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学期临近开学的一天下午,丁校长带口信告诉严明,上级已调整了他的岗位,让他到马鞍小学校领取书面通知,准备到新学校去工作。
一旦预想成为现实,严明还是觉得不适应。他留恋马鞍小学,因为他在这里接受了启蒙教育,上了六年小学。还是在这里工作了五年,由一个民办教师成了公办教师。
十五年前,严明六岁,懵懵懂懂的年龄,由于自小营养不足,身体很瘦弱,他没有正常孩童的体力和智力。父亲将他送到村里的“耕读小学”去读书,在“耕读小学”晕乎乎混了几天后,就随着民办教师严荣永远关闭了身后写有“耕读小学”四字的大门后,到五里远的生产大队完小——马鞍小学上小学。
从此,每个星期一至星期五的上午十点左右吃过早饭去上学,到下午五点左右放学。星期六天不亮起床烧几个洋芋作早点去上学,十一点放学,下午和周日休息。在上学之余,开始帮助家里拾柴禾、找猪草、推磨等等家务事。
在马鞍小学的六年时间里,严明留过级,逃过学。
大人们忙里忙外,又没有钟表可以看时间,经常会因不能准时吃早饭而迟到。每次迟到,就会被老师罚在教室门外站着示众,有时候一站就是一天。不但听不到当天老师讲授的知识,还要接受几乎全校同学的嘲笑。真是丢人!
于是就有了学生经常躲学的现象。高年级的同学带着低年级的同学躲,他们会钻进山沟沟里,或是到庄稼地里偷东西吃,等到放学的时候,犹如初学捕鼠的小猫,一个个瞻前顾后蹑手蹑脚模回家里。
这样越躲成绩越差,成绩差了就经常被老师批评。如此恶性循环,许多本来成绩不错的学生就这样被一次迟到毁了,他们一生的学习提高就止步于小学。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村学校,学校和家长几乎没有沟通的可能。虽有老师要常家访的要求,但占学校老师大多数的民办教师课余时间要做自己的事情,根本没有时间去家访。家长把孩子交到学校后,从此就顺其自然了。“成龙就上天,成蛇只能钻草”,送孩子上学就像将孩子送至即将远航的船上,每个人都信心满满,期盼着子女能顺利到达理想的彼岸,将来带回佳音。至于能不能带回佳音,将来漂流何处,漂多远就不是他们能掌控的了。
毫无疑问的是,学生遇到好老师能走得更远一些。就像我们今天遇到好的领导工作就能舒心一些,进步就会更快一些;入对行才能住别墅,买豪车一样。
记得上三年级时,严明因为害怕迟到被老师罚站,一次和同村的八、九个同年级或不同年级的大同学一起逃学,躲在半路被从回家探亲返回的丁校长发现,同学们惊慌失措,欲作鸟兽散。“咻咻咻咻咻”,丁校长一长四短急促的哨音唤住了四散逃窜的同学们,大家只好站在原地听天由命了。丁校长像牧羊人一样,将严明他们一群“绵羊”团拢,然后赶着回到学校等候发落。
好不容易捱到放学铃声响起,老师们将严明他们送回村子中央的一个小土坡上,让家长来领人。
逃学的同学们一个个像等待审判的犯人一样蔫瘪瘪的,都怀着惊慌的心理等待着家长的电闪雷鸣。
同学平的母亲当场揪住儿子就暴打,将平撵得到处跑。母亲在后面边追边骂,儿子在前面边哭边跑,老师也无法制止。所有在场的人都只好看着这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场景,直至平的母亲累得追不上平,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为止!
严明父亲只是默默地将一直低着头的严明带回家。在路上,父亲和其他家长说,人家老师发现了交给你,当着那么多人就教训,不应该。如果没有发现逃学又怎么办,格是打给老师看?!也许是看到了严明的羞愧和不安,回家后,父亲并没有再说什么。
父亲的宽容使严明对这次逃学深感愧疚。从此,便没有再逃过学。
现在想起来,严明知道,那是父亲在尊重自己,也是在尊重他的儿子!因为他知道孩子偶尔犯错也事出有因或可以原谅。
走着想着,严明来到学校大门外,走过泥土夯就的篮球场,觉得似乎比原来更宽敞更平整了。球场东面的围墙上面斑驳的“实行计划生育,控制人口数量,提高人口素质”标语显得特别清晰。进入校园,看到与教室门窗相距三米平行垒砌的八块花台里的菊花竞相伸出的叶片绿茵茵的,一间间门窗紧锁的教室静静地等待着接纳求知的孩子们。
在这里学习工作了十一年的校园,他感觉从未有过的亲切。
丁校长在寝室里正和两个干部模样的男人抽烟喝茶谈论着什么。看见窗外严明走过来,起身拉开门,“小严,进来,喝茶!”丁校长向严明介绍“这位是县上的李同志,这位是区上的黄同志,他们二位是来搞‘增百致富’的。要在茶花箐蹲半年!”
“你好!你好!”严明分别向两位干部致意。
李干部三十七八岁,看上去很精干,左手夹着一根香烟,看着严明点了点头。黄干部四十多岁,右手心朝上捏着一杆大约一尺六寸长的金竹黄铜烟锅,“吧嗒吧嗒”吸了两口柳叶旱烟后,从没有离开烟嘴的嘴里飘出一缕青烟和一句话,“我和‘老嬷嬷’是老朋友了!懊,不是,和你们丁校长是老朋友了!”
“他叫严明。当了五年民办教师,前不久刚转正。”丁校长向两位干部介绍严明。
“哦,就是前不久转正的小严老师?”黄干部从嘴里抽出烟嘴,惬意中含着不平,“不错不错,运气真不错,五年就转正了!我大哥六五年就教书,二十年了。因为文凭不高,到现在还没有转。硬考是没有希望的,看将来咯会照顾转正!”
“六五年教书还没有转正不算什么。我们学校的陶老师是马鞍小学的元老,五八年就干到现在也没有转正。听说上面有文件了,像他这种情况,可以解聘回家,每月领取三十六元。他现在教书每月也只有三十六元。干不干都领一样的钱,听说他新学期就不想干了。”丁校长道。
“不想干就趁早。从昨天到小乡政府了解的情况看来,工作比较难,茶花箐要实现人均增收百元的‘增百致富’目标,靠排洋芋点包谷种荞麦是不行的。但是,除了排洋芋点包谷之外,目前找不到其它增收致富的路子!”县上来的李干部可能是接着刚才的话题道。
“是呀!没办法,先召开党员干部会议,动员宣传上级指示精神。如果到时候不行,就只有将各家各户的包谷荞麦杆折合成现金收入,卖鸡蛋小鸡小猪的钱也算上。反正要增收一百元多一点,少了不行,太多了也不客观!”黄干部似乎胸有成竹。
“哈哈!还是大黄有办法。包谷荞麦杆鸡蛋小鸡小猪全家都上,还愁不能致富!”事不关己的丁校长听黄干部这样打‘增收’算盘,半是佩服半是调侃道。
“哪有你‘老嬷嬷’有办法。你是‘羊儿疯都要学会扯三转’!这回我和小李要在这看你扯半年‘羊儿疯’了!但是,扯‘羊儿疯’我们是只看不学,我自有分寸。哈哈哈……”看样子黄干部和丁校长非常熟,连丁校长的绰号‘老嬷嬷’和关于做事做人的口头禅‘做事要有分寸’、‘羊儿疯都要学会扯三转’也知道。
看着他们嬉笑,严明不禁莞尔。
丁校长将学校管理得井井有条,校务独断,对人严近苛刻,令人生畏,不知他何时会发雷霆之怒,就像老天老嬷嬷一样,被朋友送此绰号,倒也贴切。平时和老师们谈论的时候,他常常不含糊地表明自己做事做人的主张:做事要有分寸,做人什么都要学,艺多不压身,“羊儿疯”都要学会扯三转。
“你先看看调动‘通知’,等开学后我们全校的老师聚一聚,开个座谈会,送送你!”丁校长将区教育组的工作调动通知交给严明并嘱咐道。
区教育组将严明调至六和区东北较偏远的小河小学工作,离茶花箐三十公里远。严明没有去过小河小学,只听说步行可以抄近路需要近三个小时,骑自行车沿着公路走由于坡陡路况差也需要近两个小时,因为有一段便道很难走,甚至车要“骑人”。
“好的好的,就是麻烦您了!”严明欣喜中含着对丁校长安排座谈会的感激。
丁校长安排的座谈会在开学的第二天晚上举行。说是座谈会,其实就是聚一次餐,没有座谈。参加的人有丁校长柳副校长,严荣、玉容、桃子、胡联、孟凡、陶老师六位民办教师,还有刚刚聘用到“一师一校”半山小学任教的周韦。
严周因为超生,已被辞退回家了,没有参加。
面对老师和同事的盛情,不会喝酒的严明喝醉了。酒醒后才知道,是严荣将学校送的一个用红油漆写有隶书“严明同志工作调动纪念”字样的热水瓶和严明一并送回家的。
“兄弟,我送你去小河!”第三天,“黑煞神”茹常备好自己独马拉的轻型马车,主动将严明和新添置的锅碗瓢盆火炉被褥和母亲准备的油盐大米洋芋送到了小河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