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亲历这场奇迹的决斗的见证人之一,曼努埃尔只感到自己忙着祈祷的舌头都像惊得打了结。在场的人都看到,在瓦赫兰之剑们低着头起身的瞬间,他在第一时间抛下盔甲冲到儿子面前,像一名普通父亲一样背起重伤的儿子恋恋不舍地将他交给上前帮忙的修士。他心急火燎地冲向前院驱开打着瞌睡的车夫快速落坐到驾车的位子上,希望能哪怕早一刻请来城里最好的医生。
重新扬起马鞭的曼努埃尔感到自己一下年轻了三十岁,脑海中满是年轻时的自己赶着马车跟随德雷福斯老爷去商行里谈判时的景象。不顾城市禁令而飞驰的马车不小心碰倒了一些小摊,但侥幸躲开的人们却出人意料地并没有对他投去太多怨愤之词,反倒好奇地猜测起一向趾高气昂的曼努埃尔参议为何会一反常态,做出这种不顾惜身份的危险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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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雷克没事吧?他……赢了?”
前来通报的修士推开房门之时,科莉尼娜?德雷福斯正披散着头发,趴在胡桃木制的琥珀色圆桌上。她蓦地回过头来,一脸惊恐地望向来人;她的眼圈依旧有些肿胀,如粉妆的泪痕爬满长长的睫毛,全然不似平日里坚强的面貌。
“呃……实际情况要复杂一些。”这名看上去十分沉稳的中年修士为难地点了一下脑袋,“伟大的瓦赫兰虽然选择了站在桑萨瓦先生一边,可负责治疗的兄弟说他跟院长的失血量都相当惊人,能否活下来也还是未知数。”
“啊!”科莉尼娜惊叫着站起身,急切地跑向来人身边问道:“瓦赫兰会祝福它选中的勇士对吧?他既然胜了为什么还会受这么重的伤?”
“刺中院长的是和他一道前来的一名少年。”修士冷冷地顶回她的话,“只希望那时候出现的奇迹当真是瓦赫兰庇佑。”
“尼克!你说的少年是叫做尼克?史克威尔吗?是不是还有和他一起的妮维小姐?”
“何止!连桑萨瓦参议都亲自披甲上阵了呢。如果不是亲眼见到,真的难以置信这个人还是个剑术好手。”
科莉尼娜忽地愣住,满心的担忧顿时凝固在脸上。剑与秩序的瓦赫兰啊,您是否也觉得讽刺,这个一时冲动造就的小小的舞台竟然引来了这样大的骚动。
“我明白了。说起来,我现在已经自由了是吧?我想向瓦赫兰忏悔以祈求它保佑索德院长和库雷克,可否让我借用忏悔室呢?”
“可有资格聆听的祭司现在都聚在院长的房间里……”
“不要紧。”科莉尼娜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想诚心地向神忏悔而已,相信瓦赫兰也会体谅我们凡人的处境。”
“好吧,请跟我来。”
仿佛已经习惯了套在脖子上的绳索被突然拿掉,索德的受伤让瓦赫兰的修道院陷入一片沉沉的死寂之中。惴惴不安的中年修士走在前面,靴子踏在青石地面上发出的声响在空旷的殿堂中被放得老大;科莉尼娜掂着修女长的裙默默跟着,一抬头,便看见高耸的天顶上绘着的巨大湿壁画。
灰蓝色的天空背景之中,瓦赫兰握着短剑,敞开胸膛轻蔑地望向身边智慧与巧合之神西帕提娅;它的身体被画得过于健壮,缺失的左腕被突兀地摆放在画面的左上醒目处,与身材匀称柔美的西帕提娅显得格格不入。在他的脚边,谎言与暴虐的赫洛克乌兹被粗壮的锁链拴着匍匐在地,低垂着头像在祈求它的原谅。
身后内室的大门在静默中发出一声惊悚的巨响沉重地关闭,还未来得及从这压抑的画面中缓过神来的科莉尼娜方才意识到自己所要求的去处已经赫然陈列眼前。那名修士走前上拉开插在枯黑色木门上的插栓用肩膀用力顶开门,向她示意道。
“请进。”
“晚饭时间我可以在这里叫您吗?”
修士点点头示意“请便”,随后退出房间带上大门。科莉尼娜打量过这横竖不到五码大小的空间,两旁的岩壁上并无任何装饰,几只发黑的镀银油灯明显许久没有添过油,随着门缝中透进的风波浪似地摇摆着发出厌仄仄的昏暗光晕。修士的脚步声渐渐远了,科莉尼娜瞥了一眼陈放在角落的长凳,伸出手模去忏悔室隔间窗上的灰尘,对着面前黑漆的空间若无其事地开口道。
“被冠以‘伟大’之名的瓦赫兰,你究竟打算如何惩罚我的罪呢?有人贪婪、嫉妒、乃至强夺,这些在你眼前反复发生的一切却只因为并未触及到你的权利的脚趾从来被视而不见。流血并无所谓,只因那人只是一名卑贱的商人;强夺亦无可指摘,弱肉强食本就是卑贱人类的真理。信仰着所谓‘秩序’的瓦赫兰啊,你单单知道受人崇拜,却从来不知反省,这难道不是罪过吗!”
“当然,我并没有斥责你的资格。我也一样犯了不可原谅之过。”科莉尼娜扑地跪了下来,舌忝了舌忝嘴唇讥笑道,“我的确曾自私地妄图引来你的力量保护自己,可你身为神祗用以回应的恶作剧是否太过分了一些。难道唯有望见各自背负罪孽的人们自相残杀,用那肃杀的血气才能平息你的怒意?
这种孩子气的报复多么幼稚可笑,你竟不知道人类最珍爱的永远只有自己?根本不会有人蠢得不顾性命惹上瓦赫兰之剑!宣称相互依靠之人剥去各自需求的利益关系之后,剩下的躯壳无不单薄如绢。可是库雷克不一样,不管是对我或是曼努埃尔,他都只会听从与忍耐。你难道不觉得,惩罚像他这样单纯的家伙根本就不足以得到半点欢愉吗!”
“哈,我应该诚心忏悔才是。在公正无匹的瓦赫兰看来,我又何尝没有犯下诱骗的罪行。将自己紧锁在精神世界中意婬报复之人难道不是可恨又可怜?而利用善良之人的又是更卑劣的行径。
说起来,人们有何有过差异?同样是一面指责他人,却对自己的行为不以为意;一面毫无顾忌地施加着恶行,却还振振有词地向神祈求惩罚他人的罪过。已经觉得滑稽了是吗,瓦赫兰?可如果你的御座前也有一面镜子,我真的很想看看呈现在里面的是怎样一张傲慢而扭曲的脸。”
一阵呼啸的风突然闯进封闭的回廊间,强行推开忏悔室的大门扑灭映在墙上的微弱的灯火。房门在科莉尼娜身后发出令人浑身发麻的“噶几”声摇晃了几下,从外间漏进的一点光线让屋内好歹恢复了一些亮度,她扶着木制的隔间外壁急忙站起来,很快恢复了镇定。
“太好了,您终于听见了我的忏悔。”
“我一直深信不疑这一点,因为相信自己是与众不同的。”她的脸上又浮现出往常自信的表情,兀自点点头说道:“在那场‘事故’之前,我一直都是这样认为。身边的人都很友好,还有青梅竹马的玩伴与富有又慈爱的父亲,除了学习社交礼仪枯燥无聊之外简直没有任何事好操心。‘只要我永远虔诚地做一个好孩子这样的幸福就能一直持续下去吧。’我时常这样想,从那时起便深知这样的幸福令人羡慕并且暗暗得意。所以后来当这一切一夜间破灭之时,我甚至来不及打破这个一直以来被溺爱包裹着的壳。我还记得那时自己花了多大力气才在父亲的葬礼上挤出几滴眼泪。
虽然已经知道悲伤不仅仅为了死去之人,更多也是为了继续活着的自己,可直到黑色的棺材被泥土完全盖住我才真正意识到这个人的面貌已经永远定格了;哪怕我将来老得无法说话的时候,他的脸颊依旧红润饱满,胡须也还是修剪得那么好看。如果不是被曼努埃尔拉住,我或许会在亲戚们回望的疑惑眼光中失态痛哭吧,所以不管后来他做出多么过分的事,我都必须替那一天的自己感谢他。我也确切地知道父亲的遇害与他无关,可如果不是那天恰好撞见过那群‘盗贼’我对他的憎恨大概永远也无法化解。
对了,你可否告诉我一些关于他们的事呢?他们虽然都用斗篷刻意遮住脸,露出的表情却根本就不像人类!我也至今也还会时常记忆他们跨出大门时盯住我的眼神,不论多么凶恶的狼犬也远远不及……”
科莉尼娜说着,突然紧紧闭上嘴瘫倒在地盯住正前方。一片墨色的隔间内部忽然闪过一抹幽幽的海蓝色光亮,妮尼薇推开门叫出光精照出她半张面露杀意的脸孔,刚向前跨了一步,便听见从科莉尼娜嘶哑的喉咙中爆发出的歇斯底里的尖叫。
“啊……不要过来!”
“汝印象中的‘盗贼’可是这样?”
“我不认识你们……”
“嗬……事与愿违哪。果然应了奴家最坏的猜想……”
妖精长长地叹了口气。又命光精将房间照亮了一些。尼克也赶忙从那间窄小的房间中钻出,上前搀住科莉尼娜。
“德雷福斯小姐,能认出我来吗?我是尼克?史克威尔啊。”他抓起科莉尼娜因为受惊过度而瑟瑟发抖的胳膊,小心地将她扶到墙角,而后转过脸来疑惑地问道:“太不可思议了!残存的妖精怎么可能沦为盗贼?还有,为什么你能猜到那件事是妖精所为?”
“唔……奴家仍然难以定断。”妮尼薇拼命地摇了摇头,她脸上不安的神色更加凝重了,就连话语也变得有些支吾。
“先莫论是否当真是吾族人所谓,无论如何他们绝对不会无故做出这种事,汝可否让那个女娃儿告知咱实情呢?”
妖精说完来到长椅前,找到一处灰尘不甚厚重的地方坐下。一阵不短的沉默后,科莉尼娜的情绪终于回复过来,可她依旧不敢抬眼去看妖精,只好面向尼克问道:“妮维小姐,您到底是什么人?”
“奴家啊……的确并非人类呢。”妮尼薇满不在乎地撑住椅子甩了甩腿答道,“汝刚才明明已经说对,为何不相信自己的判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