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对于尼克来说,这样的烦恼确实有些奢侈了。刚刚从死神掌上逃开的少年还无暇顾忌太多,喉头传来的撕裂的痛楚以及因为睡眠严重不足布满眼球的血丝都在不失时机地提醒着他当务之急。少年偷偷地瞄了一眼,德莱蒙的旧皮靴在地上踩得咯咯直响,正眉头紧锁地扫视着川流而过的陌生建筑。也不知道转过了几个街口,他的目光终于在一间并不起眼的大屋子前停了下来,这家叫做“妖精花园”的旅店被众多民房水泄不通地裹挟在中间,以至于马厩都被迫改在了沿街一侧。铁招牌上画着的妖精身上的油彩已经退得七七八八,露出斑斑铁锈;木质的外观看起来也明显有了年头,让人不禁猜想它的老板是不是也像这家店给人的感觉一样,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明明叫着这样的名字,却一点儿优雅的感觉也没有,简直好像经常莫名奇妙出现在厨房角落里干瘪的劣质香肠。
德莱蒙似乎并未注意到尼克抱怨的眼神,只是仰头停驻了一会儿,又从斗篷里掏出即将告罄的钱袋数出一把发黑的铜币,战战兢兢驼着背的样子像极了在老婆面前对零用钱如数家珍的中年水手。
“就这里吧。”
“不用特别关照我,再往闹市区去一点儿也没问题啊。”
“……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相信我,想要安全的话这里最合适不过。”
“哎?难道不是越豪华、显眼的地方就越安全吗?”
“唔……”德莱蒙被自己的口水呛住,气恼地想要抓住尼克。可他没料到少年早有准备地迅速闪过身,用力伸出的手扑了个空,几乎重心不稳地踉跄了几步。
“混小子,别给我偷换概念!我有说过豪华这个词吗?何况你觉得这家店还不够显眼?夹在一排法师塔中间破破烂烂的店,只有我瘪得过于显眼的钱袋才能配它。”
“噗哈。”
尼克不禁笑出声来。必须承认,曾经游历大陆的德莱蒙身上偶尔爆发的滑稽细胞完全足够他竞争宫廷演员的角色。当然,仅仅是在他自己察觉不到的时候。
德莱蒙瞪了一眼尼克,虽然心中的本意只是将他当作扯着大人裤脚问这问那的小孩子,剑士的口吻却出人意料地一本正经。
“说了你也一定不信,我的笑话可是这世界上唯一能逗笑托米丽的东西。反倒像你这样羞羞答答的小子居然也是能玩弄那些危险咒语的魔术师,还真是不可思议。”
“这可没什么好庆幸,我也不想生来就是魔术师的。”
尼克转过脸去,不再回应德莱蒙充满歉意的眼神。他的注意力此时已经完全转移到了对眼前这座建筑的好奇上,名为“妖精花园”的旅店的大门被两旁的建筑挤压得只剩下三人宽的距离,若是下雨天,满地的泥水堆积,连骑马也一定会遇到大麻烦。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这里的生意真是出奇的好,尼克刚推开门,一股浓重的酒气以及熏肉气味便伴随着粗犷的东部方言扑面而来。
“‘为什么总是碰上怪人’,还不是因为这个该死的名字吗!”某个看起来像是喝醉了的人向半空中挥舞着手臂大声叫道,边上的人也都附和似地举杯哈哈大笑起来。
“这故弄玄虚的名字……我说奥布沃斯,你根本就连妖精长怎么样都没见过吧。”
“那有什么办法,又不能怪我。这个店从我的曾祖父开始就叫这个名字,也从没有人提出过异议,反而是近些年,大家似乎都把它当成笑话了。”
被人称作老板的男子奥布沃斯耸了耸肩,随即将身体凑向尼克他们一桌,用商人标准的营业式口气问道:“请问二位需要点什么?”
“一杯啤酒,两份煎蛋和鱼,再给这个小子来一杯牛女乃。”尼克正在犹豫,却被德莱蒙抢先答道。
“等等,我要点的是……”
“对了,请再给我们准备一个房间,要有窗户的,住惯了海边的上的人呼吸不到新鲜空气可不成。”
奥布沃斯老板习惯性地点点头,也不再问下去,只是向等候在柜台上的伙计打了个响指便又趴在柜台上眯起眼睛,身后二人的谈话也随即被淹没在了醉汉嘈杂的大叫声中。
“喂!你为什么要告诉他我们从哪儿来?还有,为什么要替我点菜!”尼克不满站起来挥着拳头,却被高出大半个头的德莱蒙一把抓住胳膊按倒在座位上。
“出生在海边的人身上的那股气味是无论如何洗不掉的,隐瞒只会更勾起别人的胃口,况且我们的打扮也根本瞒不住啊。”
“有什么问题吗?”
“笨蛋!看看你自己。”德莱蒙无奈地扶了扶额头,“现在是热月啊。除了从西边来穿越克罗克山脉以外,谁会在把这么厚的袍子放在手边!”
这个家伙,明明看得到自己满身的破绽,却甚至懒得去掩饰一下。哪怕早一点告诉我也好嘛,是时候教育一下粗糙的乡下人纯正的底比托式鉴赏品味,在一个连货船都不经过的内陆城市点鱼料理无疑根本是毫无常识的白痴行为。
“对了,有个问题我已经忍了很久。刚才,就是进城检查的时候,为什么不抓住那个人?”
“这算什么,想想阅兵礼上不巧闹肚子的士兵吧。另外,我真的不大明白你在说什么哎。”
“别装傻了,连我都看得出前面的老人被掏走了好几个加洛里,你怎么可能发现不了。”
德莱蒙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他伸出结实的手臂将少年一把搂到身边,俯子用酒杯遮住前方悄悄对他说道。
“那你一定瞧见了他的那双手,对于需要依靠偷窃讨生活的人来说,是不是太干净也太过漂亮了?看看你自己……”
“……那个人也是流亡的魔术师?难道就不能求助于本地的魔术行会吗,再怎么样也不该做这种事。”
“记好,这不是每个魔术师都像你一样有身为名门之后的资本。”德莱蒙的回答意外地并不带丝毫揶揄的口气,“只有挨过饿的人才知道那感觉有多么难熬,吃饱穿暖的家伙们立下的道德准则对于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人来说根本就是废话。”
尼克嘟囔着还想争辩,却被月复中恰到好处地传来的阵阵饥饿感塞上了嘴巴。一路以来,少年已经不止一次暗自叹服于这位曾在史可威尔家工作过十多年的剑士老道的经验与观察力;然而在对一些问题的看法上,少年依旧坚信从不苟言笑的父亲那里继承的处事方式,无论人心沦落到何种不堪的地步,总有一些操守是决不容放弃的。
不过如果此刻有一面镜子,不知又能否映出他心中的愁容。少年低头盯着自己的双手看了一会儿,旋即想起另一件事来:他迫切地想知道命运之河究竟要流向何方。史克威尔家遗孤的身份带来的吉凶姑且不论,自己现在只是一名逃亡的魔术师而已,使用资深级魔术都要靠点运气,究竟要怎么才能进入强手如云的光之塔呢。
借着这份愁虑,少年第一次多喝了几杯。没有锻炼过的人对这种异邦酿造的怪味啤酒通常难以适应,尼克只恍惚地记得是德莱蒙把喝醉的他扶上了楼,一如几个月前在底比托的国境上自己腿脚不听使唤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