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两手空空如也的慕容明,情绪低落的回到了都城仇池。柔然女婴的暴病而亡,没有给他带来预料中胜者为王的喜悦。反而进一步使他本就疑神疑鬼的性情,变得更加神经衰弱起来。他六神无主的横跨在缓步前移的高头大马上,眼神发直的瞪着前方的岚烟翠雾。许多条弯弯曲曲的道路,盘根错节的铺展在地面上,每一条都会将他带往未知的远方。他心里清楚,不管走那条路,只要一直向北走,就肯定能返回都城仇池。可他还是对马前岔路口的选择有些举棋不定。“人要是一直都能在路上,那该有多惬意啊”,他拍着战马结实的后脊梁骨,对着它耳语说。“我倒是吃的了这份儿苦,可你恐怕就得遭殃了”,他风趣的又补充了一句。目光炯炯有神的战马,似乎不大服气的打了一个喷嚏,算是回应。
夕阳西下的残血垂暮下,行进中的大军无精打采的继续挺进。耷拉在马背上的慕容明,此时已经疲倦的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被马背摆动的幅度颠簸的东倒西歪。昏昏欲睡的他,此时多像是头来势汹汹、张牙舞爪的追捕猎物的猛兽,可等抓到了猎物,他却反而没有了胃口。食之无味弃之浪费的两难抉择,弄得他心力交瘁、翻肠倒胃。这真是个天大的讽刺啊!孜孜以求的草原大一统的局面已是近在咫尺唾手可得,他的心里却泛不起一丝欢悦的波澜。“怕是往后,就只有死亡和疾病两个朋友和敌人了。”他不无悲观的想着,眼神比天色还要显得黯淡。他开始有些想不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了,因为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大脑几乎完全处于麻醉状态。戏剧性的是,他恍然大悟之日,比高度麻醉的真空状态还要来得难受。“一架只懂得梦游的木乃伊,你是无论如何不该和它奢谈意义的。”他使劲的拽了拽绳套,打趣的想。
路边油菜地里的母子两人嬉戏的场景,看得慕容明竟一时泪如泉涌。只有不到六岁大小的男孩,在采摘油菜花的母亲的身后跳跃着跑来跑去。肆无忌惮的笑声,使得他残缺不全的牙齿在金黄的油菜地里暴露无遗。夕阳殷红光晕环绕下的母亲,一会儿用右臂擦拭着额头渗出的汗水,一会儿又转身用采摘的油菜花拨弄着男孩灿烂的笑脸。多数时间内,她总半是嗔怪半是爱恋的对身后来回跑动的男孩说:“小心脚下啊。”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底气十足。因为走在前面的她,早就把花枝下坎坷不平的地面用双脚偷偷整理的平坦无垠。一个贫穷的母亲无法用健硕的双手为孩子将来的凤凰腾达建桥铺路,她也只好做些清扫障碍的细琐事。
“在他那样大小的年纪时,我也正和自己的母亲安乐的生活在一起。”慕容明停下了前进的步调,记忆却在时光的轨道中,飞速穿梭。自小闭囿于深宫大院的自己,没有过一个真正的玩伴。阴冷的父亲如同关押两只受伤的宠物那样,终年把自己和母亲锁在同一间阴暗的宫殿内。自己十岁之前,从来不知道世上还有阴晴风雨的转换,因为这之前他只能感知到光线的明暗阴亮。自己和母亲打发大把大把无聊的时间的方式,便是一起无聊的坐在光线阴沉的床边,从天明到天黑,日日如此。
有时母亲心情好了,会站在靠近后墙的的桌子上,用双手将自己高高托起在挨着后墙天窗的那个位置。因为晴天的午后,只有那个地方会稀稀落落的投射一些光束进来。肆意的沐浴在夕阳温情下的自己,会努力闭紧双眼,尽情享受这份孤独的自由。看着自己沉醉的欢快表情,母亲高举着的双手就会相得益彰的左右摇摆,最厉害喃喃的发出“唔唔唔”的催眠声。
“长年禁锢在阴凉宫殿中的母亲,大概也很想感受一下阳光的温煦吧?”多年以后,慕容明心里悲喜交加的反问自己。他记得曾看到母亲有次自己站到桌子上,挺直身体,踮起脚尖,拼命的想要接近光线的中央,但却都无济于事。那时的自己,还远未能理解母亲内心的挣扎于绝望。他只看到蓬头乱发的母亲,像头发疯的母狮那样,咆哮着狠狠捶打桌子和墙面。“要是那时的我,有足够的力气和高度,”慕容明遗憾的自责说:“我一定要把你托到可以俯瞰青天白日的高度。”
10.
快要进入仇池边境的慕容明,远远望见西北皇城方位狼烟四起、大火通天。见状,他不禁大惊失色的喊了一句:“大事不好!”随即调转马头,吩咐行军队伍就地驻扎,并指派若干将士纵马火速前去探明虚实。
不等焦头烂额的慕容明捋清事情的头绪,灰头土脸的众将士就狼狈不堪的慌忙赶了回来。他们身后绵延不绝的跟随着的是落荒而逃的文武大臣以及后宫众妃。慕容明越看越糊涂了,他被面前眼花缭乱的情景弄得目瞪口呆。他怎么也料想不到的坏事,被前去探查的将士们哭诉了出来:“主上!主上啊!大事不好了!”从马身上跌落下来的将士之一,哭哭啼啼的滚爬到慕容明的脚下,接着禀报说:“大将军耶律光趁主上外出巡视之际,率领大军强行包围了皇城。他限城内的文武大臣和不愿投降的平民百姓三日之内撤出仇池。不然,就大开杀戒、一律处死。”哭的前仰后合的将士缓了一口气,接着说:“如今三日已过,群龙无首的文武大臣只好带领则全城百姓先行撤退,暂渡当下难关,日后再谋它计。”
身经百战的慕容明,也只是在刚开始的时候脸色微见苍白,随后便恢复如初了。他扶起跪拜在地上的将士,语气平静的问他:“既如此,那皇城的大火又是怎么回事?”将士答说:“是耶律光下令放的。已在城东自立为王的他,三日前就宣布将都城迁往废都未央。”自知大势已去的慕容明,眼前又是一阵眩晕。他徘徊的指着仓皇淘来的一位武臣问:“你可知,现下我军共有兵力多少?”武臣低头思忖了一番,答说:“不过一万。”慕容明听后,藏在衣袖中拳头紧握了一下,像是告诫自己一定要镇静。他接着问武臣:“那逆贼耶律光呢?”武臣伸着手指掐算了一下,答说:“至少精兵十万。”
夕阳的最后一道余晖,悄无声息的从天海相接的地方滑了下去。浓烟弥漫的都城和呆若木鸡的慕容明,一起消隐在了暗红的霞光里。上一秒钟他还是整个草原势力最为强大的九五之尊,下一秒钟他的命运和这把火一起化为了灰烬。鲜卑王朝慕容家族的命脉断送在了自己的手里,这让他争强好胜的心里多少有些屈辱。他不是斗不过对手,而是命运直接剥夺了他参加战斗的机会。他无助的眺望着那片噼里啪啦声响的刀山火海,长久的不发一言。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好大喜功的自己一手葬送了几代人浴血奋战的成果,他日九泉之下该向列祖列宗作何交代?愤怒和惭愧压迫的他脖颈上的青筋,一道道暴涨起来。紫红的血液呼呼的上下狂舞着,奋力寻找一切可以喷薄而出的缺口。他上下两排的牙齿咯吱咯吱的摩擦着,腥咸的血液顺着咬破的嘴唇突突的向外淌着。他顾不上自相残杀的唇齿,喃喃的嘴里只有两个大字:“报仇!”‘
趴在地上的文武群臣,见到主上的脸色仿佛天气那样讳莫如深,惊的都不敢吱声。自己从忿恨的淤泥中模打爬滚出来的慕容明,焦虑的问伏在地上的众臣:“主后和皇子可曾安好?”群臣高高挂着的心,此时终于可以稳稳的放下了。一个人只要还挂念着他妻儿的安危,就说明他的心智还未全然丧失。一个白须飘飘的老臣,毛遂自荐的回答说:“主上放心,老臣早已派人将主后和皇子提前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慕容明快步走到老臣面前,急切的问他:“她们现在何处?”老臣捋了捋白须,不紧不慢的回答说:“主上请放心,主后和皇子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南长城边界的幽州地带。那里是契丹大辽国的地盘,耶律光纵有滔天的大胆,也绝不敢往幽州一带多移半寸。”
心踏实下来的慕容明,倏尔觉着困顿无比。他身上的骨头稍微一动都会疼的锥心沥血,仿佛它们正在一截一截的折断;布满血丝的眼球表面,宛若悬挂着荆棘,轻微的翕动就有爆裂的可能;发麻的十指早就没有了连心的触觉,它们仿佛只是应付差事的接在手掌上;最要命的是他的脑子,里面像是烧糊了一样,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木然的站在群臣跪拜前的慕容明,像是一尊提前死去的雕塑,笔直的陡立在血雨腥风中。
还是此前的那个老臣提示性的咳嗽了几下,然后语气沉痛的说:“主上啊,请您节哀顺变吧。你看这天将入夜,当务之急是要赶紧找个临时的落脚之处。”垂头丧气的慕容明显然没有理会出老臣的意思,他有气无力的说:“极目草原,处处都是乱臣贼子的势力,哪还有我等安身之地啊?”老臣见时机成熟,于是循循善诱的劝道:“主上,从这里向南三百里处就是幽州地带。那里是后周王朝的疆界,我们可以暂且与之合作,归顺他们。再说,主后和皇子他们也正在那里等候与我们会和。”慕容明听到这里,总算是弄明白了老臣的意思,他有些不确定的问老臣:“你的意思是……”老臣赶紧接话说:“臣下正是此意。”慕容明还是心怀疑虑的问:“若是此行,会不会招致其他众臣指责我等投降的罪名?”老臣会心一笑,满不在乎的说:“自古兵不厌诈,再说了借力发力也未尝不是一计啊”事实上早有此意的慕容明,故作谨慎的对老臣说:“这件事情关系重大,我身为君主不好冒然开口.还有劳你去和众臣细细磋商,讲明利害,好再作打算。”
老臣点了点头,微笑着退下了。惊魂未定的众大臣一拍即合,均都表态同意。他们像是快要溺水而亡的蚂蚁,死死拽着手里仅有的救命稻草。人困马乏的大军,迎着低垂的夜幕向西南方向的幽州赶去。他们身后扬起的滚滚尘土,像他们的身影一样,迅疾的湮没于人欢马嘶的历史长河。鲜卑国的记忆,在这场兵不血刃的宫廷政变中,掀开了崭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