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 第五十四章·教 父

作者 : 薇城

()斜阳一寸一寸地正从天空坠下去,酸酸的麻意也正顺着腿爬上来,她一动不动,呆呆地瞧着那一分一分移过来的余晖。

阳光终于窃窃地站在了她的手边,照着她指上的那枚戒指,钻石反射着璀璨的光芒。

保罗站在屋外平台上看着她这样坐在那儿,不知道是在想什么,过了许久都没有动。

他走下台阶,害怕吓着她,故意放轻了步子,不想自己刚一靠近,她已有所警觉,倏然回过头来,轻唤道:“阿玛。”

保罗笑着点了点头,“在想什么呢?竟一直坐在这里发呆。”

她只是笑笑,并没有吭声,但保罗已明白她在想什么了,便也不再追问,只问道:“我听说你让史蒂夫帮你订回程的机票了,准备什么时候回英国?”

“我想应该是后天左右吧。都已经回温哥华一个多月了,回剑桥之后还不知道积压了多少官司。”

“嗯。”保罗应了一声,然后似又想起了什么,说:“回去之前,去看看你母亲吧,她该想你了。”

“好的。”

第二天,安琪便驱车前往本拿比市。

她没有早起的习惯,却为了来给母亲扫墓,特意起了个大早。清晨的墓园犹显安静,就连远处工人一下一下扫落叶的“哗哗”声都是若隐若现,听得并不真切。

和上次前来时一样,天气依旧阴霾,而她也将离开。

她将一束百合放在母亲的墓碑前,这是她早晨起来亲手在庄园采摘的,花瓣上还有晨露的痕迹。然后她就坐在墓碑前的台阶上,如此近的凝视着母亲的照片。照片上的母亲依旧年轻、美丽,不曾露出病痛折磨下的衰颓。可是即使如此,十年光阴已过,守护得再好,照片也有了泛黄的痕迹,亦如多年来的记忆。

她抚模着墓碑上母亲的名字,絮絮问道:“额娘,女儿来看您了,您还好吗?”

一阵风吹拂而过,仿佛母亲听到了她的问候,给予她一个肯定的回答。

她望着风吹动的百合,闻着扬起的淡淡花香,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每次有不开心的时候,母亲总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额娘,您都知道了吧,女儿不孝,让您和阿玛担心了。但有些话,女儿不知该如何和阿玛说话,但您一定能够明白。”

“当年,您和阿玛、师傅之间是不是也和如今我与David、瑞焱一样,难以取舍呢?一个多年相敬相知,另一个又神秘刺激,更重要的是他于我还有一种亲近熟悉的感觉,让我无法将她视为陌路,更不能对他不闻不问。可是David呢?我们一起这么多年,他虽然偶有少爷脾气,但长久以来他始终是一个合格的男友,而我的心里也放不下他。”

说到这儿,她似乎也倦了,腌搭搭地将额头抵在墓碑上,声音低得微不可闻,“额娘,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选择了。额娘,当初您是如何在阿玛与师傅之间做出选择的呢?而您又有没有后悔过呢?”

“你母亲不会回答你的,而你自己又到底想得到怎样的答案呢?”

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是谁在和她说话?她迟钝地转过脸,她的脸色本来白得像梨花一样,这一看,连最后一抹血色也消失了。

看着眼前一身黑色神父衣衫的尤利尔,他紫色的瞳仁中隐有愤怒的容色。他总是如此严厉,不苟言笑,让安琪从小便怕他,即使他是她的教父,但除了必要的受教,她从不主动与他接触。所以乍见他出现,着实惊得她无所适从,过了许久才恍恍回过神来,唯唯诺诺地唤道:“教父。”

“你还知道我是你的教父。”尤利尔冷哼道,“我以为你已经忘了自己的宗教信仰,也忘了自己曾在天父面前受过洗,更忘了行为准则的教条。”

安琪低头不语,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但尤利尔却咄咄逼人地指责道:“你还记得当初我给你取的教名吗?或者你离开的时间太长,你已忘了自己的教名,吉普莉尔。”

“吉普莉尔是四大元素守护天使之一,也是天使警卫长,她尊为神之左侧。她的坚贞虔诚受到最高神的宠爱与信任。我给你取名于此,是希望你能如她一般坚贞虔诚,而不是让你重复她的背天逆命,恣意妄为!”

尤利尔的话就在安琪的耳边响起,又仿佛隔了很远的距离,好像脑中有万潮澎湃,一浪一浪将一段仿似尘封已久的记忆推向眼前,她依稀听到有人对她说:“吉普莉尔,我以为你经历了上次的教训,会懂得取舍有道,却想不到你执迷不悟,越陷越深,到如今逆天而行,犯下滔天罪孽。我纵容了你的第一次过失,而今绝不容许你的第二次。”

声音的最后一个颤音落下,四下里一片寂静,她听得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却分不清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就好像头脑中有什么东西要挣月兑桎梏,解放出来一般,可她越是努力要抓住,越是头痛欲裂,什么都听不真切,只看到尤利尔的唇在不停地一张一合。

终于愈来愈剧的头痛让她不得不放弃了挣扎,而终便也不再轰鸣,连头痛也在渐渐消退,尤利尔的声音也慢慢清晰起来……

“爱当纯洁而神圣,虔诚而永恒。相爱需经过深思熟虑,决定之后当坦诚相待,不欺骗、不隐瞒、不诱变,更不离弃。神赐予你爱,你当珍视若生命,两人相亲相爱,相濡以沫。不可受予诱惑,心存二心,追循魔道,以爱之名,行婬邪之径,此为违反戒律教条,必受神之判罚!”

“而你,坚守那份在神面前起誓的旧情同时,又贪恋新鲜、刺激与不可知未来的新欢,游走于道德与责任的边缘,明明知道纵火的危险,却依旧引火**,亦或是你飞蛾扑火。如此渎神的行为,你就不怕神之惩戒吗?到时雷霆万钧,断不是你所能承担的罪孽!”

“至高天天使警卫长,水之守护天使吉普莉尔,妄动情念,逆天判命,肆意篡改生理伦常,为祸天下,经众神一致仲裁判决,摘去其警卫长职衔,麾夺其水之守护天使王冠,鞭刑三千,削骨断翅,废其术法,下贬凡人,永世受梅比乌斯轮之苦。”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好似在一个空旷的场地里,四周空荡荡的,却可以让回音无止境地扩散折回,带着压抑,字字直传入安琪的脑海中、心中,仿佛一双无形的手,扼得她无法呼吸,无可抑止地咳嗽起来。

然而,尤利尔却并没有停下来,更没有放过她,相反,他的声音更急更冷,句句直抵她的内心深处,“你不是相信爱情如死亡之坚强,嫉妒如阴间一般的牢固①。你也相信爱情的力量与美好,那么一个负责任的爱情,应该是奠基于男女双方面面寻求彼此是否可以共走一生。一个负责任的爱情也总是指向婚姻。不管恋爱的结果为何,恋爱的过程中一定是以婚姻为恋爱的标杆,为恋爱的指南针,所以恋爱的意义就在其为婚姻的预备阶段,一个寻找共走一生伴侣的过程。”

“既然恋爱是婚姻的预备阶段,是寻找共走一生伴侣的过程,那要踏入恋爱阶段前,必须先了解婚姻的目的。婚姻的目的是要夫妻两人彼此扶持,共走一生,为天神委托的目的共同努力。你既已成为别人的未婚妻,便当了解为人妻者的本分。女人本是男人身上的一个肋骨②,同一根肋骨又怎会匹配在两个人的身上?你既已找到了自己的心之所属,又怎能左右徘徊,心无所定。更何况你了解那个男人吗?你可曾清楚他的过往?你可知道他是谁?!”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支箭,每一支都深深地朝她心窝攒过来。她绝望地看着他,而他平静地看着她,她看不清他眼中是什么情绪,是惋惜?是指责?抑或是不可容忍的愤怒?

但无论如何,那样的目光,那样的指责是一把剑,狠狠插进她的胸口,剖开她的整颗心脏,让她痛得狠狠喘息,咳嗽也愈来愈剧烈,头痛又阵阵袭来,那个声音又重新传入她的脑海。

“吉普莉尔大天使,对于指控与罪责,你还有什么辩解的吗?”

“我接受所有的指控与罪恶。”这个声音是那样的疲惫,仿佛已厌倦了世间的一切,即使是如此苛刻的刑罚,也没有让她反驳一句。

另一个声音若寒潭深处传来,每一字每一句都深深刺痛,“你的确没什么好说的,这所有的指控都是不争的事实,所有的刑责都是你罪有应得。我已经给过你机会让你悔改,可是你非但没有改过自新,重回正道,反而还与他私自立下赌约,拿三界戒律作为赌注。如此放肆的行为,让你得到今天这样的下场,都是你咎由自取,与旁人无由。”

“吉普莉尔,你又何其天真,你真的相信他只是因为你的背叛而反叛整个天庭?那么我告诉你,他那样自持甚高,又怎会长期甘于人下,你不过只是他的一个借口,而你偏偏愿意相信他的借口,甘愿步入他的复仇圈套,你以为弄得自己这样万劫不复的下场就会抚平他的恨意吗?那么你错了,这对于他来说才刚刚开始,而对于你来说却是永世不得逃月兑的轮回折磨,生生受尽病痛折磨,世世不得善终。”

“这就是你所谓的爱,是你不顾一切所换来的结果,然而你却忘了,他如今已是魔王路西法,早已不是从前的荣耀之子——路西菲尔。”

路西菲尔。

那名字落入脑中“咔咯”轻响,是从心底冒出来的,然后蔓延到第一块骨骼,每一寸皮肤,把它们龟裂成最细小的碎片,然后再痛上一回。

她蹲在地上,一手抱着自己的头,一手捂着自己的胸口,咳嗽让她抖得厉害。耳中仿佛有喧哗嘈杂的人声,万马呼啸而过的声音,战鼓震天的声音,统统朝她耳中塞进来,像无数条蛇,硬生生钻进她的脑中。

可是又静得可怕,安静得她可以听到自己血液汩汩流的声音,而她全身除了疼痛,没有半分感觉,意识好像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又像溺在水里,不停地往下沉,往下沉,却挣扎不了。

一切都似在离她而去,从此永远陷在绝望的黑暗里。

是天谴?还是命?

她已无法再去思考,疼痛席卷着她的头和胸口,咳嗽带来的阵阵腥甜止不住地直往外涌,掩在口边的手上已染上点点红斑……

“安琪。”

一声惊呼将她昏聩的意识重新拉回,她抬起头来,首先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红若烈火,灿若阳光的头发,然后她渐渐看清了那张脸,慌张、怜惜、愤怒,此时此刻她竟觉得有些好笑,平日里米迦勒总是一张扑克脸,没想到原来他也会有情绪失控的时候。课此情此景,无论是谁见了她的笑靥都觉得说不出的古怪。

“安琪,你还好吗?”米迦勒将她揽入怀中,拿袖口仔细擦去她嘴边的鲜血,不确定地询问,“是宿疾发作了吗?”

安琪轻轻点了点头,口中“我没事”还没有吐出,米迦勒已怒不可揭地抬头瞪向尤利尔,吼声已冲口而出:“你到底对她说了什么?她身体不好,刚刚病愈,你不是不知道,你还如此刺激她,你是想再一次逼死她才满意吗?”

“亚伯拉罕先生,请你注意你的言辞。这里是教堂圣地,请你不要搅了神明的安宁。”尤利尔不该阴沉而严肃的脸色,吐字依旧字字清晰,仿佛无论米迦勒说什么都影响不到他的情绪一般。

米迦勒看着他,微眯了眯眼,冲随侍在身边的彼列说:“你先扶小姐到车上去,我有几句话要和神父聊聊。”

“是。”彼列答应道,便伸手过来扶安琪。

宿疾的痛,嘈杂的争吵,只让她觉得阵阵发晕。她觉得有什么不对,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迷迷糊糊已将手递给了彼列,任由他扶着离开。

刚走了没两步,她突然想起刚刚米迦勒情急之下用了“又”字,可尤利尔与她之间虽然说不上相处融洽,他也对她的确严肃,不过像今天这样咄咄逼人,也确属第一次,又何来的又一次逼死她呢?更何况她除了偶尔宿疾发作,不是一直好好的吗?

然而她来不及细想,彼列一声“得罪了”,便轻轻松松的将身体发软的她抱了起来,快步往停车场走去。

米迦勒望着安琪与彼列离开的方向,直到再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他才慢慢转回身,望着尤利尔良久,仿佛是在平复自己的心情,终于他可以心平气和地问出口:“你到底想怎样?”

尤利尔回答:“我是她的教父,我当提醒她什么才是正道。”

“不劳你费心,我自会看着她。”

“你看着她?”尤利尔漠然地冷哼道,“你怎样看着她,看着她重新走上旧路吗?”

米迦勒也冷笑起来,“旧路?怎样的旧路?削骨断翅,永堕轮回?还是挖心自裁,魂灵散灭?如果是如此,那么谢谢你,当年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最后一句话仿佛触到了尤利尔的底线,一瞬间他便变了脸色,口气也变得咄咄逼人起来,“你是在质疑神的裁决吗?我看你是在这个无神论的世界呆太久了,说起话来越发的没有分寸了。你别忘了,当初若不是你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她,包庇她,她也不会到最后胆大到肆无忌惮。”

“她做了什么?她做的除了伤害到自己,她害过谁?”米迦勒的怒火显然又被点燃,好不客气地回道,“究竟是我纵容,还是你铁石心肠,我们心中都清楚。当年若不是你丝毫不念同门之谊,也不念共事之情,她便不会像如今这样苟延残喘。你还不满意吗?当年她亲手捏碎了自己的心脏,灵魂

碎片堕入梅比乌斯之轮,我和拉斐尔整整花了上千年的时间,才堪堪修复了她部分的灵魂,得以让她重回这天地间。而你又在这时出现,成为她的教父,这千年来,你对她的监视还不够吗?如今别说她,就是我们,还能做什么呢?在这个人们根本不相信有神所存在的世界,我们的神力也微不可存,甚至连记忆都很难保留,更何况她被拆了仙骨,饮了忘川水,前尘往事她根本什么都不记得,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既然这么多年来,你都是冷眼旁观,为什么这一世你一定要干预进来呢?”

“因为他又出现在了她的生命中。”尤利尔的双眼炯炯有神,说出这话时他的眼中闪现了杀机,“我不能给她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更不能给他又一次祸及天下的机会。他们两个人不能再在一起,否则终是一个隐患。千百年前,她堕天受刑,他亦随即失去踪迹,但你我都清楚,这么多年来,他从没放弃寻找她,而她亦不得不在他找到她之前而亡。可是没想到,历经千年,还是让他们碰到了。即使身边有一个与她有宿世姻缘的他,她依旧这么快为他所吸引,这难道不是一个危险地信号吗?你就不怕历史重现吗?”

“那根本就不是他,他不过和他长了一张同样的脸罢了。”米迦勒的声音变硬,出口的话变得也更加冷彻,“我见过那个人,在他身上我根本感觉不到丝毫他的存在。他邪佞狂狷,阴郁神秘,可他除了长得像以外,身上丝毫没有当年他的影子。而且就算是他,她的身边有我和拉斐尔在,我们不会让她重蹈覆辙。所以,我希望你也不要再插手进来。”

尤利尔反唇相讥:“插手?这天下戒律,都是我的职责。”

“你也别忘了你如今的身份只是神父,只是神的传道者。神只是让你监视她,并没有赋予你权利在她的身上施以言灵咒法。③”米迦勒亦冷冷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字地吐出,“更何况,而今她已经是凡人,就算你是她的教父,你又有什么资格去干涉她的生活和感情,七情六欲本是神赋予人的恩赐。”

尤利尔气极反笑,只是寒意已现,那张严厉的脸如今变得恐怖而愤怒。

正当他要发作之时,天上一缕阳光恰在这一刻穿透了厚厚的云层,洋洋洒下。教堂顶上的十字迎着久违的阳光,在他们间投下一个悲悯慈爱的影子。

尤利尔回头望向阳光洒下的方向,久久地注目。阳光的温暖与照耀下,仿佛是对戾气最好的过滤,他也仿似受到了某种圣谕一般,脸上的刚毅渐渐柔和了下来,待他转回头时,虽然严肃依旧,但已恢复到平日淡漠的神色。他对着米迦勒叹了口气:“既然你执意如此,那么我姑且相信你第二次,但我也提醒你,她的行为若再次触犯教条,我也同样不会坐视不理。至于你,天神虽仁慈宽容,但你也好自为之。”

注释:

①信爱情如死亡之坚强,嫉妒如阴间一般的牢固:摘自《圣经?雅歌》

②女人本是男人身上的一个肋骨:源于《圣经?创世纪》中,上帝创造亚当之后,从亚当身上取下一根肋骨创造了夏娃。

③言灵咒法:只有制裁天使才会使用的法术。发出咒术打入人生命的年轮,歪曲轮回改变其形式,无论轮回多少世都无可改变,为堕天使的最高处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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