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到底是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纤纤跪在宴澈身边,脑子里一片混沌。
山庄的人依旧在进进出出忙个不停,白色灯笼在门廊下来回孤寂地摇晃着,纤纤抬头,似乎随时都可以看到一大片一大片耀眼的白色,生生刺痛她的眼眸。
他们都在忙着料理宴澈的后事,山庄挂着白色,连院子里开得隆盛的五月花海都沾染了一团团沉沉的惨然。只不过是一日,昨天还衣袂翩翩的男子,还在对她笑得灿烂温和的哥哥啊,怎么会,怎么会?
阴冷的灵堂里,长长的魂帛在穿堂风中轻轻晃着,日光透过窗棂投射在地上,斑驳的光斑里带着深深浅浅的荒凉,和跪在地上茫然无助的人一样落寂。大红霓裳的裙摆拖在身后,袍子上刺绣的金丝凤凰此刻显得分外形单影只,在凄寒的日光里黯淡失色。
一直蝴蝶翩跹误闯进了屋里来,绕着灵床绕了一圈,又轻盈地在纤纤失神的视线里驻停了片刻,华美的翅膀颜色亮泽,美得不真实。
终于,纤纤空荡荡的眼眸一动。她伸出手,触向这只似梦似幻的蝴蝶,有一瞬的恍惚,看着它翩然自顾自地飞出了门口,停落在墙角那棵生机盎然的琼花里。
她头痛欲裂,茫然地望了一眼四下摇曳的魂帛,最后重新将目光凝在灵床上安然不语的人。
她隐约记得昨夜的情形。三大冥神的鲜血,还在他们脚下散发着温热,纤纤还尚未从方才密密麻麻的刀光剑影中缓过神来,数不清的御林军,便从四面八方一齐向他们涌来。
纤纤第一次杀人杀到麻木,一味的躲闪、砍杀,除了喷薄而出的鲜血,除了溅染满身的鲜血,除了这染透了其他色泽的猩红色,纤纤眼里再也看不到其他。
她甚至来不及想幕流景和炎痕接应卫队现在何处,她甚至看不见刚刚站在她身侧的倾夜乘和宴澈现如今被御林军围困在了什么地方。
就算面对的是蝼蚁,她定有体力耗尽的那一刻,而那时,她,他们,将会必死无疑。
灵床上躺着的人,脸庞安静而美好。纤纤久久凝视着这张刻进了骨子里的脸,心口像是生生被人揭去了一层血肉。
她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端详宴澈的眼眸、唇角,她苍白的手指轻轻抚上他的眉角,这个看到她就满面笑容的男子,就欢喜地恨不得诏告天下的男子,就这样,不吭一声地离她在天涯海角了么?
两行清泪缓缓顺着她的眼角滑落,滴落在宴澈如玉石般依旧温润的唇上,他的手指冷地锥进人心。
“哥哥,我也日夜盼望着回到这座颓败的城池,因为这里有我的根,有你,有师父……”
“你不是说,不会再让纤纤心如刀割么?你不是说,等到有一天,仇报了,你就带着我,寻一处好地方,我们一起过无忧无路的生活么……”
“我不偏执了,不任性了,我们还像以前那样,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怕……你就应我一声,哥哥,就一声,好不好……”
宴澈中了白冥的“飞影断魂镖”,他还没来得及说。
——或者,他根本未打算说出,如水的御林军就团团将他们包抄起来。
谁先耗尽最后的力气,谁就先丧命敌手。
——他们三个人,都明白。
“纤纤,我终于又可以保护,你了……”他眸中的笑,那么真挚而赤luo,一下一下,恍痛了纤纤的眼睛。
他从天而降,一如小时候那般,背着光线的样子恍若天神。
那把刀,从他的左肩插入,刺穿了整个胸口。
“我终于,又可以,保护你了……”他说。
日影偏移,整个雁城,沉溺进新旧朝政的迭换的欢喜和悲伤中。
纤纤后来才知晓,诛鹰在分散牵制御林军的警戒就已阵亡了一多半,清风明月白水三人,在解决楚荆帝的贴身护卫时已身负重伤。
没人料想的到,那个昏庸无道,日夜声色犬马的混账皇帝,是丝毫不逊于冥神的绝顶高手。若不是幕流景临时调遣了最后一支接应撤出的部下,恐怕非但皇帝毫毛未伤,他们所有许蓄意谋反的人,都要陷入株连九族的境地。
宴澈死了,幕流景用一条胳膊换了楚荆帝的一条命,倾夜乘和纤纤也满袍满身滴血的伤口。
他们终是赢了,赢了一个新的朝廷,赢了七年在心口上流淌的仇恨。
只是,这场赌局,赢走了他们四个人中最无辜的一个,不是么?
“纤纤……”
倾夜乘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又似乎,他已经来了好久。
出战前,他许她平安归来。只是宴澈,那个如沐春风的男子,似乎永远都比他快一步。
如今,倾夜乘可以放心彻底地厌弃他了,厌弃他清澈如水的笑容,厌弃他纯白无畏的冲动,也厌弃他义薄云天的义气。有关于宴澈的一切,倾夜乘永远都不用再担忧了。
他们三个截然不同的人,坎坎坷坷走了七年。一路风雨过来,他俨然已当宴澈是身边不可或缺的存在。他从未曾想过,那个深讨女子欢心的宴澈有一天会一声不吭地离开,不吵嚷着烦恼他,不对他凝眉拍桌子。
宴澈是他们三个中最直接、纯粹、温暖、全心全意的人。悠然自得成竹在胸的幕流景,凛冽威严不苟言笑的倾夜乘,他们不说,却心甘情愿拿命换宴澈活着。
虽然倾夜乘默认宴澈和纤纤过往的纠缠,虽然宴澈明白倾夜乘对纤纤的心意,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倾夜乘默默地在窗外站了三个时辰,脑海里天翻地覆都是他和宴澈一同经历的生死劫难。
他们的过去,是用火红的烈焰烙印上的记号,揭不去也抹不掉。
只是不曾想过,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终于带着他的骄傲飞扬,抛弃他们这个仆仆风尘的人世,绝世独立遥遥相望了。
纤纤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看不清表情,也看不见她的面容。她仿佛睡着了一般,静静地凝着灵床上的男子。
一只蝴蝶在她身边绕了一圈,又翩然飞出了门外,她眸光空洞地望了一眼蝴蝶,微微动容,却在晃神间又陷在了倾夜乘不可企及的地方。
终是不忍看她这般落寂的模样,他走到她身侧,弯腰轻声道:“纤纤,不要再跪了……”
良久,她才缓缓转过脸来看他,眸光里含着让倾夜乘为之一震的哀痛。
“我想他,他不知道。”她垂眉道。
倾夜乘的心就在这句话里狠狠抽搐了一下,他用力揽过眼前这个泪光哀恻的女子,眼底一片寒峻的疼痛。
“他知道,他知道。澈是这个世上最了解你的人,他一定知道。”
怀中的人默然不语,倾夜乘紧紧拥住她,柔软宽大的玄袍被泪水沾湿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