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妖精以及与其相似的亚种,那时人们的观点朴素而直接。尤其是少见的女性妖精,她们的身形极似九至十三岁年龄限内的人类处女,能轻易令男人几乎着魔地迷恋上她们。尽管身体的特征看来并不具有成熟的魅力,但她们深晓如何展示出真实的本性,并非人性的,而是山林女神般的(也就是说,鬼性的)。
对于这些被唯独缺乏感性的帕里欧斯神锻造出的奇异生命,我们别无他法,唯有遵循‘妖精’这一她们似乎引以为然的称呼。”
——摘自《关于这个世界起源以及中古世纪的若干神话传说——由智慧与巧合的西帕提娅总院于1480年整理完成并通过慷慨的艺术赞助者埃蒙斯·希吉蒙德侯爵协助出版》
热月的第四天恰是夏日最盛的时节。每年的这一傍晚,独占大陆东部的帕萨那都会迎来只属于这个古老王国的独特节日。首都帕索的左岸,一座近百码的高塔由一条宽阔的运河与宫室所在的城区隔开,像被无数稍矮的密集建筑环抱着伫立在圆形的城市的几乎正中央。广场另一侧的钟楼刚刚敲响过七下,四座略小的塔楼环抱着的黄褐色的尖顶下边,一名身着华丽锦袍的老魔术师从露台上缓缓探出身子,对着视线所及之处如蚁般群聚狂热欢呼的人群高举起手臂。
融进墨色暗夜中的高塔霎时亮了起来。由橙至白,千万盏魔术幻灯像一块绒毯相互推挤着铺张开去,也仿佛欲同掌管夜的女神争辉似地投下澄亮的银光。清辉所及之处,聚拢在高塔身旁的林立的法师塔也随之亮了起来,整座城市,乃至极远之外的大地都被这暧昧的情绪感染,像是披上了一层微凉的轻纱。人群的视线被不知疲倦地调动着,夜空中不时坠落的绚丽幻彩挑逗起他们狂热迷乱的神经,将他们全身心投入这一年一度的点火仪式中。
“该怎么说……奇迹!这就是光之塔吗!”
尼克·托利维赛·史克威尔从旧斗篷下面探出头来,将瞳孔张得老大,盯着上方被装点得近几美轮美奂的夜空羡慕地说道,随即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立刻低头把脸遮住。作为帕萨那近千年传统的象征,光之塔从不吝于向各色仰望之人展示其魅力与威严,不过正如好奇的路人所窃笑的,从这名十六七岁的少年眼中流露出的崇敬之情未免太过小题大做。
“笨蛋,不是告诉过你不要把脸露出来吗!是不是想让所有人都听一听你的底比托口音然后直接把我们扭送到警卫队?总之在我安排好一切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尽量压低了嗓音但还是如同咆哮一般斥责着尼克的是一个满脸胡须,身材十分壮实的中年人。虽然一口流利的帕萨那地方话天衣无缝,但比起他身边那个不起眼的少年来,这个叫德莱蒙的男人显然更引人注目。他的手臂比起只会干农活的当地人粗壮许多,大块突起的肌肉让人自然而然地想起码头上壮硕的水手;略粗的眉毛下凝住的深黑色目光一直停在身边的少年身上,腰上还挂着一把铁剑,若不是披风的结恰好遮住了脖子上的伤疤,任谁都会猜想他一定干的是搏命的行当。
“这种时候根本没有人会注意两个过路的陌生人吧,不是你教我的:聪明人会根据环境调整行动。”
“咳……听我说。直觉告诉我‘聪明’这个词一定不认识沙丁鱼一样挤在广场上的家伙。”
德莱蒙·奥弗涅向一街之隔发出巨大噪音的方向瞥了一眼,悄悄叹了口气。在古老传统雪崩般衰败的当代,唯有身处这座魔术之都,势力日薄西山魔术师才能从人们的眼光中读出久违的尊敬。曾经不可一世的他们早已没落,像是被圈养在偏远的国度的遗民顽固地坚持着过时的价值观,在外地人来看,简直既无知又可笑。
事到如今,再用这样高调的方式彰显权威又有什么意义呢。
“走吧,异国人的盲目娱乐和我们没有关系。”
尼克抖了抖挂在肩上的包裹,恋恋不舍地从塔顶撤回眼光,赶忙跟上剑士的步子。其实经过了三个月的长途跋涉,再强壮的人也有些吃不住。衣衫褴褛的两人并没有放下警惕,互相使了个眼色,小心翼翼地穿过错综复杂的街道。至于目的地,他们早已经心照不宣,不过在那之前,还需要一个暂时落脚的地方才是。
帕索的街道并不算窄,然而无穷无尽的转角和两旁近乎遮住天空的木质民房还是让人感到压抑。一些形状怪异的塔穿插其中,从空中俯瞰下去好像一座座路标将城市划出不同的区域,尼克忍不住好奇,时不时念念不忘地回头瞥去,竟被四周烟火迷蒙的碎屑熏得眼睛一阵刺痛。
“喂,给我回回神,光之塔又不会飞走。在陌生的城市四处晃荡可不是办法,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得先找家旅馆住下来再说,顺便也换一身像样点的衣服。”德莱蒙拽住尼克的袖子,强行将他的脸抹过来。二人不约而同地相互打量起对方,伸手揩下一层厚厚的灰,相视笑了起来。
“我想到一件事,除非这里的国王是傻子,才会相信你是史克威尔家的世子哎。”
“你也是,说什么自从妻子过世之后就决心重拾流浪生活的剑客,真是笑死我了。”
因为笑得太厉害,尼克一下子重心不稳撞上了德莱尼的腰间。剑柄磕得他鼻梁一阵酸痛,连忙蹲子捂住鼻子,尽力住掩饰自己疼得快要掉下眼泪的表情小声问道。
“话说回来,换回魔术师的打扮不要紧吗?你不是怕被人认出来所以一路上连旅店也不敢住。”
“别傻了小子。”德莱蒙撇了撇嘴一拳砸在尼克的头上,“这里可是魔术之都帕索,随便走在大街上就可能会碰到几个魔术师,比你那点水准总强多了。你即便穿着绛红色袍子(大师级魔术师专用颜色)也不会被人多看一眼,所以越是公开也就越安全。唯一得注意的是东部的繁荣可不比底比托,你原先的衣服实在华丽过了头,回头去买一件干净的就好。”
“那都是因为他们生在没有斗兽活动的国家毫无危机感好不好!”
尼克僵着脖子无力地顶回过这句话,刚才兴奋的表情凝固在脸上。他悄悄地反复琢磨着德莱蒙的信口发言,强烈的不安不禁让他心绪难平。
这样一来,我能进入光之塔的机会又有多少呢?
作为底比托王国曾经的顶级贵族史克威尔家族的世子,尼克这幅狼狈的样子确实让人不可思议。可就是谁也不知道尼克的父亲,塞莱尼斯公爵吉安·佩罗特·史克威尔为何会牵涉进一桩谋反案之中,以致于这庞大家族中唯一幸存的少年唯有远走千里来到“敌国”帕萨那寻求避难。对史克威尔家族的追查很快扩大到整个王国中的所有魔术师身上,许多人被狂乱的群众闯入家中按倒在地,不由分说地送进监狱,个别反抗者甚至第一时间就被激愤的人群砍下了脑袋。
尼克已经不记得那天亲眼目睹处刑场面的自己究竟如何重新活过来。为了防止他们进行诅咒,那些临刑的魔术师都被反缚上双手并且割伤舌头,推上一排排用木柴高高推起的火刑柱。他的耳边回荡着的满是那些被处以火刑的魔术们的尖号,扭动的火团如橙红色的大丽花竞相绽放,不能发出准确音节的怒骂和诅咒回荡在底比托首都伊利奥尼上空,海风吹开浓浓的尸臭将被烤得焦黑的残肢卷起抛向空中,将这座永恒之城涂抹得好似漂浮在海上的坟场。
所幸魔术师们还保有自己的圣地——光之塔。这座几乎与帕索城一道诞生的建筑仿佛一只瘦削的纺梭悬入天空,由乳黄色大理石砌成的塔身略略倾斜,在一群林立的法师塔中傲然挺立着。东部大陆独有的硬朗却并不严酷的风肆无忌惮地穿梭在无数拱门之间,千年的侵蚀只在它的表现无力地留下一些古旧的斑纹。
身处那乳白的巨塔中,仿佛山脉远隔的塞莱尼斯湖上的波涛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清晨里,笼罩整座城市的魔力随着塔中人的醒来在阳光中氤氲开去,只需一眼便可以让任何魔术师为之沉迷。更重要的是,这里是大路上所有魔术师的精神家园,几百年间无数的传说从此诞生,让无论再桀骜的魔术师到了这里也只得本能地单膝跪下,至于入学考试的残酷,残留在大厅墙壁上应试者的叹息便可昭示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