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楼。
青绿的纱窗和竹帘把金色的阳光和街市的喧嚣尽皆阻挡在外,洒下一片清影。
角落的玉壶里冰块正缓慢的融化成水,为房间里增添了丝丝凉爽。
洛奇轩端坐在暗红色的雕花几案后,慢慢品酌着杯中碧玉色的茶汤。入口苦涩,回味甘醇,香味淡远绵长。
三个多月过去了,他的面容已经逐渐恢复了从前的丰润。
浅绿色的丝绸长袍犹如一泓清泉,墨色的长发用一只白玉簪绾起。
肌肤仿佛冰雪雕琢而成,晶莹剔透。幽深的瞳眸宛如世间最暗沉的夜,看不到一丝光亮,却能在一瞬间洞穿你的心。绯色的唇角抿成一条直线。颊上有淡淡的红晕,梨涡却隐匿不见。
他的五官是这样精致而完美,却没有任何的表情,就像一张白纸,单调而乏味。
如果说他的身上还剩下些什么,那就是冷。切入肌肤的冷,锥心刺骨的冷,让人看一眼似乎就要被冻住的冷。
在这个世上,他眸中的光芒只为一个人点亮,他绯色的笑容只为一个人绽放,他的热情只为一个人汹涌。但是这个人现在离开了他,所以他只剩下了黯淡,只剩下了枯萎,只剩下了冰凉。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门应声开了,卓然走了进来,其他人都退了下去。
“参见陛下。”
“平身。坐吧。”
洛奇轩的目光在卓然面上扫过,双手随即在袖中紧握。
她的眉目间有欣喜的微澜。
她有好消息要告诉他。
一个令他日日盼望又夜夜煎熬的好消息。
“启禀陛下,前天晚上公主和驸马确实已经同过房了。昨晚公主说要自己沐浴,将她左手小臂上的一个吻痕露给奴婢看了。”
洛奇轩黑色的眉睫情不自禁地颤抖了几下,一阵尖锐的疼痛传来,瞬间刺穿了他的心。他阖上眼帘,把眼底的泪水慢慢地逼了回去。
连小臂上都留下了吻痕,他们火热的激情可以想见。
那是他的琳儿。
然而他却再也无法触碰,再也无法拥有。
他已经永远地、彻底地失去了她。
现在她属于另一个男人了。
默然半晌,洛奇轩重新张开了眼睛轻声呢喃:“很好。”
是的,很好。
她终于放下了自己,和聂长风开始了新的生活。
她会成为一个快乐的妻子,一个幸福的母亲,和聂长风恩爱甜蜜、白头偕老。
那是琳儿应该拥有的正常的生活。
也是他永远无法给予她的。
“早上奴婢侍候公主更衣时发现公主脖颈上戴的玉佩不见了。”
洛奇轩淡淡应道:“嗯。”
她既然接受了聂长风,这些东西自然都会消失。
那块玉璧是她七岁那年送给她的,在她帐中悬挂了九年。
那块玉佩是她六岁那年送给她的,在她颈上戴了十年。
玉璧也好,玉佩也好,都不过是一种形式。
即使她把它们都取了下来,她心里依然会记得。
只是她已经决定把它们深埋在心底,再也不去触碰。
“昨天傍晚公主在花园观赏芙蓉时笑过一次。”
洛奇轩垂下了眼帘,浓密纤长的眼睫在瞳眸里投下两道暗影。
琳儿这个月几乎没有笑过。
她是因为犹豫不决才这么难过的吧?
现在她做出了决定,刚开始可能会有些挣扎,时间长了应该会慢慢好起来的吧?
“方虹怎么样?”
琳儿只不过离开了一个晚上,聂长风就亲近了别的女子。
他犯的罪无可饶恕,他已经记在心上。
如果他将来没有做到他承诺的事情,他会教他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卓然的双手忐忑不安地紧紧缠握在一起:“她的月信还是没有来。”
加上今天方虹的月信推迟了三天。
驸马在方虹那里留宿了一个多月,她每天都去检查方虹的身体,一直都平安无事。
只有最后一天她疏忽了。因为那一天驸马和公主在皇宫牵手同行,晚上又回到公主的房间留宿,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好。
如果不是陛下告诉她,她根本没有想到竟然就在前一天驸马和方虹同房了。
她始终都猜不透公主回宫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令驸马做出了那么反常的举动。但是她明白那对公主而言意味着什么样的危险。
她一直在祈祷千万不要出任何意外。
可是现在……
只有一个晚上,难道真的会那么巧吗?
“明天朕会派御医过来。”
“陛下,如果她真的怀孕了怎么办?”
“明天让安宁到哪里去玩一天吧。”洛奇轩答非所问。
男人对于自己的血脉总是有些无法理喻的偏执。
他了解这一点,因为他也是男人,而且他已经经历过类似的事情。
兰若装扮成琳儿欺骗了他,他明明那样恨她,他只要再用一点点力,或者再坚持得久一点点,就会杀死她了,可是他终于还是放开了手。
是因为那个孩子。
尽管他不愿意承认,可是他欺骗不了自己。
他的身上凝聚了他的骨血。
他恨那个孩子,也爱那个孩子。
那是他无法抗拒的天性。
他永远也不会喜欢兰若。但是因为那个孩子,他也无法继续把兰若视作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那个孩子就像一条纽带,把他和兰若联系了起来,今生今世再也无法截然分开。
聂长风也是一样。
他也许真的不喜欢方虹,可是如果知道她怀孕了,他会对那个孩子产生无法割舍的感情,进而对方虹多少会有一些感情上的牵绊。
琳儿刚刚才接受聂长风,他们的感情正在建立之中,不能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出纰漏。
“是,奴婢明白了。”
“天气越来越热了,不要让公主吃太多寒凉的东西,对身体不好。”
“是,陛下。”
“你退下吧。“
“奴婢告退。”
卓然离开了,罗勇和侍卫走了进来。
洛奇轩将杯中的茶慢慢饮尽,站了起来:“走吧。”
马车在长宁宫前停下,罗勇跳下马车掀起帘幕,洛奇轩走了下来。
六月的阳光金子一样灿烂明亮,一座座红墙碧瓦的宫殿宛如一颗颗散落的宝石,闪耀着璀璨夺目的光芒。
洛奇轩转过身,目光停驻在附近的一座宫殿上,再也无法移开。他默默地伫立着,凝望着,然后向它走去。
罗勇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没有跟上前去,返身走进了长宁宫。
洛奇轩一步步向前走着,不远处的那座宫殿仿佛有着某种神奇的力量,将他身上的冰冷一点点融化。他凝滞的眼眸泛起了波澜,僵硬的面部生出了表情。那表情混合了浓郁的喜悦和悲伤,极致的幸福和痛苦,深沉的希望和绝望。
白石的基座上一带汉白玉的栏杆,朱红的墙壁和门窗,门窗上雕刻着精美而繁复的花纹。碧绿的琉璃瓦,斗拱飞檐,黑色的匾额上题写着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长信宫”。
沿着汉白玉的阶梯拾阶而上,洛奇轩来到门前。他伸手一推,紧闭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接踵而至的是过往十六年和琳儿有关的记忆。
这是琳儿从出生直到十五岁生活的地方。自从她搬去康宁宫以后,这里再也没有人居住。
为了纪念他们在这里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他一直吩咐宫人将房间里的一切保持着琳儿从前住在这里的模样,干净整齐,纤尘不染。
难道他在那个时候就隐约感到了他终有一天会失去她吗?所以他才努力地想要保留这个地方,让他可以怀念、可以追忆?
洛奇轩慢慢走了进去。
眼前的一切是多么亲切而熟稔。他可以闭着眼睛走到任何一个他想去的角落,他牢记着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有几步的距离。
在那张椅子上,琳儿曾经坐在他的膝上听他讲故事;在那张书案前,他和琳儿曾经一起写字画画折纸船;在那张卧榻上,他们曾经度过了甜蜜的新婚之夜……
这只茶杯上留下过琳儿的唇印,这面铜镜上停驻过琳儿的倩影,这只花瓶里插过琳儿喜欢的花朵……
墙壁上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风筝寂寞地度过了整个春天……
这座宫殿是如此的空旷冷清,又是如此的热闹喧哗,挤满了琳儿的声音、琳儿的笑容、琳儿的身影……
曾经拥有的幸福和快乐化作一支支利箭刺进洛奇轩的心上,看不见鲜红的血,只有绵绵不绝的疼痛。泪水从他的眼中不断涌出来,顺着脸颊滴落在他的胸前,打湿了衣襟。
琳儿拥有了正常的生活。
他是真的为她感到高兴。
不管她在谁的身边,重要的是她过得幸福快乐。
只是他多么不舍得。
他爱她啊!从十岁到二十六岁,六千个日日夜夜,他一直把爱她当作自己的信仰。除了爱她,他不知道自己存在这个世上有什么意义和价值。
他属于琳儿。他的身体,他的灵魂,他所有的一切,他心甘情愿奉上。
可是琳儿不再需要他了。
他的身体,他的灵魂,他所有的一切,该奉献给谁?他要靠什么支撑着他继续生活下去?
如果他不是琳儿的兄长,他原本可以拥有她的!
为什么他偏偏是她的兄长?!
为什么?
……
一弯皎洁的弦月悬在夜空,淡淡清辉透过窗棂洒在洛奇轩的身上,有透骨的寒凉。
洛奇轩从地上站了起来,缓缓走出了长信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