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青衣丫鬟不是别人,正是我从小到大的贴身婢女,从宣城府薄家一路伺候到了煌煌宫殿,风雨雷霆,荣辱与共。
她不是别人,是青锦,我的青锦。
“青锦……青锦,你怎么在这里”
三皇子疑惑地望了我一眼,启唇道,“望月,你说什么?
无数个念头掠过脑海,仿佛一团斩不断的乱麻。
青锦当初究竟被谁劫走的,为何会忽然出现在三皇子私修的府邸之中?
她为什么叫小蝶,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为什么不想方设法重返皇宫,与我团聚?
三皇子到底知不知道青锦是谁,如果知道的话,他为何装傻,收留青锦又有何居心?
一连串的疑窦蔓藤般缠绕在我的脑海里,隔了半晌,才喃喃道,“没什么。”
三皇子缓缓收回眼光,他扭头的一瞬,我无意窥见了他瞳仁里稍纵即逝的怀疑。
或许,他真的不知道青锦是谁。
青锦一见我便含笑福了一福,夸赞道,“小蝶见过姑娘了,姑娘当真是仙女一般的人物,绝丽月兑尘,倾国倾城。”
小蝶?
我直直望进她明澈无暇的眸子,里面浅的像一汪碧水似的,什么阴谋心机都没有。
我已经彻头彻尾地变了一个人,一个完完全全陌生的人,她当真是不认识我了。
狠命咽下相认的冲动,我僵硬地动了动脖颈,点头苦笑道,“恩,小蝶……小蝶很乖。”
三皇子伸臂扶住我左肩,蹙眉道,“你面色发白,还是赶紧回屋歇息吧,别被风霜侵了身子。”
我勉强推开他,挤出一丝微笑,“我身子还好,劳烦三皇子悬心了。”
“瞧瞧你的脸色,白的雪一样,还嘴硬呢”三皇子蹙眉,“听我的话,赶紧回屋歇着,乖。”
继而又朝满庭院的仆婢摆摆手,“把松陵阁的屋子收掇齐整,烧着上品的炭火,把苏州春桃坊的绸缎被衾拿来一匹,要最好的,再吩咐小厨房给望月姑娘煮一碗红枣薏米如意粥,祛祛风寒。”下面几个丫鬟小厮一叠声去了,眼色极其伶俐。
“望月,咱们进屋吧。”
“我真的没有事。”我硬邦邦地回了一句,眸光始终不离青锦半步。
“从今往后,由我来照顾你,现在本皇爷命令你立刻进屋,乖乖躺着歇息。”他的手臂轻轻扳过我肩膀。
“我说了我没有事”
不知为什么,我竟然毫无理智地大叫起来,声嘶力竭,骇得三皇子一愣。
青锦也呆呆凝望着我。
薄寥汀,你简直是疯了
重回皇宫,三皇子是你唯一的救命稻草,如果他不肯帮你,你就算生了三头六臂,也穿不透城墙的铜墙铁壁啊。
“这个……这个丫鬟的相貌和一个故人有几分相像,小女乍一看她,倒骇了一跳呢。”三皇子脸色略微有点阴郁,我旋即意识到自己失仪,慌忙圆个场面。“小女失礼了,还望三皇子您原宥。”
“没什么,是我不该催促你,唉,说到底这个丫鬟也是个苦命人。”三皇子长叹一声,俨然是原宥了我的冷漠,“不知得罪了哪个仇家,竟活活被人砍了左手,又剁掉了两只耳朵,扔到大街上乞讨糊口,像蝼蚁般度日,我那日骑马路过鲁地明水一带,恰看见这丫头右手举着一只破烂木碗讨饭吃,左臂的衣袖血污斑驳,耳根也结了厚重的血痂,伤成了这般模样,却嘴角含笑,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我瞧,仿佛一肚子的古灵精怪,小王我顿时心生不忍,这才把她救回,豢养在这别院之中。”
三皇子兀自滔滔不绝,而我却石雕木塑般呆愣住了。
适才依他所述,全都是真的吗?
青锦……被人砍了左手,又剁掉了两只耳朵?
仿佛一个惊雷打穿心肺,我惶遽无已,嘴唇哆哆嗦嗦道,“皇子,你说什么……她,她的手还有耳朵都……”
看到三皇子确定无疑的眼神,我忽然意识到他没有说谎,这一场噩梦是真的。
我仿佛被雷霆劈了一般,猛扑上青锦瘦削的身子,双手抱住她的肩膀。
刚一触到,右手便闪电般缩了回来。
那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我骇得朝后退了几步,离了五六步远,遥遥凝望着她。
记忆深处,青锦应该有一张雪白凝脂的鹅蛋脸儿,可我眼睛看到的,却是一张被岁月折磨得暗黄憔悴的脸容,额角甚至还有几道细细的褶皱,诉说了本不属于她年龄的沧桑。
印象里,青锦的鬓发应该像寒鸦的羽毛般乌黑发亮,可是这个小蝶,她的鬓角竟然掺杂了几丝雪白,耀耀晃得我眼睛痛。
我记得,当初她的身形很是丰腴,圆滚滚的手臂戴上绣金黛翠的镯子,里面塞不满一块薄纱手帕子,花鼓姑姑那时还屡屡嘲谑,小房子也时常逗乐,说御膳房好吃的什物全都偷偷进了青锦姑女乃女乃的肚皮里,怨不得新晋的贵人们总是嚷嚷嫌菜少。然而我眼前的青锦却整整瘦了一大圈,一个人静静站着,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
青锦,你离开的这段日子,究竟承受了多少苦痛?
忽然我又是一愣。
此时此刻,我才发现青锦梳着长长的垂帘儿,遮掩住两侧的脸颊。
终于我颤抖着手,轻轻伸了出去,放在她右耳畔附近,缓慢地撩开了遮掩的垂帘儿。
青锦纹丝不动,毫无反抗。
她娇女敕雪白的脸蛋右侧,是一个幽黑可怖的洞穴,而那曾今小巧玲珑的耳朵早就没了,剩下的只有触目惊心的疤痕。
“姑娘,你怎么哭了?”青锦慌忙噗通跪倒,垂着脑袋,惶遽道,“是不是奴婢的残缺吓到了姑娘?如果是的话,那奴婢给姑娘请罪了,请姑娘原宥奴婢,别赶奴婢走。”
“请你不要这么说,该请罪的人是我。”泪水肆意流淌下面颊,我抬眼望进她的双眸,掷地有声道,“我不会赶你走,我们会在一起,永生永世都不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