲在楼梯旁边扳住栏杆,一脸惊恐地四处乱瞧。
程清泉早已从柜台后头走了出来,和方立一起张罗着让人们安静一点,一回头见姚织锦进了门,连忙跌脚道:“哎哟姚姑娘,你今日可是迟了,你瞅瞅……”
“怎么了?是来闹事的?”姚织锦皱着眉头问。
程清泉尚来不及开口,旁边一个年轻男人早对着方立嚷了起来:“什么叫让我明日再来?我费了好大的力气从城南赶过来,你莫非还让我空着肚子走回去?”
“不是的客官,小的哪敢有那种意思?”方立劝道,“我们老板今日有事,还没回呢,您看,我也不能让您在这儿白等着不是?”
“那用不着你担心,我等是我的事”那男人脖子一梗道,“陶爷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对桐安城里的饭馆作评价了,他老人家开口对一家毫不起眼的小饭馆大加夸赞,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我今天非要把这顿饭吃进肚里不可”
旁边的人也都七嘴八舌地附和。
敢情这些人全是听了陶善品的赞赏,跑来玉馔斋尝滋味的?不会吧,这么多人?怪不得临离开他家之前,他说还有礼物要送给自己,这家伙到底有什么本事,影响力真不是盖的啊
姚织锦花了片刻功夫来平定心中的紧张和激动,尽量镇静地道:“方立,我回来了。”
人群呼啦一声全转过头朝她看过来。
她冲众人微笑了一下,道:“对不起诸位,让你们久等了,因陶爷今日有事唤我去,故此才耽误了时间。大家请稍待片刻,我这就进去准备,今天晚上这顿饭,无论如何也会让诸位吃得满意。”
“听见没有,陶爷叫她去啊咱陶爷看上的厨子,什么时候让人失望过?今天咱们是来对喽”众人口中啧然有声,纷纷议论道。
“老板”方立赶紧跑过来道,“这么多人,咱们玉馔斋可没本事招待啊一来压根儿坐不下,二来这厨房里就只有你一个人忙活,要做出那么多菜,非累死不可我看你脸色也不好,要不……”
姚织锦摇了摇头:“这些人都是听了陶爷的话,特意跑来尝味道的。咱们玉馔斋从来没这么热闹过,若今天不能令大家满意而归,往后的生意必受损害。眼下的确不是长久之计,赶明儿个再去招一个靠得住的厨子吧,但今天,我就算是挣命,也得把这顿饭给做好了。”
说完,转身进了厨房。
之后,不用说就是一通忙乱。姚织锦一边忙着做菜,一边还要细心观察每位食客的喜好,力求让每个人都能吃到心之所钟,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程清泉也暂时丢开了掌柜的架子,帮着方立和小蝶传菜招呼客人,好容易送走最后一拨人,已经过了戌时。
姚织锦连站都要站不住了,只觉浑身上下每一块骨头都不是自己的,又酸又疼,脑门边两根筋“突突”地跳个不停。从厨房里走出来,身子直打晃,连忙靠住柜台勉强站好。
“姑娘,你咋的啦?”小蝶回身见她一头冷汗,唬了一跳,连忙过来扶着她在椅子上坐下,就手倒了一杯茶,“瞧瞧,这脸色都发青了,赶紧喝口热水歇一歇。”
“老板,我就说你这样强撑着是不行的,要是把身子熬坏了可咋办?”方立也在旁道。
“我还行。”姚织锦抬起头冲他俩笑了笑,“恐怕是从来没这么忙过,有点不习惯。程掌柜,明儿一早你写一张招厨子的告示贴在门口,若有人来应聘,你就和他聊聊。有没有经验不要紧,最重要的是脑子灵活,踏实肯学。哎哟,陶爷的一句夸赞还真是够厉害,要天天这样,我可撑不住了”
“得,你就别操心了,交给我吧。”程清泉答应了一声,转头吩咐小蝶,“你上楼给姚姑娘把床铺了吧,我瞧她身子不大舒服,还是早点歇着的好。”
正说着,小牛从外头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两服药,横眉赤眼地走到姚织锦面前,没好气道:“姚织锦,我师父让我给你送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