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 第十七章·劝 说(1)

作者 : 薇城

()印度喀拉拉邦

远处峰峦叠嶂,晚霞密布。夕阳斜映中,山岚暮霭渐起,归巢的倦鸟结伴返还,点点黑影掠过天空,若一幅天然的水墨山水,美不胜收。

安琪斜靠在一棵椰子树下,恬静地闭目假寐。耳中尽是“哗哗”的海浪声和偶尔吹拂而过的“呼呼”风声。

“身体才刚好些就出来吹海风。”瑞焱语带斥责,从鲍尔的手中接过一条薄毯盖在安琪的身上。

安琪淡笑着睁开眼,平静而坦然地接受了眼前这个男人的关心,从她昏迷直到现在,他对她的关心总是无微不至,即使在昏迷中,她依然能感觉到那只一直握着自己的手心所传来的诚挚的担忧。

她昏睡了一夜,他也在床榻边通宵不寐,静静守候着昏睡的她,那样的感觉如此不真实,仿若云烟般,转瞬便会无踪无影,亦让他的心中有着深深的失落和疼痛。第二天的清晨,他在教堂敲响第一声钟铃之时,她终于醒转过来,诧异疑惑地看着周围陌生简陋但朴质洁净的环境,他一直提着的心才终于放下。

他的脸上有着明显的惊喜,但话到嘴边却化为一句最简单的陈述,他说:“你醒了。”

安琪看着他,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淡笑,她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我家。当时事出突然,而且这里交通不方便,也只能让您在我家暂时住下。”鲍尔和他的母亲如常地给瑞焱送来早餐,不期然的看到安琪醒来,他们的脸上也有了轻松的笑意。

鲍尔见她打量着四周,有些窘迫地说:“这儿确是简陋了些,希望大小姐不要嫌弃。”

“我怎会嫌弃,相反我还更应该感谢你们。”鲍尔的窘态倒让安琪对自己探究的目光感到羞愧,她说,“其实住在什么地方关键还是在心情。如果那屋子充满了爱与温情,即使只是小茅屋,那也是我心里的豪宅,而相反,即使它拥有华丽豪华的外表,那它也还是具冰冷的躯壳。”

说到最后,安琪的眼中有些黯然。瑞焱看着她渐渐僵硬的笑容,想起关于安琪的那些报道,他似明白了什么,她的母亲不在了,那曾经拥有的关爱仿佛是一面镜子,毫不留情地反射出她所失去的那份母爱,家里的每一寸土地都似在提醒着她,她过去所拥有的那种种快乐,但又叫她情何以堪呢?她不愿回家,大概也是因着这个原因吧。

巴顿夫人毕竟是一名母亲,安琪瞬间的眼神转换,她便看出这个看似高高在上的孩子心中那份怅然,她不动声色地转开话题,“女子,饿了吧,起来喝点燕麦吧。”

她的英文并不标准,有明显的印度腔调,但她慈爱的笑容让安琪一阵恍然,曾几何时,每天早晨,当阳光洒入房内,温润地映着她明媚的睡颜时,总有位娴雅高贵的女子轻唤着她起身,“龙儿我的小懒虫,起来喝牛女乃了。”

她的声音细腻温柔,充满了宠溺的慈爱,此时却让她眼中有了清浅的湿意,她茫然呢喃:“额娘……”

瑞焱扶着她坐起身,恰到好处地用背挡去了她眼中的润色,体贴地为她摆好靠垫,待她坐好之后,方才转身对巴顿夫人说:“夫人,还是我来喂她吧。非常感谢您。”

瑞焱细心地吹凉之后才一口一口地位给安琪,口中仍旧担忧地询问:“昨天你突然晕倒,医生来为您看过了,不知道是不是这里医疗落后的缘故,他们竟找不出你的病因。”

安琪苦笑,“不,这并不关医疗的问题,这个病,自小看了不知多少医生,却从来没有人找出原因。”

瑞焱眉心紧蹙,这平静的一句话中到底蕴藏了多少的痛苦,她如此瘦弱纤弱的身体这么多年来到底承受的是怎样的病痛呢?他的神色黯然,心仿佛被人拧成结。

安琪平静地微笑着,“没有关系的,这病并无大碍,疼一疼也就过了,你不需要担心。”

话虽如此,可是瑞焱的眉心依旧紧锁着,喂食的动作变得更加亲柔。

巴顿夫人看着瑞焱对安琪的关心,脸上笑意更深,显然是误会了他们的关系,以为这男才女貌真是天生一对,因而她的笑意充满了无声的祝福,拉着自己的儿子悄然退出了房间。

安琪终于反应过来了她眼中的笑意,秀脸羞赧地绯红,却不期然地迎入了瑞焱的坦诚的双眼,他依旧不为所动,依旧一勺一勺地喂着她喝完了整碗的燕麦。其实他不是不在意,相反巴顿夫人的误解让他感到欣喜,却不在安琪的面前显露分毫,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她对他总有种超乎寻常的吸引,更让她惊讶的是,她竟越发地适应起他是是非非的暧昧举动。

鲍尔看了两天,也见惯不怪了。待瑞焱为安琪搭好薄毯之后,他也走过去坐在安琪的身边,两天的相处,他也发现她并不如传闻中的冷漠傲然,和她聊的天也渐渐多了起来。

“鲍尔,我终于开始明白你为什么想留下来了。”

安琪的声音悠然飘来,仿佛带来一阵芬芳,让人心神安宁舒畅。鲍尔却拿不准她到底想说什么,但他清楚她一刻也没放弃劝自己回剑桥,只是每次她只是点到为止,他也不如最初的逃避抵触了,每天两人都还是会为这个问题说上好一会。

“我现在也在想,这么美的地方我当初为什么要离开它呢?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父亲从英国来到这里之后到死都没有再离开的原因了,他总说英国是个繁荣与腐朽并存的城市,现在看来,也确是如此。”

“那么你也想入你父亲一样,再不离开了?”安琪问。

“是的,既然你明白,也希望你别再勉强。”

“非常抱歉,这个我无法答应你。有权决定你是否能留在这里的人是法官而不是我,我多能向你应诺的只是尽全力保障你的利益。”

安琪说得云淡风清,却让鲍尔甚是不解,这么多天下来,她始终都不放弃却说他出庭作证,他有些无奈地问:“我很感兴趣您是不是对每个案子都如此执着?”

安琪撇了撇嘴,“很不幸这个问题我不知如何回答你,因为这也是我的第一个案子。”

鲍尔哭笑不得,半玩笑半认真地问:“在这个印度的小镇,您有多少把握将我带走?”

他不过随口一句,安琪倒是认真思索了片刻,然后回答:“没有把握,但我赌你的良心。”

鲍尔一怔,心中顿起涟漪,终是自嘲的开口:“良心?您居然和我讲良心,这世上有良心的人还有多少?死亡,伤痛,欺骗,贪婪……这些来自潘多拉魔盒的种种磨难遍布整个世界,难道您会单纯的以为我帮过您,因此我便会听凭您的吩咐吗?”

她静静听着他内心的愤怒,直视着他眼中的挣扎彷徨,“至少你不至于良心泯灭。”安琪冲他灿然一笑,但眼色随即一变,“我也承认这世上也并不纯净,也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即使那天你的话只说了一半,可我清楚你既能不惊动海关地回到印度,没有权势之人的从旁协作,你又能如此顺利呢?”

她的脸上擎着丝笑,眼底不期流转的那丝娇媚神韵似百合烟润,粉荷重露,分外动人,可那未及眼底的笑靥却似秋水寂冷的冰色,拒人于千里之外。鲍尔和瑞焱在触及到她此刻的眼神时,心中都不由寒颤,那冰冷中所隐藏的锐利如天山雪顶的千年寒冰,冷锐酷寒,直刺向鲍尔背后所隐藏的秘密。

鲍尔心虚地侧过头去,不敢直视安琪水翦的双眸。

安琪双目漫无目的地望向前方,她说:“鲍尔,我不知道他们承诺过你什么,但想想那些逝去的生命和伤痛折磨的病体,你每天都能过得安稳吗?如今你过着这种逃避隐匿的生活,而他们却在光天化日之下纸醉金迷,你认为公平吗?”

“公平?”鲍尔苦笑,似嘲非讽,“这世上本就不公平,天神创造人类的时候就注定了人与人之间的不公平,有人贫穷饥荒,有人富贵如云。大小姐,这一路行来你还没有看到吗?比起英国的高楼林立,繁华尊贵,这个小镇残破不堪,人们过的生活原始而落后,但它却单纯朴质,没有英国的尔虞我诈。在那里有些人骄奢婬逸,却可以在寥寥数语间决定他人日后几十年的人生,难道这又公平吗?”

“不公平。”安琪知道他的意欲所指,心中也有所触动,她的声音显得有些暗哑,她说:“既然知道不公平,为什么不说出自己心中所认出的那份公平呢?至少在我看来,法律面前人人是相对公平的。”

“相对公平?您也敢说它是相对公平,而非绝对。”鲍尔似嘲非讽地一笑,言语晦涩,“大小姐您太年轻,经历的事情还太少,您以为法律真的公平吗?即使同是坐牢,有人可以即进即出,而有些人却只能老死狱中,只因他无法交纳出高昂的保释金。像您这种自出生起便坐拥一切荣华,凌驾于万人之上的千金大小姐,您在侯爵为您营造的纯洁中过得如天使般,从没有经历过这世上的黑暗,您又如何能理解我们这种人的感受和恐惧呢?”

安琪不置可否,压抑的言辞让她胸口微闷,前日里所犯旧疾并未完全复原,惹得她不由轻咳出声。

瑞焱伸手轻抚着她纤弱的背,看着她脸颊因咳嗽而起的驼红,不由微皱了眉头,“这病还没好利落,就跑来吹夜风,要是着凉了怎么办?”

安琪微靠在瑞焱的肩头,他亦轻抚着她的背,举止情迷暧昧,鲍尔却置若罔闻,不经意地看向了远方。

阳光正好,照在海面上反射出金灿灿的光芒。

安琪轻咳微息,迎入眼前那双如黑曜石般幽黑深邃的瞳仁,心中却越发窒闷。那脸上涂着浓妆重彩的祭司仿佛又出现在了她的眼前,他晶亮的黑色双眸带着深深的恐惧,口中不断重复着:“恶魔现世,必遭天谴。恶魔现世,必遭天谴……”

今日早些时候,瑞焱和鲍尔陪安琪上街散步,在屋里闷了两天,扑鼻而来的清新空气让安琪感到呼吸顺畅,连日来为着官司郁结的心也有了些许放松。

午后的阳光炎热,街道因为突然冒出来的茂密椰子树而显得很清爽,和印象里繁杂的印度并不相同,这里是清丽的水乡,街道是一色的老木旧漆,低沉暗哑的风骨,朴质的石板路上新摘的扶桑花随意抛洒在藤椅的四周,空气中有着淡淡的芳香。

他们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早起的小贩在自己的摊位前张罗起了自己的商品,饰有象牙的手工艺品,金属雕刻的古玩,镶有珠宝的金饰带,针法精细的刺绣服装……琳琅

满目,色彩斑斓。

这些新奇而特别的物品让安琪感到兴奋,她游走在各个店铺之间,好奇地细细打量着每件商品,时不时扬起自己喜欢的艺术品,带着炫耀般的笑颜向瑞焱展示。瑞焱则微笑地看着她如孩童般纯真的笑容,充满了宠溺的娇惯。他为她买下她所选中的工艺品,不多会功夫,他和鲍尔的手中都已抱满了大大小小的物品。

安琪正在兴起,前方传来了“咚咚”的鼓声,响彻云霄,街上人潮涌动,人们停下手中的活计,商人们收拾了各自的生意,纷纷循着鼓声传来的广场而去。安琪怔在当地,懵懂地看着那些与自己匆匆擦肩而过的人群,不明他们在这一瞬中脸上所荡漾开的愉悦和憧憬。

瑞焱快步跨到她的身前,腾出一只手来将她紧紧揽入怀中,生怕匆忙的人群推挤到了她,他亦同样好奇这人潮的涌动,他问身边的鲍尔:“这是干什么呢?是要参加什么集会吗?”

鲍尔急忙解释,因为人潮的纷杂,他提高了嗓音:“不是,你们的运气不错,竟遇上了卡塔卡利舞的表演。”他的脸上也显现出了向往的神色,“你们要不要也去看看?这可是神的舞蹈,并不是每天都能看到的。”

安琪和瑞焱也并不拒绝,跟着鲍尔顺着人流的方向,来到了中心广场。

鼓声依旧强而有力地擂动着,传遍了整个小镇,林子里的人听到后,便点燃了火把,走过稻田,穿过椰林,循声而来。他们分立在广场中央神牛南迪的雕像四周,那些跳跃的火苗和灼热的阳光照亮了那些脸着浓妆重彩的演员们的双眼,炯炯有神,充满神圣和静谧之感。他们**的上身用油彩画得五颜六色,却一律着一块白布,色彩中有着强烈的视觉冲突。

一名老者走到了舞者的最前方,他的身上斜披着一件白袍,浓重的色彩隐匿在他洁白而浓郁的胡须下,他是舞蹈的祭司,亦是当地人眼中的先知。

他启口念出一段冗长的梵文咒语,鼓声渐止,随之响起了南印度风格的音乐,魔力单根鼓,钱达鼓,小铜锣,钹等打击乐器和谐地共鸣起来,舞蹈演员们边跳边用马拉雅里语和着音乐唱响了《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中的故事。

乐声,歌声如西高止山脉山水淙淙,流淌过阳光下的薄雾,似夜莺划空纵情歌唱,似拉克河海涟漪细碎流觞,水澜中一泓明日幽幽,细腻委婉,如泣如诉。

先前肃穆虔诚的人们也开始随着音乐舞动起了身体,这本是个热衷舞蹈的民族,他们在乐曲中狂欢,那轻扬的刺绣服饰宽大而飘逸,随着人体的舞动而翻飞。那做工精细的饰物,随着扭摆旋转的手脚而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安琪看得出神,待她回过神之时,自己与瑞焱和鲍尔之间已隔了一道又厚又长的人墙。瑞焱站在另一边仓皇地呼喊着她,她也努力地想要挤过去,但混乱纷杂的人群却让他们离得越来越远,她不自觉地被推挤到了人群的中央,那身白衣就在她的眼前,浓重色彩后的双眼慈爱悲悯地看着她,却在看清她的容颜的刹那震惊异常,随即变得仿若见到神祗般的谦恭敬仰,他竟跪倒在了她的身前,似在对她说,又似是惘然呓语:“吉普莉尔大天使,水之守护天使,伊甸园的守护天使,您终于回来了,您终于又回到了我们中间。”

他跪伏在她的脚边,和身边尽情舞蹈的人群显得那样的格格不入,突兀而不协调。安琪茫然地愣了一下,忙伸手想要去扶他起来,他却谦卑地跪在她的脚边,虔诚地亲吻着她的脚背。安琪慌然失措,急步后退,却被身后舞蹈的舞者绊了一下,重心不稳,人歪着就要摔倒。

祭司伸手想扶,而另一个人的动作却更快,已将她牢牢拉入了怀中,冷声对祭司道:“不牢祭司费心。”

那声音冷若寒冰,连被揽在他怀中的安琪都是一颤,更何况是那年老的祭司呢?祭司苍茫地抬起头来,男子眸光骤然明烁,锋利眼皮下,如夜色深深的眸子仿似回溯千年的冷月流光,阴枭而冷暗。

他望着他,恐惧之色溢于言表,他双眼瞪得老大,半撑着身子惶恐地倒退着,口中惊惧地呓语:“恶魔现世,必遭天谴,恶魔现世,必遭天谴……”

他一遍遍的重复,如同咒语般直刺她的耳中,亦让她心口的旧疾隐隐作痛,咳嗽难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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