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 第五十三章·交 谈 (2)

作者 : 薇城

()安琪与拉斐尔刚刚踏进客厅的大门,保罗便迎了上来.显然他已等了许久,不待安琪向为他们开门的侍从表示完感谢,他已急急拉过她往屋里走去,刚刚在沙发上坐下,便忍不住数落:“这又是上哪去了?我不过出门一会儿,你就又乱跑。这才刚刚出院没多久呢,就这么瞎胡闹,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答应你出院。”

劈头盖脑的职责直说得安琪发怔,愣愣地坐着,任凭保罗捂着她微凉的手,听着他继续数落:“你看你,手这么凉。外面这么冷,要跑出去,也不知道多穿一点。你这孩子啊,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安琪瞥向偷笑的拉斐尔,有些不好意思地用中文对父亲说:“阿玛,拉斐尔还在呢,您别把我当小孩子一样的,好吗?”

“是是是,你长大了,也知道照顾自己了。”保罗好脾气低应和着,“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三天两头总往医院跑。”

安琪无力辩驳,只得求救地看向坐在他们对面,正在低声吩咐护士为复检做准备的拉斐尔。感觉到她投来的目光,他转头看过来,见她一副苦恼的样子,忍不住就笑开了,却并没有接口,只用口型对她说:“活该。”

安琪亦用口型乞求他,并投以更可怜的巴巴的表情。那灿若星子的双眸满含期待,盈盈楚楚间竟有几分凄艾。只是这刹那的恍神,他忽然想起多年前在山谷里,日落西山,余晖如金,照得她一双金棕色眸如同水晶一样,比那绚烂的晚霞更要熠熠生辉,只是这眼里只有无尽的哀愁与绝望,她用她从未有过的卑微乞求他:“拉法,求求你,我只要三天的时间,你相信我,我会处理好一切。”

他答应了,其实从一开始他便没有打算为难她,他想尽自己的可能去帮助她。然而到如今,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帮了她,还是害了她。

他与她深深对视——夜空的凉意仿佛骤然从万丈高空降到他们中间,在他们眼中各凝结了一点凉凉的水光。他终于长叹一口气,接过护士递来的听诊器,提出复检可以开始。

保罗闻言眉宇掠过一刹的阴霾,旋即平复如初,“多谢你有心,这孩子一点都没有做病人的自觉,你看一看也好。”

安琪只得笑笑:“是。”

拉斐尔带上听诊器,一端小圆筒贴紧安琪的胸口,他凝神听着她的心跳声,灰色眼眸一眨不眨,仔细辨认着。他的眉心微拢,听了良久仍是不发一言。

保罗在旁看着,见安琪目光低垂,气息平稳,只是那脸颊耳后的皮肤白皙,莹莹肤光透出一抹病态的嫣红。

虽是复查,拉斐尔依旧检查得仔细。最后他终于放下听诊器,交给身边的护士。

“安琪的情况如何?”保罗问,语声还算平静。

拉斐尔看了安琪一眼,眼中似有起伏,却笑容谨慎地对保罗说:“安琪小姐的病情恢复得很好,只要她能够完全按照医嘱,一周内就可康复。”

“那她的宿疾呢?”保罗追问道,有一丝压抑和企盼万幸的慌乱,“她还会像上次一样晕倒吗?”

拉斐尔有些错愕,再次看了看安琪,她正低头整理微乱的衣服,仿若没有听到保罗的问题一般,但他却明显看到她在听到问题的同时,手上明显停滞了一秒。他没有拆穿她的小心事,也装作没有看见,只对保罗说:“阁下,我还是那句话,我不敢保证她的宿疾不会发作,但她只要能保持良好的心境和饮食习惯,不给心脏造成更大的负荷,那么至少短期内她都不大会受到宿疾的影响。”

保罗冷冷地问:“那以后呢?”

拉斐尔迎视着保罗的目光,“如今说道那么以后似乎还言之过早。”他注意到保罗的脸色不太好,有明显虚弱的苍白,于是开口询问:“倒是阁下,这两天是不是感到体虚头晕?想必近日您一定没有休息好吧?”

话题一下子从安琪身上跑到了自己身上,保罗一时没有回过神来,安琪已在旁插话进来,“那么麻烦你也为我父亲做个检查吧,谢谢。”

安琪的语气平静,不兴波澜,甚至都没有看保罗一眼,可她话里的关心却溢于言表。

拉斐尔和护士携了诊箱,提出最好到房间里去,需要贴身检查。

保罗只得说:“那去楼上吧。”

安琪抬起投来,目光自保罗脸上扫过,转而望着拉斐尔,似欲言又止。她沉默地望着父亲领了拉斐尔和护士往楼上去,身影消失在楼梯处,良久才起身走到了窗边,目光定定地望着崖下的大海。

夜幕降临,风浪很大,卷涌起海水浓烈的腥味,泛起丝丝的寒意。

护士为保罗系好血压计,再戴上听诊器,小小的圆筒塞入其中。拉斐尔则戴上另一只听诊器,贴在保罗的胸口。

保罗的脉搏正常,然而在一系列正常的脉搏之后却出现了一次提前而较弱脉搏,其后又有一较正常延长的间歇。

拉斐尔收了诊器,皱着眉头,不由出言指责:“看来阁下也并不是一个好病人。”

保罗也不多做辩解,直截了当地说:“前段日子,安琪的身体确实让我担心。”

“可您应当注意休息。您如今已患有风湿性心脏病,既然您向安琪小姐隐瞒了病情,您就当注意身体,否则,您以为以小姐之聪慧,您又能瞒得了几时。”

“是啊,你也知道终究是瞒不住的。”保罗一边放下挽起的衣袖,一边意有所指地望向拉斐尔,最后他还是挑明了他的话题,“安琪的病到底如何?你们隐瞒了我们什么?”说到后面,他似乎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连声音都有些颤抖,“难道她的病有生命危……”

“没有。”拉斐尔适时打断了他的臆想,截住了他的话,“安琪小姐的病已经没有大碍,只要她遵照医嘱,她的身体不会有大碍。倒是您的身体状况不太理想,您已经活动后气短、心悸、阵发性呼吸困难,如今您又连续熬夜,出现脉搏异常,我只担心小姐好了,您又病倒了。”

保罗并没有特别注意拉斐尔后面的话,只在确认安琪病情稳定之时,满意地点了点头。

拉斐尔并不探究他的满意是为何,只是问:“您还感到有别的不适吗?最近又咳嗽吗?”

“有一点,而且最近我感到有些月复胀。”保罗如实回答。

拉斐尔又检查了一下保罗的咽喉,复又重新检查了一遍,他说:“您这是劳力性气促伴咳嗽,这是风湿性心脏病最早期的症状。如果您不注意保养,当心脏瓣膜损害严重,影响到心脏功能时,则会产生种种症状,如气促、头晕、胸闷、咳嗽、咯血丝痰等,严重时还会出现心力衰竭,呼吸困……”

“咦?”收拾好诊箱的护士抬起投来,正好看到安琪不知什么时候起就站在了门边,因为房间光线和距离的问题,她看不清她低头隐匿在门旁阴影里的表情,只是觉得有股震惊与不安萦绕在她的周身,即使隔了数米的距离,她也能深切感受到她的焦虑。

护士以为她会进屋来,可等了许久,她却依旧没有动,似乎也并没有注意到她看着她,于是护士终于忍不住叫了她:“洛汀亚西斯小姐。”

一声轻呼,不仅惊动了保罗与拉斐尔,也终于让安琪抬起投来,看到房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正盯着她,局促的、惊讶的、疑惑的、探寻的,可她懒得去思考,片刻之间也收敛了自己所有的情绪,换上一副风平浪静的表情,若无其事地说:“我本来想回房间的,正巧经过,也就想过来看看,检查完了吗?”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多么蹩脚的谎话,她和保罗的房间明明是两个方向,试问她又如何刚好经过呢?

一句话说完,大家都没有说话。

半晌之后,拉斐尔回答了她的问题,“检查完了。”然后他又吩咐了保罗注意休息和饮食营养,还有适度的锻炼。

安琪始终在门边站着,没有动,也没多问一句,只在拉斐尔擦身而过的到时候表示谢意地点了点头,和一记淡不可闻的笑意。

夜风吹动,房间的阳台并没落窗,雪白的帘纱仿佛波澜,起伏不定。

安琪的眼神疲乏而空洞,也不看保罗,只直直盯着房间中陈列着的巨大的母亲的画像。

这是她刚刚考上剑桥大学时所画的油画,旷日长达三年,每一笔每一划都倾注了她对母亲所有的思念与挂怀,浓郁浑厚的色彩下是她十年如一日的喟惋。

画中的母亲是记忆中的温婉,斜坐在许愿池边,一只手高高扬起,一枚硬币正在空中飞旋而坠向池中。身后是书名天国的天使塑像,他们悲天悯人,俯瞰众生,微倾的身躯,仿佛是在争先恐后欲第一个得知母亲的愿望,亦或只是为了一睹她的芳容,又唯恐惊动了她的静谧。

如此恬美的画面,连脚边的百合花都绽开了笑颜,在蓝天白云下开放得灿烂夺目。

画完这幅画的时候,她一个人盯着画中的母亲发了一天的呆,仿佛在等她从画中起身,慢慢地走出来,再一次温柔地唤她:“龙儿。”

苏靖轩放学回来,见到一切,夺了她手中的画笔和调色盘,轻轻抱住她,说:“哭出来吧龙儿,哭出来就会好受一点。”

于是她开始抽泣,然后默默地流泪,到后来哭得无法自抑,仿佛要将数年来一直积压的泪水一次性地释放出来,这是她自母亲去世后的第一次落泪,也是唯一一次。

她哭得声嘶力竭,到最后沙哑的嗓子里在也发不出哽咽的声音。

第二天,安晟便从温哥华来到了剑桥,等他回国的时候,执意带走了这幅画。从此这幅画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个房间,这个留下母亲许多气息和回忆的房间,也仅此而已。

离别。

时隔多年,难道她又不得不再次经历那样痛彻心扉的残酷吗?

“龙儿。”安琪长久地伫立门边,保罗终忍不住出声唤她。

她将目光从画上移开,扫向自己的父亲,只见他拍了拍自己身边的沙发,叫她:“过来。”

安琪顺从地走了进去,在他身边坐下,有些不自然的局促。

她与保罗都没有说话,他们都在猜测对方到底知道自己隐瞒了多少,也在揣测如何开口才不会显得咄咄逼人,一时竟都开不了口,只好尴尬地沉默着。

安琪望向阳台边,屋外又下起了雨,却只是如细针,如牛毛,落地无声。风吹起窗帘,也吹入清冷的水气。

微凉的空气让她精神一泯,仿佛记起了什么极要紧的事情,猛地转回头来对保罗说:“阿玛,等我过了二十岁的生日,我就和David结婚好吗?”

“什么?”保罗显然不会想到她开口的第一句话竟会是这个,他估计过所有她可能问他的问题,唯独这个他从未想过,他惊讶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你和David什么?”

“这样不是很好吗?”安琪平静地解释,“我和他在一起已经十年了,说到婚姻,其实也并不突然了,而且您和江伯父、伯母不也早有这样的想法吗?”

保罗才不会相信她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怀疑地盯着她脸上的每一寸表情,然而她的神色却平静得一如深海的底渊,即使再大的风浪也难起涟漪。他问她:“为什么?”

“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安琪撇了撇嘴,“我爱他。”

保罗说:“这个我信,但这还不够构成你愿意嫁给他的原因。”

安琪反问:“那么您认为是什么原因呢?”

保罗想了想,然后问她:“拉法的诊断你听到了多少?”

他将问题挑明了,安琪也没准备撒谎,如实地回答:“我知道您患有心脏病。”

“是这个原因?”

安琪不置可否,低了头什么都没有说。

“我就知道。”保罗了然地说,望着女儿不知该是喜还是悲,她关心他,他本该高兴,可她的决定有这么草率与幼稚。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断然地拒绝:“如果是这样,我不会同意的。如果你只是想逃避,那其实有很多的办法。如果你是为了我,那便更没有必要。”

“我以为这样子你们都会安心。”安琪喃喃地说,“我也以为您会愿意见到这样的结果。”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是龙儿,如今医学昌明,心脏病虽然无法根治,但治疗手段已经很高明,只要我平时注意,应该不会有多大的问题,更何况你忘了,拉法还是这方面的翘楚,你该相信他,也该相信我。”保罗说,“你放心,我会等到你有一天心甘情愿地想嫁给某一个男人,无论是谁都好,我会让你挽着我的胳膊走入教堂,成为他人的妻子。”

他顿了顿,接着说:“如果你只是累了,你可以回来继续读书,学校里面的人事关系始终相对会简单一些。你可以去波士顿,那儿有全世界最好的大学,David和Calvin也在那儿,你和Phoenix去那,我也会安心。如果你的心还是无法平复,回英国之前,去见见你的教父吧,他会给你指引的。”

她久久没有出声,将头靠到父亲的怀中,长大之后她和父亲在米有如此亲密过,因此一开始她有些不适应的局促,然后渐渐的,她开始放松了僵硬的身体,紧紧地靠在父亲的胸膛。隔着衣料的柔软,她能清晰地听到他强健有力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她分不出也想不明白这和自己的又有什么差别,怎么它就如同一个不定时的炸弹一样呢?谁也不知道它到底何时会爆发,又会带来怎样的结果。她不愿想,更不敢去想。

她的心揪起来,这种不确定

令她心底深处翻出痛来,她又一次清晰地感到正在失去,这失去令她无措。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哗哗的雨声,听在人耳里,只是添了一种莫名的烦乱。

“阿玛。”

“嗯?”

“您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事?”

安琪沉吟了一会儿,自父亲的怀中抬起头来,她的眼神疲乏而空洞,出口的话也飘忽绵软,让人觉得不甚真实,只听她说:“阿玛,十年前额娘离开之时,我真的很难过。我花了十年时间去忘记,可直到今天,我依旧无法忘记那些悲痛。所以阿玛,请您让我自私一点,如果这次要再经历离别,请让我先走好吗?因为,我再也经不起离别了。”

“呸呸呸,童言无忌!”一句话惊得保罗连连挥手,似要挥去她话中的不吉利,随后严厉地责备:“说什么啥话!年纪轻轻尽胡说八道,我都多大年纪的人了,你还和我比。”

安琪无所谓的笑笑,“所以您要长命百岁啊,这样我就会快快乐乐长长久久。”

保罗无奈地叹息:“你这孩子。”

“那么,您能答应吗?”安琪追问,见保罗迟迟不愿承诺,她绝无仅有的冲他撒娇,“阿玛,你答应我嘛,就算给我一个安心好吗?”

她的语音宛然,在这样的风雨静夜中,说不出的动人柔美。这样的声音,这样的表情,恍惚是多年前他不得不按照家族的传统进入英国皇家伯利兹皇家陆军学院学习,随后又被派往阿富汗地区服役时,在随部队离开的前一夜,雅斓对他说:“向我保证,你会平安回来,给我一个承诺,让我安心好吗?”

那时的雅斓也是同样的为他的未知而忧虑,为他的安危而担心,她的声音和如今安琪的声音一样,有着极力节制的颤抖,还有满怀的期望。当年的他无法拒绝雅斓的请求,如今的他亦同样无法回绝她唯一女儿的乞望,他承诺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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