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流景赶来凤栖山庄的时候,天已近子时了。他穿着一身肃穆的黑色,低垂的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修长的眉眼融进沉沉的黑色里,他的身后空无一人。
摇晃不停的烛火下,宴澈依旧安静地睡着。他的容颜未改,这让人恍惚间有种错觉,好像他真的只是太累睡下,等到某天天气刚好,他和风日暖的笑容依旧招摇……
黑魆魆的灵堂里只剩下寂寂无声的四个人。纤纤身子僵硬,仍旧以半跪的姿势,背对着后面的人。倾夜乘不语,站在柱子旁边若有所思。没人看的清幕流景暗淡清冷的神色,他微垂着头,美如冠玉的身形在摇摇晃晃的烛火下有些孤单的落寂。
从宴澈回来到现在,玄天一直没有说几句话。他亲手打理殡葬的一切事务,成熟稳重,坚定沉默,跟纤纤认识的玄天判若两人。
他不说不问,也猜测得出个大概。
纤纤应经跪了大半天了,倾夜乘寸步不离地在灵堂外守了三个时辰。他们都是一样的人,一样的清冷决绝。纤纤已不是玄天记忆里那个活泼娇俏、一身红绡绫罗的侯府小姐了,她是火凤凰,是持一把嗜血剑、**夺命的红袍女子。
宴铁嵩一夜之间,生了满头白发。玄天看在眼里,不得不挺起肩膀接受处理好这一切琐碎悲痛的一切。宴澈对他,是真心实意拿他当家人、朋友,甚至是无话不谈的知己。
纤纤失踪的那些阴霾晦暗的日子,玄天看着宴澈日夜醉生梦死地过活,他守护着他,强颜欢笑地陪宴澈捱过折磨的痛苦。他们一起长大,没人比玄天更了解宴澈,更没人比他毫无保留地倾付所有。
如今,公子已不在了,撇下他念念不忘的人。从此之后,阴阳两隔,再也望不到那个柔比五月日光的翩翩公子了。“纤纤,你打算以后怎么办?”幕流景出人意料地袖手江山,他玩笑说,这世上,没有他驾驭不了的东西,惟独除了皇帝这个众人垂涎的宝座。他把登基这件麻烦的事推给了他的十三弟,便优哉游哉地出了宫。
北虞朝廷矛盾分化严重,赫连太后一纸急诏,倾夜乘不得不连夜赶回去处理一些事情。
此时的幕流景,正和纤纤站在宴澈的墓前,六月夏木阴凉,疯长的植物连成了一片遥遥望不到边的海洋。
“我早就没有了家,哥哥走了,师父已决心浪迹天涯。”纤纤怅然地朝幕流景笑笑,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荒凉,“像师父一样,四处为家吧。”
“其实,”幕流景避开纤纤的目光,望向远处绵延不尽的森林,迟声道,“我让十三弟替你安置好了一处安静的院落,如果你愿意留下,那就去那里住吧。”
幕流景总是他们四个人里最缜密细致的人,平日里虽玩笑悠然,但他言谈间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清沛,气韵自敛,这让纤纤一度惊讶他的气质,怎会是在边关历练数年之久所能持有的自如清安。
这个地方满目疮痍,带着一身累累滴血的伤口一直观望她,让她痛,让她陷进回忆里不能自拔,可这终究是她割舍不得的家。浪迹天涯,策马江湖,果真这般心无牵挂地走了,她会不会有一天也如棠莫璃那般,最终寂寂无依地孤独死去?
“谢谢你,大哥。”纤纤忽然抬眸,望定幕流景清凉如水的目光,轻声说道。
楚荆帝十四年,十三皇子幕汜登基,将原无眠太子幕流景御封为凤朔王,掌握朝廷重权,辅佐国政。
时至七月下旬,一举铲除了楚荆帝意图谋反的余党,改国号为“安和”。纳川侯南宫邱堂、朝廷重臣继风离满门抄斩案得以昭雪。追封前骁勇将军南宫邱堂为“恩德将军”,忠义之臣继风离为“建义侯”。被贬被关被流放者,统一大赦,贤德之才官复原职。
安和一年,朝廷采取了休养生息的政策,安抚百姓,和睦四邻,这使得西楚经济得以重新开始缓慢而强势的发展。
幕流景替纤纤安置的这处院落,清净有余,环境上佳。
不大的小院子里,除了从中间劈开的一条小径,几乎被清新雅致的花海包绕成一团。幕流景这偏爱花花草草的习性,在君且醉可真谓展现的淋漓尽致,连纤纤整天两袖盈香的小筑都不肯放过。
在倾夜乘离开的日子里,幕流景真的好似担起了兄长的指责,安顿着纤纤的生活,事无巨细。宴澈还在的时候,这些事情断然不会留给他来处理。如今国事太平,幕流景这个挂名王爷更是悠游自在。
偶尔的,他还会以伤口宜静养为由,分割半个院落。他的左臂,被楚荆帝硬生生砍了一刀,伤口深及骨头。要不是及早服用了轩辕苦心研制的“续筋接骨捞命丸”,幕流景的这条胳膊恐怕是要废了。
纤纤为宴澈立了牌位,与她的爹爹娘亲供奉在一处。
她时常想起那个衣袂翩翩、白衣胜雪的公子,夜晚冒冒失失闯入她的梦境里来,眸子里满是温暖璀璨的星辰光泽。
纤纤明白,只要她活着一天,宴澈就一直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注视着她。
她从没有当他离开过。从未曾。
天阴沉着,远山笼罩在一片茫茫的雾气中,影影绰绰,带着灰蒙蒙的黛色。小木篷船一路划水徐来,在身后,拉出一条长长的水线。岸边的树木蓊郁苍翠,从浅浅地滩,向远方连成一片,仿佛一直延伸一直延伸到那个山尖。
倾夜乘眯起眼眸望着滔滔江水,心底暗涌的情绪也似这湍流不息的江水一般,流过他的眉川,在他灵魂的深处跌落成悬崖上的一挂瀑布。
如今的西楚民生安定,帝王英明。三个月过去了,他的使命也应该早已完结了吧?他原本不必再回西楚,不必再回雁城的。
此番前来,到底是为了南宫纤纤还是袁素素,倾夜乘自己也有些犹疑了。
他不是在怀疑自己对纤纤的感情。这三年来,日夜的痛苦折磨,他经受的并不比宴澈少。只是,他原本就不该把纤纤当成已死去人的影子,他更不该把对那个女子的愧疚和爱重新加注到纤纤身上。
倾夜乘寒彻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心痛,他宽大玄黑的大袍子迎着船头时大时小的冷风高高扬起,发出猎猎的响声。
滚了金边的袍带随着他长长的墨发层层荡漾开去,倾夜乘终究是凌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