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随着阿莱夫的话逐个打量过自己,这些看来无足轻重的细节在微笑着的老祭司眼中却足以犀利得令人一丝不挂。后者亦有些得意于少年的的反应,饶有兴趣地移过视线望向凯瑟琳,语气中竟却略带吃惊。
“或许是老夫多虑了,从这位小姐的装扮与举止看来应该长期生活在高贵的神官家庭中吧?但不知为何却透露出的气息却仿佛蕴含着与帕里欧斯神相悖的强烈的魔力,简直像神力与魔力被不可思议地调和了一样……”
“不可调和的魔力与神力?”
凯瑟琳投来的迷惑的目光令尼克仓促间有些手足无措,连忙开口解释道:“阿莱夫先生应该更清楚才对。这个问题说起来是在太复杂了,简而言之,这涉及到信仰诸神的人们所公认的三大原则:至善、全能、前定;而魔术师们则恰恰相反,我们并不以创造世界的神祗们的举动为然,而是认为能量的基础来源于无处不存在的矛盾,正如这三大原则中的自相矛盾。全能违背至善,而前定又无法通过全能解释:诸神如若至善,何以降生惩罚?若从无惩罚,岂非教唆行恶者恒恶。从对力量的使用上来说,神力附着在世间万物之上,每个生物都因受到神赐而具有神性,因而它是广泛存在而又无比分散的;但魔力则不同,它同样遵循事物构成的法则,但是要求将这些分散的能量在一定时间内集中在一起以改变它们的形态。如果周围存在神力,这股力量便会被强制引导分开,所以说,二者的长期共存几乎是不可能的。”
“大致就如同这位少年所说。虽然他的想法仅仅站在魔术师的角度,不过身为教会中人;老夫也不得不承认这些矛盾的存在。”
“原来如此……”凯瑟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突然想想起什么似地站起来瞪大了眼睛向阿莱夫问道:“关于这一点请您一定告诉我,出身魔术师家族的人有可能与神直接对话,直视它们的所见吗?”
“这怎么可能。”老祭司的眉毛高高蹙起,丝毫没有犹豫便答道,“除了还留在地上的密特拉和伊丝塔尔两位之外,创世的诸神都早已离开这个世上,侍奉神的仆人们只能通过领悟来获得神的旨意,魔术师又怎会看到!”
“可我明明认识一个人就是这样啊!每次向帕里欧斯祈祷之后便能直接领受它的谕令并且从不会错,那孩子却也因此一直被大家害怕并嫉妒着……”
“您说的难道是提比略大祭司?”
少女与老祭司不禁面面相觑同时怔住,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惊惶地惨白,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凝滞了地僵在那里,求救似地盯住阿莱夫。
“虽然失礼,但老夫必须问上一句,几位究竟是什么人?”
“抱歉对您有所隐瞒。在下即是底比托王国塞莱尼斯公爵尼克·史克威尔,他们是我的妻子凯瑟琳以及好友雷欧纳德·史密斯,希望您能依循帕里欧斯博大的善意仍旧为我们一行提供庇护。”
“哈,这可真是……”阿莱夫竟被少年这堂堂的态度慑得一时失语,“无论如何,感谢仁慈的帕里欧斯,这个国家看来尚未失去神明的眷顾与补救她错误的机会,我也可以放心地坦白相告。关于提比略大祭司,其实教会中人一直以来都存在着极大的争议。虽然现今所有的事实都表明他传达的神谕并无虚假,但推翻长久以来的公理,以一介凡人之躯直接与神对话始终无法得到大多数人得认同。除此之外,谁又能想到他竟出身于魔术名门萨拉贡家?我的女儿这次正是响应了各地长老的号召,前往帕索的总坛调查这件事。”
“怎么会!我所听闻的是提比略从小侍奉帕里欧斯并且天赋卓绝才被教团选为大祭司……”
未等尼克的话音落下,凯瑟琳便忽地垂下头拉住他的袖子打断了他。“尼克,抱歉一直都瞒着你。提比略是我唯一的弟弟,亚瑟也因为他预知的能力一直十分宠爱他,我虽然不懂魔术与神学的原理,可也觉得这件事太过反常,没法不去在意……”
“用不着道歉,听你这么一说我反而安心不少,起码证明你是个称职的姐姐不是吗?”尼克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在桌面下把攥住凯瑟琳的手,迎上阿莱夫的目光开口问道:“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智者云集的教团中难道就没有过任何的解释吗?”
“有的。”阿莱夫看似波澜不惊的脸孔上微微抽动过一下,“女儿曾经和我讨论过。她认为这种情况只有一个解释,即那名少年得到的其实并不是帕里欧斯的旨意,而是利用魔法呈现出的对极短时间的未来的可能性的投影,这也能解释为何提比略大祭司可以完美地通过教团的测试却无法预言王国里灾祸发生的时间,不过也许这一点,他本人并没有发觉。”
“预测灾祸不是已经在侵犯尤因的职权了吗?即便是帕里欧斯本身也不可能做到吧。”
“我刚刚说过,目前所有的解释都只是推论而已。但除了魔法之外,这个世界上还有何种力量堪与与神力匹敌呢?”
阿莱夫特地加重了“魔法”二字的音量,也令尼克脑海中的某段记忆闪电似地复苏过来。根据史克威尔家族代代相传的传说,大贤者泰斯勒在莫名其妙地消失之前曾经有过三名弟子,或许提比略所继承的,便是他的祖先从大贤者那里习得的一份。可所谓的预知魔法想来实在太过飘渺,甚至作为人类魔法来源的妖精女王也绝口从未提过;传说的真实性姑且不论,更重要的是在魔术师的血缘已经极尽稀薄的千年后,这样匪夷所思的魔法真的能无视时光与传承的障碍再次出现吗???车轮滚动的轰隆声突然打破了屋外的宁静。阿莱夫望了一眼尚在思索的少年,颇为无奈地吐了口气站起身来,示意他们乖乖坐好,随后慢悠悠地模上花白的头发往门口迎去。
“过去与预言的帕里欧斯之地因您的光临蔚为光耀,克劳馥总管。”
底比托王国王室总管卡斯帕尔·克劳馥跟在一名引路的侍从身后,摇晃着发福的身体挤进门来,稍显笨拙地摘下礼貌向老祭司回了个礼。从他枣核般的小眼睛中露出的目光扫视过一周凝滞在偏厅的尼克等人的身上,卡斯帕尔随即皱起眉头,向阿莱夫使了一个眼色小声道:“虽然这么说很失礼。可毕竟事关国家大事,院长大人可否容我屏退无关人等。”
“呃,是老夫疏忽了,我亲自来就好。”阿莱夫像是猛然醒悟过来似地用力点了点头,他近乎老年痴呆的表现让卡斯帕尔感到有点儿绝望。他也不明白操纵议会的大贵族们在这种紧要关头为何居然连个像样的决议也拿不出,不禁在心中感慨由战无不胜的伊利奥尼大王创建的辉煌的国家已经衰败至了何种地步。
众多目光的注视中,阿莱夫晃悠悠地走到堆满杂物的后门附近,从里面费力地抽出一块巨大的帘幕在偏厅的大门上挂起。卡斯帕尔对他这莫名其妙的举动忍不住咋舌,赶忙追上前激动地质问道。
“您这是做什么?”
“哎,您所谓的‘屏退’难道还有其他意思?这几位客人正在用餐,为了不打扰国家大事只能先这样委屈他们一下。”
“院长先生,请不要跟我开玩笑。”卡斯帕尔急得瞪大了眼睛,好不容易忍住发作,“我今日来向您提问的这件事关系到整个底比托的国运以及千万人的生死,万一用他们是间谍……”
“您是说帕里欧斯辨不出间谍来?”
“怎敢,只是在下相信仁慈的帕里欧斯也不希望平民无端被卷入灾祸里。”卡斯帕尔慌忙道歉道,阿莱夫见他恭顺的样子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恢复了平常的态度答道:“您的考虑确实不错,那么就请现在将这次请示的内容交予老夫,安心等待一会儿便是。”
“需要多久?”
“很快。”
老祭司夫无视对方满月复狐疑地目光,取过写着问题的羊皮卷走入内廷的祈祷室。不到一个钟头的功夫,全身更换一新的阿莱夫便捧着一卷全新的莎纸重新出现在正厅里。总管一行显然被他的速度吓了一跳,可又不敢明确地提出质疑,只得遮遮掩掩地假意问道。
“不知您此次与帕里欧斯的交流是否顺利呢?”
“哦?克劳馥先生何出此言,莫非不相信老夫?”
“怎么敢……”卡斯帕尔的脸上浮现出一层尴尬的颜色,急忙辩解道:“我只是觉得帕里欧斯这次的答复未免有些太快了啊,上次不是让我整整等了一天吗?”
“阁下想必也懂得‘世上并无两张完全相同面孔’,帕里欧斯的神谕本就非寻常之物,还当抱着敬畏之心认真看待才是。所以希望您能相信我的话……”
“当然,当然!”卡斯帕尔眼见无法再问下去,只得陪着笑打断了对方的话。他的目光刚刚触及到翻开的纸张,神色便立即变得凝重起来不住地摇起头。
“若是将这样的答案带回,恐怕……”
“总管先生莫不会以为请来的神谕定能遂愿吧,帕里欧斯可从不会阿谀示人。”
“请您不要再同我开这种毫无意义的玩笑。我们都明白所谓的神谕不过是个幌子而已,议会那边要的只是一个借口。带着这个结果回去,我实在……”
“没法交差是吗?请等我一下。”
阿莱夫向他露出一个讳莫如深的微笑转身走向偏厅走去,早已屏息等待了好久的尼克等人连忙紧张地站起来,警戒地望向老祭司。
“别担心,我来只是为了征求你们的意见。愿不愿意赌上一把全看你们自己。”
“吓,帕里欧斯的祭司何时也干起了教唆人赌命的行当。”雷欧纳德叱了一声飞快地冲上去挡在阿莱夫背后,后者却并不慌张,眼光更始终未从尼克身上移开一分。
“史克威尔先生,您到底为什么回到这个国家来呢?它既无信仰,也不甚友好,更早已非美妙富庶得令人魂牵梦绕之地。渴望传统之人,安于平静之人,甚至盲目追寻繁华之人皆不会对它再有一丝眷恋。可仍然没有什么能阻止你回来,难道不是因为从一开始就笃定了某个念头,哪怕抛却一切也在所不惜。如果是这样,您究竟又在害怕什么。”
尼克兀自沉默了几秒,上前拉开雷欧纳德对他使了一个颜色转过头来答道:“恕我无法接受您的建议。诚然作为族长,我有责任承担起重振史克威尔家的声名与荣耀的重担,不过史克威尔自有史克威尔的办法,我绝不会因此让身边的人遭受不必要的风险。再者,这位总管先生对待魔术师的态度眼下并不分明,您擅自的打算是不是稍显轻率呢?”
“很高兴您拥有自己成熟的想法。”阿莱夫出人意料地显出欣慰的神色,随即话锋一转,“只是老夫担心,如果错过了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您恐怕就永远也不再有机会完全完成愿望了。”
“这怎么说?”
“知道总管先生此次来寻的神谕关于何事吗——战争!是否在帕萨那宣战之前抢先攻击。”阿莱夫扫视过一圈三人震惊的脸,继续说道:“可最关键的并不在于此。此次请求神谕的人是代表议会的现任海军统帅穆鲁西亚公爵,你们能理解这意味着什么吗?”
“议长兼任海军统帅,这可是破天荒的任命……难道底比托的掌权者……已非国王?”
“不错,这就是老夫为什么不惜冒犯帕里欧斯也要伪造神谕的原因。我虽然身为出家人,可自小就生长在底比托的土地上,无论如何也不想亲手颁布这宣谕破坏与死亡的布告。据我所知,国王陛下现今的隐居之处便在这位克劳馥总管的领内,是相信老夫的判断还是保全自己,全凭各位定夺。”
房间里的气氛凝重的几乎让人窒息,阿莱夫咽下一口吐沫转过身去,觉得自己的话实在有些重了。眼前的这几个孩子应该尚在会做梦的年纪吧,可竟也或多或少见识过去年底比托那令人不忍卒闻的一幕;残酷的现实固然可以使人变得坚强,但谁又愿意见到他们梦中流下的眼泪和歇斯底里的绝望的呼号。阿莱夫不禁想起女儿提奥多西娅来,她的声音依旧孱弱,脸色也憔悴得令人心疼,仿佛只要克罗克山间的风雪略略紧逼一些,便足以湮没她单薄的身体。
“尼克,请一定去做你想做的事吧!”打破沉默的是凯瑟琳温柔而又无比坚定的声音,“正如你之前所说,从我逃离帕索便早已有了自己的选择与觉悟,所以无论尼克的决定会带来怎样的结果都请将它看做完完全全你个人的选择,我可并不是想成为你的负担才跟着来到这里的。”
“不,这已经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尼克皱了皱眉,狠心扫去心头的犹豫,“我并不是一个豪迈高尚的家伙,更不是一个适合座上赌桌的人。对我来说,现在所有的欣慰与支撑都是因为你们的陪伴,即便家族的声名也绝不会比它更珍贵。”
“但这说到底只是逃避而已啊!过分顾忌同伴的安全而放弃一切的冒险难道就尽到了对所有人的责任吗?他们其实也同尼克一样彷徨着,不同的只是他们愿意无条件地相信你,也相信为此付出的所有代价都一定是值得的!”凯瑟琳说完噙起嘴唇将头埋下去,她纤细修长的手指从少年的肩边滑落至腰际,却不意间扣得更紧。“所以尼克,请不要把我当成拖累的弃子,一定不要……。”
“不错。虽然之前一直反对,但我也不希望被当成胆小怕事的家伙,按你想的去做就是。”
雷欧纳德的表态终于让尼克下定了决心,少年跨过一步来到阿莱夫面前,不紧不慢地整理过一番衣装,而后开口道:“请原谅我们刚才的冒犯,我愿意去见一见这位克劳馥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