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富县县令张光张子曰很烦恼。
十月初三这天早晨,也不去坐堂署理公务,正在一个小妾的房里咳声叹气,喝茶闷坐。
张光出身江南豪富,家颇资财,几经科举,进士及第后却是赋闲在家,天启年间太监得势,不再地方官员的检拔再不注重学识能力,却重视起金银重量和地方搜刮之手段,便带了大笔银钱上京走动,走了宫里太监曹公公的门路,便被实缺放到这富平为官已是三年。
这富县地域辽阔、耕地平坦、境内东有洛河、西有葫芦河两大水系,两河流域形成洛河川与葫芦河川两条大川,川上灌渠稠密,土地肥沃,人口稠密,曾有“五谷杂粮遍地有,九州不收鄜州(富县)收”的古谚。在这延安府里也算是个上县了,县城三川交汇,五路噤喉,自古就有“五交城”之称,县城内更是商贾云集,店铺林立,大户豪绅豪华宅邸节次临比,因此更是连年修葺城高壕深,真个太平安稳,也没枉费了自己那些使费银钱。
最近几年虽然天不作美,连连干旱,造成大量刁民不再种地,多有田土抛荒,或成流民或是上山落草,少了不少的收入,但下面的胥吏倒还尽心尽力,经过大家上下努力,使出千般手段万般方法,虽然也有刁民多方推搪抵抗,但在整治了几十个带头的刁民后,总算把上面规定的赋税钱粮完成的很好。
就是各个王爷郡王的俸禄赡养的钱粮多少有点差额,但也没有什么大碍。一是这王爷郡王什么的在这大明也就是一个摆设罢了,大家在面子上恭敬着,实际里他们和圈养的猪也没有什么二样,欠缺他们一些时日也没有什么大碍,二是这帮子闲散王爷生育力也实在了得,这要供养的人口是不断的增加,自己到了这县上不过才三年,这些闲散王爷郡王等等的俸禄和供奉上的份子就增加了快一倍有余,长此以往可如何是了。
这还不是要紧的,最要紧的是手头里的开销问题。
现下里自己开销也是不断的增加,远在南方的家小要吃要喝,近身的小妾们也要打对,人前人后的不能没个体面。还有就是礼聘的刑明、钱粮,杂务的师爷的束脩也是一笔大大的开销,但你还就是离不开他们,也紧手不了他们,因为毕竟这些师爷都是本地人氏,真正的地头蛇,精通当地风物,还有走惯了上下勾当,离开他们你就是寸步难行。更有那轿夫门房,各色杂役,丫鬟婆子等等,要吃要喝哪里不要钱粮?更有那手下胥吏的年底俸禄红包分派,虽然手下都会有各样的路子捞到不少的油水,要比这点俸禄要多得多,但毕竟这是门面上的事情不能拖欠的。
还有那同僚同事,士绅大户迎来送往应酬不断,当然这些相对来说却是小头,毕竟是礼尚往来的跟着。
最大的一笔开销却是每逢节日年底,更是府里省里京城的大佬们的孝敬就让人头痛,正赶上今年自己任期到头,自己还要想办法挪动一下,离开这个刁民遍地盗匪横行的地界,要不升迁,至不剂也要到南直隶辖下一个富裕太平的地界当官,离家也近些,家小田产也好有个照应。
太祖爷定下的规矩,为官必须要异地,可苦了我们这些官员,当了官不能照顾亲族家小田产,虽然也有当地官员看在同朝为官的面子上有些照拂,但人情还是要的,就拿自己老家的那个县令,今年就为自己家小在同邻人的田土纠纷中大大的出力,官场上讲究个投桃报李,所以今年的年例当然要加厚些才成。
异地为官别了家小,自己在这个地方也是寂寞,就娶了几房小妾取乐。这里的小妾到也便宜,几辆银子再管个吃食就成,现在哪里还有比吃饱饭更要紧的事情?但就是这样她们也不能太过寒颤丢了自己面皮,所以这也要银钱,钱钱,哪里都要钱,指望自己那点俸禄?那还不够自己一顿花酒的花销,哪里应付得来?好在手下胥吏师爷人等倒也得用,一年下来倒还让自己过得去,不管用什么下三滥的办法,只要弄到钱,够了自己开销,再完成上面差遣就好。这样今年就可以太太平平的过去,只要在十二月里上面来人把赋税解走就万事大吉。
但现在最是头痛的是上峰和京里的孝敬多少的问题,主要是因为当今驾崩,新皇即位,虽然朝里现在还没有传来什么大的动作,但听说这新皇在潜邸里的时候就与那九千岁不对眼,说不得朝里朝外的要有大的暴风骤雨,好死不死的自己原先是认了曹公公为干爷爷的,而那曹爷爷是那大明被称作内首辅魏九千岁的干孙子,年节孝敬不断逢迎马屁如潮,才有了自己这身富贵,但现在看来却不一定是好事了。
一旦新皇对魏忠贤这些在清流士人嘴里的阉党有所作为,那倒霉的可能就是这般上皇宠幸的太监,那帮子被魏忠贤打压迫害多年的所谓清流,一旦抓住这个机会那就一定如疯狗一般的上前见人就咬的,那就是打倒上脚,口诛笔伐什么龌龊手段都会一起上啦,自己的大树倒了倒不说,要受到牵连那是一定的,其实自己也是进士及第的好出身,也算一个文士清流,但那时候是阉党当政,清流中有多少自降身份投了他们口中不耻的阉党门下,做那摇尾巴的狗以换取荣华富贵,那是数不胜数,就是那朝中自命清高的大佬也个个唯魏忠贤马首是瞻,何况我们这些底下的小人?
官场上的事情就是这样,风光时花团锦簇,落魄时便是丧家之犬。
所以在现在暴风雨还没刮起时候,早些寻了新门庭遮风避雨这可是大事正事,半点也是马虎不得,这直接关乎着自己前程,如果是晚了半步,那一个不好就是泼天的祸事,但现在是天底下几乎都知道自己是阉党门下。
当初自己这张臭嘴也曾经到处显呗,随时把个干爷爷挂在嘴边,让那些同年羡慕不已,为此自己还沾沾自喜,到现在却是抖落不清的一个麻烦,朝堂党争的残酷,那自己是感触颇深,那比战场上更难逃命,现在想的是走谁的门路,掳摞个干净,再靠贴个稳妥,这要结交那个京城大佬,这要使费多少银钱珍宝,想到此处自己就不由的一阵肉疼。
想想这三年来,自己开始花钱买官,然后又开始上下勾当花钱保官,现在还要再次花钱买官,这般疲于奔命的下来,三年知县,所得银钱如流水般花费出去,自己积攒也是所剩不多,你说我容易吗我?
正踌躇烦闷间,一个门房没有通报就这样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也不依照规矩谨慎施礼,就那么急火火的报道:“启禀县尊老爷,有城外赵家庄赵老员外在外面求见,说是有天大的大事禀报老爷知道。”
张县令一听眉毛不由的一挑,若不是话里有赵员外,那自己早就劈头盖脸的责打这个忘了规矩,善闯内宅的家伙了。
这个赵员外倒是懂事的人,家资也颇丰厚,在当地也是有些人脉的,自己上任以来多有殷勤孝敬,自己为贪图他地方势力,好使得自己能更快的在这个富县站稳脚跟,施展自己的诸般手段,还和他那个在外地给一个总兵为赞画的儿子叙了同年,关系亲近的很。
当然,投桃报李的勾当事却是不可少的,自己收了人家不少的财物,也就当然出手帮着他做了些举手之劳的小事,打压了一般抗租占地的刁民。
今天想来这赵老财不年不节的大老远跑来,定是有事情有求于我,天大的大事?好,看来一笔不菲的孝敬是又到手了,一时间倒也暂时是忘记了眼前的愁事。
有了这个由头,放下茶碗,也就不再怪罪那个失了礼数的下人,施施然吩咐道;“知道了,待本官穿戴一番,你去引荐那赵老爷到花厅斯见。”
接待个白身士绅地主到花厅而不是班房,这已经是了不起的殊荣了。
到了内里,由小妾伺候着换好穿戴,也没有穿官服,就是一袭月白长衫,一顶文士纱巾,拿了一把扇子,(明文人打扮,扇子只是表明自己斯文,与纳凉无关)便施施然的走去花厅,现在这个时候自己一定要处处透漏出自己一个文人进士清流的身份。
咳嗽一声,拿足了架势,转过屏风,就见那个胖胖的赵员外正神色惶恐的在那里坐卧不安,脸上还不断的流出油汗来,不时的拿袖子擦拭,整个一个土包子遇见大事的做派。
张县令心下不由一喜,对方越是惶惶不可终日越是说明求自己的事情严重,那对自己的孝敬就越是丰厚,虽然与其子叙了同年,但亲兄弟明算账还是要滴。
那正惶恐中的赵员外一见张县令到来,马上慌慌张张的上前拱手见礼道:“老父母安好。”
张县令拱拱手笑呵呵的道“世伯安好,几日不见最近越是发福。来来,坐下慢慢谈。”你越是心急我越要拿捏的稳当,这才有戏码在后吗,这也是官场上最起码的隐忍功夫。
下人送上茶来,张县令在主位坐了,翘起二郎腿端起茶喝了一口。那赵员外哪里还坐得住,满脸油汗惶惶弯腰拱手道;“老父母,祸事了,祸事了。”
“有什么祸事到叫世伯惊慌?慢慢道来就是。”越是对方惊慌张县令越是心喜,对你那是祸事,对我那就是大大的好事,心中窃笑还是慢条斯理的喝茶。
“老父母,我家一个下人昨日探得那南山插翅虎的,发出英雄帖邀约各个山寨杆子,要汇集几万人于下月初一来攻打富县以夺赋税钱粮过冬啊。”
“哧—”一口热茶都喷了出去,“哐当一声茶杯落地。张县令立刻大脑一片空白。
“老父母,老父母,快拿个章程出来啊。”赵员外一见县尊如此,也顾不得身份,马上上前推拿已经痴呆的张县令。
好一会,脸色煞白没有人色的张县令才缓过这口气来。一把把赵员外的衣领拉住,整个脸都快贴到那张油汗直冒的胖脸上,声音颤抖的追问道:“你待怎讲?那那插翅虎要干什么?“
“那插翅虎要邀约三山五岳的杆子盗匪来夺富县今年的赋税钱粮。”赵员外忙再次大声回答道。
得到再次确认,那张县令已经是魂飞魄散了,但还存着一丝侥幸。“此事可成准确?你可莫要寻我开心。”
“千真万确。”那赵员外脑袋点的如小鸡啄米般,苦着脸道:“之事体大,我便是有天大的胆子,哪敢拿这事与老父母寻开心?”
“事情是你如何得知?”
“是我那里一个佃户奴才的兄弟,去年时蒙皇上恩典,把他的田地划归了王庄,那腌臜货没了田土却又拿不出官家赋税,就携带了家小投了那插翅虎为盗,上两日里他受了委派到一个别的山寨上下书,回来时候偷偷的到他兄弟家里,原也是要带上我那佃户奴才去投奔插翅虎,也好在事成后分得钱粮,不曾想被我的庄丁探知,本来只是想锁拿了匪盗请功,却哪曾想一番拷打,那人就说了此事,我怕不准,又通过其他关系确认,的的确确有此事,这才赶来报与老父母知晓。”
“那人呢?”张县令忙追问道。
“我怕事情被别的刁民知晓,定是人心惶惶都随了杆子去,就把他们一家都封了口的。”赵员外阴狠狠的道。
“很好,你办的很好。但但这事可如何是好?祸事了,真的祸事了。”张县令瘫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