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晚上,凯瑟琳都在尼克的指导下训练着简单的魔术,直到伊丝塔尔的光芒被冉冉升起的金星冲淡,少女才终于抗不住倦意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尼克轻声吹灭了桌上的蜡烛,小心翼翼地将凯瑟琳扶到床上,拉起橙色的天鹅绒被为她盖好,随即又挪过几步,将自己埋进柔软的床垫中间抬起袖子闻了闻。淡淡的蔷薇味香粉混合着少女特有的体香窜进鼻孔,凯瑟琳的睡脸漂亮得让人不忍直视,熹微的晨光透过窗帘间的缝隙漏进房间,在沾上香汗的少女的鼻尖反射出一小片光点,盖住眼睑的睫毛也随着呼吸声微微颤动,尼克注意到她的嘴唇反复开阖着,吐出状似申吟的话语,他不禁蜷起身子往凯瑟琳身边靠了靠,可终究无法辨识出那些模糊不清的发音。
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尼克狠狠地拍了拍脑袋,震撼过后的忧虑让他始终无法成眠。仅仅一个晚上的时间,凯瑟琳已经几乎掌握了他十二岁以前学习过的所有魔术,因为在天赋上输给少女太多而产生的羞耻感将他团团围住,让他完全不敢去想其他家族中还存在着更优秀的人才的可能性。
恍惚之间,尼克看到那天干净的书房中,母亲正捧着一只精致的瓷杯倚着窗台前。那是她与末日来临的那天时完全不同的平常的样子,尼克记不得自己是否哭过,印象中的她永远只是微笑着着,直到少年累了,便又像幼年时候一样一头埋进她的怀里。那天的上午来得尤其晚,包括亚瑟在内的所有人都为这对新人度过了一个甜蜜而劳累的新婚之夜而高兴,不过好在他们只是静静地侯在门外,谁都没有走进房间仔细探查一番。
之后的两个星期里,除了不时地和凯瑟琳一起出席王室的舞会以外,尼克就只能一直呆在房间里复习他的魔术。这倒并不是他不习惯帕萨那的宫廷生活抑或是准备彻底成为一名魔术宅男,只是王宫塔内的卫兵都无一例外地严格遵守着亚瑟不言自明的限制他外出的命令,让少年的旺盛精力全无用武之地。实际上这期间德莱蒙也几次前来探望尼克,但都被守门的魔术师和卫队队员挡了回去,好在大部分的时间,凯瑟琳都陪在他身边并带来一些宫中流传的消息,这让他囚徒般的日子总算感到好过一点。
“尼克你在吗?我回来了。”凯瑟琳把门轻推开一条细缝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尼克听到她的声音,立刻放下手中的书卷来到镜子整理好衣衫坐到书桌前。凯瑟琳吩咐身旁的侍女退下,一名披着纯白色亚麻斗篷的少年紧跟在她身后推门进来,在房门的死角处放下遮住面孔的罩帽。
“这位就是我说过可以向光之塔引荐你的……”
“提比略!”尼克差点儿震惊地大叫出来,用难以置信的表情望向凯瑟琳。提比略飞快地冲上前一把抓住尼克的袖子,等到勉强止住他的惊呼,这才从容地退后了几步对正在诧异的少女露出一个温顺的笑容,稍稍弯下腰向尼克点头致意道:“在下是帕里欧斯总坛修道院大祭司提比略?卢西尼恩,想必是帕里欧斯的指引让我与史克威尔先生如此有缘。”
“难道你们已经认识了?”
“不,我和尼克先生不过是昨天的一面之缘罢了。”提比略礼貌地回应过凯瑟琳的问题,“不知道二位找我有什么事呢?”
“是关于光之塔的事……”
“在下没有记错的话国王陛下应该已经承诺过此事了,史克威尔先生难道忘了吗?”提比略冷冷地打断尼克,用单薄的声音吐出像是嘲笑一般的话语,“看来您真是个急性子。国王陛下对您的要求一直心里有数,只不过您需要明白,帕萨那可并非是为您一人,乃至单单王室而服务的。”
“那么究竟是什么时候,堂堂一国之君难道能言而无信吗?”尼克对眼下的生活早已经无比厌倦,提比略无处不充满敌视的态度更是让他不觉间提高的嗓音,他近乎吼声般的追问让提比略不住心头一惧,赶忙后退了几步。
“本周之内。作为帕里欧斯的代言人我想提醒您应当相信国王陛下的承诺。”
“大祭司大人,这么说来你早就深明国王陛下的想法却就是不愿告知对吧?真不知道我究竟是何时冒犯了您。”
“您并非冒犯我,史克威尔先生。但即便作为一名普通人我想亦有必要提醒您在指责他人之前先想一想自己的行为。您对这场婚姻的态度如何,该不会原本就只打算用长公主殿下的幸福交换自己的目的吧。”提比略向身旁瞥过一眼,无视凯瑟琳僵住的表情继续道:“正是因为国王陛下深感这个决定失之草率,才决定让您与公主殿下再相处一些时日,您意下如何?”
“……原谅我的失礼,大祭司阁下。”
尼克向提比略道歉道,而后便坐下表示不愿再谈。提比略倒也并不在意,咂咂嘴转过身来伸手偷偷拉了拉凯瑟琳的袖子,随后便恭敬地告辞退出了房间。
“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吗?你刚才的样子可真是吓人。”少女探出身向空旷的走廊上小心地探了探,赶忙将门带上返回尼克身边,二人的谈话不欢而散,作为中间人的凯瑟好不尴尬。
“提比略说的没错。抱歉,是我太激动了。”
尼克有些懊恼地趴倒在桌上。不知道怎么地,每次一见到提比略,少年心中便会莫名其妙地生出警惕与敌意。这种感觉并非出于对方的言辞或者态度,而是近乎本能地,一旦接触便无法停下似地奔涌出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把你费心安排的会面弄成这样。不过或许是因为他给人带来的不真实感吧……搪瓷一般毫无变化的冷静的脸,还有那一点儿也不符合年纪的谈吐居然出自比我们还要小的人之口,说实在的,我很不安。”
“我也是。”凯瑟琳的态度出乎尼克的预料,她将双臂紧紧抱在胸前望向窗外,像极了在孩子叛逆时期常常惴惴不安的母亲,“提比略从前并不是这样。虽然会因为长得太漂亮而被同龄人嫉妒,但也像普通孩子一样会疼会笑,牵着他的时候,甚至比靠在冬天的壁炉边还要暖和些。自从来到国王身边进入帕里欧斯的教团之后,他却渐渐变得让人担心……”
“从小一起玩到大……这么说来,难道他就是你的弟弟?”
“嗯。我有时也会想,如果父亲没有战死,他一定能成为一名出色的魔术师。提比略?德?萨拉贡,这就是提比略出家之前的名字。”
提比略来过之后的第三天,一封从光之塔寄来的信件便被转交到尼克手上,信封折叠得很漂亮,背面的画押十分正式,封口还盖着光之塔的印鉴。尼克小心翼翼地取出信读了起来,轻薄如翼的莎纸上写满了混杂进魔术符号的长句,其晦涩程度对外行人来说近乎刁难。虽然辞藻华丽,但终究是一些没什么新意的套话,尼克有些失望地读完了信,抬起的视线落在正坐在床边等待的凯瑟琳身上,突然觉得有点儿不舍。
“信上说三天之后前去光之塔报到。”
尼克冷淡的态度让凯瑟琳略略惊奇,少女分明刚刚品尝过实践愿望的喜悦,这让她对尼克的表现很不理解。
“你不开心吗?”
“嗯。真是奇怪,进入光之塔锻炼魔术,有朝一日复兴家族,这不就是我一直以来的夙愿吗,可为什么现在却完全高兴不起来。”尼克随手将信扔在桌上,来到凯瑟琳身边伸展开手臂仰面躺在床上,“我有点儿担心。万一光之塔并不如想象中神奇,那些大师也不如坊间传说得优秀该怎么办?我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
“你真的太在乎了。”凯瑟琳抽去发饰放下盘起的青丝将它们别在耳后,她的双腿在床沿稍稍挪动了一点,俯子将少年的倦容收进眸子里。
“呐,你收集过玻璃珠吗?”
“那种旅行商人贩卖给小孩子玩耍的东西?”
“嗯。不过在我小时候,帕萨那还不能出产彩色玻璃,漂亮的彩色玻璃珠一直是这里的孩子们最奢侈的宝物。父亲知道我和弟弟喜欢这种小玩意,每次上前线都会给我们寄回来一些,久而久之,我们也就攒下了一大笔‘宝藏’。不过跟其他的孩子不同,我从来不舍得将它们拿出来,总是觉得如果丢掉一颗也会心疼得要死。到后来,玻璃珠却变成了任何一个小孩子都能买得起的玩具,曾经的宝藏也被我丢掉了。很可笑吧?我几乎从来没有享受过它们带来的乐趣,只是因为它们可以让我显得比别人幸福单纯地收集着而已。我想光之塔对于魔术师来说也不吝于一份未发掘的宝藏,若是太在乎只会让自己忘了拼命追逐它的目的。所以,你只要坦然地接受就好啦。”
“其实我不光是在担心这个,只是有一点儿不安……”
“尼克的烦恼可以告诉我吗?”
“如果我消失的话,你会不会……”
“啊?大声一点。”
凯瑟琳故意似乎侧过耳朵笑着眨起眼睛,将身子压得更低了。尼克仰面迎上她温柔的目光,突然不忍见她忧虑的样子,只得硬生生将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不,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