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成功骗过了慕容明的吴伯夫妇,带着女婴日夜兼程的赶到了皇甫迟瑞所在的赤峰山。鸟鸣清晨的静谧禅院里,东升的旭日慢慢爬上了山头。老两口抱着安然无恙的女婴,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动在流淌。一想到从今以后终于可以过上心安理得的太平生活了,他们走路的步伐明显比往日轻快了许多。
皇甫迟瑞居住的禅房木门,轻轻敞开着。吴伯一个箭步跨了进去,可还是落在了他铿锵有力的嗓门的后面:“皇甫将军啊,你看老奴把谁给带来了?”静候多日的皇甫迟瑞,也是异常激动。他放下手中的一应物什,手忙脚乱的快步走到了门口,一把接过了吴伯手中的女婴,先是感激涕零的对着吴伯夫妇说:“吴伯啊,你们快些进来。你们的大恩大德,可让我皇甫迟瑞如何报答啊?”进门后的吴伯让妻子坐在了桌前,谦厚的回应着说:“将军哪里啊,我吴伯生是皇甫家的人,死也是皇甫家的鬼啊。只要将军能用的着老奴的地方,老奴拼了这把老骨头也在所不惜啊。”皇甫迟瑞安排好了吴伯夫妇后,才无限爱怜的看着自己怀抱着的女婴说:“昭雪啊,见到父亲你高兴吗?父亲见了你以后,可是兴奋的欢喜若狂啊。”皇甫迟瑞的泪水,比他的语言还要迅速的啪嗒啪嗒的低落了下来。他用长满老茧的右手,疼爱有加的擦拭着滴在昭雪小脸蛋儿上的泪水,并款款深情的对她说:“以后就是父亲和你相依为命了。天涯海角,父亲定会寸步不离的保佑着你。”
昭雪马上就要半岁大了,半年当中,皇甫迟瑞是亲眼看着昭雪在一天天的茁长成长。他名分上虽只是昭雪的养父,可心底里却早就接纳了这个换走自己亲生儿子的女婴。或许是某种亲情转移的生物本能吧,失去儿子的皇甫迟瑞开始将全身心的父爱都投入到了昭雪身上。每当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温甜宜人的婴儿体香,他都会像喝了陈年佳酿一样神清气爽。他看着她恬然入睡的模样,心底的那片海洋总会有赏心悦目的平静。
坐在一旁的吴伯望着皇甫迟瑞看女婴时溢于言表的慈爱目光,不忍去打扰他。于是,就和妻子一起默默的守在一旁。此情此景,让他们两人的心里也舒坦了许多。多年前爱子不幸夭折的伤口,开始在这天早晨熹微的晨光里一点点复原。吴伯紧攥着妻子的手,对她轻声说:“往后啊,这个孩子也算是我们大半个亲生的孩子了。我们这是老来得子啊”妻子心事重重的面容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意。她不是在为平安无事的女婴而高兴,而是为眉开眼笑的吴伯而欣慰。他们老两口风风雨雨五十年如一日,不就是为了能快快乐乐安详天年吗?
阵阵袭来的倦意,催促着昭雪重新睡去。皇甫迟瑞将她小心的安放在床铺上,盖上了一些被子。回过身来,他又开始心情大好的和吴伯说了起来:“吴伯啊,你是不知道我今天有多高兴!来来来,我们都喝完茶水,暖暖身子。”皇甫迟瑞一边说着,一边朝炉子走去。他熟练的将煮着开水的水壶提到了桌前,抬手将沸水倒进了茶壶内。估计着茶叶全部泡好以后,他又恭恭敬敬的给吴伯夫妇每人倒下了一杯茶水,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他放下茶壶,举起茶杯,对吴伯夫妇说:“今天我皇甫迟瑞以茶代酒,向你们二位真心的表示谢意。”说完,自己抬头一饮而尽。吴伯夫妇也跟着谦顺的喝了下去,喝完茶水,吴伯说:“将军严重了。我吴伯在皇甫家一连待了几十年,三代主人都待我不薄,如今这点儿分内的事儿还不是应该的么?”
皇甫迟瑞感激的注视着吴伯,待他把话说完,就接道:“吴伯啊,你若是不嫌弃,我们就义结金兰吧。还有这个孩子,以后你就是他的义父了。”吴伯听了有些难以置信的说:“将军你……”皇甫迟瑞面露愠色的问:“吴伯你莫不是不想?”吴伯赶忙解释说:“将军误解了,我吴伯当然不胜荣幸了。”皇甫迟瑞的笑容又回来了,说:“那就好,那就好。自今日起,你我二人再无主仆之分,你万不可再叫什么将军不将军的了。你年长,理应为兄;我小你许多,也勉强是弟吧。我们这也算是忘年交了吧?!”皇甫迟瑞说着的时候,吴伯的眼泪已是如雨水一般,唰唰的倾盆而下。
7.
他混乱的泪光里,在时光流逝的罅隙间,又完成了一次对往事的追忆。他记不清那是多久以前的往事了,可他当时如释重负的心情却历历在目。当时远在外地派送信件的自己,听到皇甫迟瑞顺利诞生的消息,立即日行千里的飞奔了回来。“皇甫家终于有后了”,一路上这个令人奋进的念头,似乎也感染了年老的马匹。它在吴伯忘情的鞭策下,仿佛又恢复了青春,不到一日就感到了家中。
满府的缟素,却让吴伯心头一凉。他以为小皇甫迟瑞也像前些日子自己快要临盆的婴儿不幸胎死月复中那样,还未进屋眼泪先簌簌而落。等过了许久才得知,皇甫迟瑞平安无事,是其母难产而死。逝者已逝,生者长存。怎样养活还是婴儿皇甫迟瑞,就成了皇甫家中的头等大事。没有充足的女乃水,婴儿势必要活活饿死。可眼前多事之秋,又不可将婴儿新生一事过早泄露。一筹莫展的皇甫老将军,终日寝食难安。
得知事情前后经过的吴伯,想起了自己不久前生产未能成功的妻子。“冥冥之中,谁又能说这不是天意呢?”吴伯心里这样想着的时候,一只脚已经跨进了皇甫老将军的屋里。他推开内屋的落地木门,走到愁眉苦脸的老将军跟前,平心静气的对他说:“将军不要犯愁了,事情解决了。”皇甫老将军半是惊喜半是不信的看着吴伯,问:“你的意思是……”吴伯走向前去,将自己妻子的情况一一的说给了皇甫老将军听。老将军的脸色由困惑逐渐转为了安心,他紧握住吴伯的尚还孔武有力的大手,对他说:“皇甫举家都会记住你的大仁大义的。”
那些年,皇甫迟瑞像他自己的孩子一样,天天都呆在自己并不宽敞的家里。起先,他不会走路的时候,只能睡卧在摇篮内。天性好动的皇甫迟瑞,在摇篮里日夜不停的手脚乱踢。只要是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就肯定会想方设法的吸引人过来陪着他。一岁不到,他就能依依呀呀的模仿大人说话了。他吐出的第一字眼会是什么呢?想到这里,吴伯又动情的哭了起来。不错,正是“爸……爸……爸……”他当时就想,这要是自己亲生的孩子,该有多好啊?然而,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皇甫家族能顺利传宗接代,比什么都紧要百倍。
还沉浸在丧子悲痛中的妻子,对皇甫迟瑞的到来心怀强烈的抵触情绪。她始终无法接受自己孩子夭折的残酷事实,对皇甫迟瑞也是不冷不热。了解到详情的皇甫老将军,实在于心不忍。他不愿意自己的快乐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哪怕她是个下人。他自己有了孩子以后,就更加切身的体会到了吴伯夫妇的身心创痛。因此,在皇甫迟瑞刚刚可以断女乃的时候,皇甫老将军就坚持把他接回了家里。与此同时,以优厚条件对吴伯夫妇进行物质补偿。不仅赏赐大量金银衣物,还特赦他们还乡耕田。“让妻子暂且回乡下静养一段时间也好,”吴伯心想,“可是无论怎样我都不能离开将军啊,更何况小皇甫迟瑞正在一天天的长大中,或许他需要一个亦师亦友的监护人也说不大定。”
吴伯坚持留了下来,他想等小皇甫迟瑞长大成人了才回乡与妻子回合。谁知道,这一等就是几十年。自己眼前的皇甫老将军已然作古多时,皇甫迟瑞也由原来的翩翩少年成长为今天的赫赫将军。他该感到欣喜才对啊,这不正是自己多年以来的心愿吗?可当他看到皇甫迟瑞的两鬓也染上了斑斑点点的白色,他的眼眶还是止不住的湿润了。时间像把刀,刀刀催人老啊。转眼之间,他和他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都被岁月敲打的不成样子了。“可我们毕竟不是还在一起么?”他又这样想,“老天总算开眼,没有让我这把老骨头先走一步。”他想着想着窃笑了起来,“如今我们二人竟成了结拜兄弟,这真是好。”他的嘴角笑的更加灿烂了。
皇甫迟瑞当然模不透吴伯的心思,他看着吴伯的脸色一会儿忧伤一会儿欣喜,便知道他又回到记忆的海滩拾贝壳去了,就不忍叫醒他。“没准儿以后我也是他这个样子呢?”他想,“年龄这东西,谁猜得透?”他看了一眼熟睡中的昭雪,又想:“好在有她陪我。我虽然失去了有一个儿子,可老天爷总还是公平的嘛,我又得到了这样一个俊俏的女儿。说不定她将来比我的亲生儿子还要孝顺我呢!看看我自己,就知道事情肯定是这个样子的了。父亲在世的时候,我基本上成年后就不怎么和他深入交流了。倒是出嫁远方的几个姐姐,总是逢年过节千里迢迢的赶来看望父亲。照这样说,昭雪也一定是个孝顺的闺女。”他这样兀自想着,脸上泛起的笑容并不比吴伯少多少,笑容挤出的皱纹也是一样。
8.
像是一匹完成了最后使命、孤独的走向西天落日的老马那样,吴伯夫妇在赤峰山麓和皇甫迟瑞分道扬镳了。激动不已的吴伯下山的途中,左手搀着自己年老的妻子,右手则握着皇甫迟瑞的左手。他们心里都清楚,这将是他们人生中结伴同行的最后一程了。怀着送君千里终有一别的悲壮,他们走起路来都虎虎生气。手心里的汗水在那段寒风凛冽的下山路山,浸满了他们三人的手心。吴伯搀着妻子的左手一直纹丝不动,他生怕稍有闪失,年迈的妻子会滚落下去。触景生情的她,从送走慕容明以后,意识就始终恍惚虚无。她大概也想到了那个过早夭折的孩子了吧。以后的路都只能是他们两人朝夕相处了,他必须要像搀着自己衰败的命运那样搀着同样衰败的妻子。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初夏山麓的花草树木,似乎也预计到了这场撕心裂肺的分离,它们全都还是隆冬时节的凋零枯萎。吴伯茫然若失的先开了口:“将军啊,你看这漫山遍野的花木,却还是死寂一般的光景啊。”皇甫迟瑞也不知该如何接这句模棱两可的话,他也只好指着远山近水说:“是啊,我记得去年冬天我和昭雪刚到这里时,它们就是这副凄凄惨惨的模样。”吴伯叹了口气,伤感的说出了两人谁都不愿开口先讲的话:“将军啊,我们夫妇二人如今都年事已高,无法再跟随者你走南闯北了,你自己要照顾好自己,”吴伯哽咽的嗓音没有将话一语道尽,他接着说:“老奴原想着终老在皇甫家,为将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哎呀,谁会想到世道说变就变呢?”他将哀伤的目光移到了皇甫迟瑞同样挂满伤情的脸庞上,对他说:“让老奴最后叫你一声小迟瑞吧。”皇甫迟瑞滑动在眼角的泪水,终于止不住的一泻而下了,他抱住了老的不比一捆木柴重多少的吴伯,哭着说:“吴伯,你叫吧。我记着自己很小的时候,总能在静默的深夜,听到你动情的呼喊。”
相拥而泣的两人,还是在大路的交叉口各奔东西了。他们谁也不愿先离开对方目所能及的视线,都停留在路口久久凝望对方。那些波澜不惊的岁月,又在两人挥手作别的泪水中一一复原。多年以前,他们一个正值青壮年,一个还处于孩提时代。一大一小的两个人,貌似父子那样整日整夜的腻在一起。尽管年龄相差悬殊,可却总有说不完的话题。皇甫迟瑞最爱骑在吴伯的脖子上,因为只有在那个地方他才能看见最凄美的白云蓝天。打心眼里,他就把他当成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他也是一样。然而,不一样的是,他总会误认为自己的孩子死而复生了。同样的深情厚谊里,他对他有的最多的至于友情,而他对他却始终翕杂着亲情的成分。
吴伯带着自己的妻子,回到了他多年以前逃离的故乡。贫穷曾唆使血气方刚的他做出过一个错误的决定,如今他又拖着这具垂垂衰老的躯壳主动潜逃回来。狐死首丘、落叶归根的道理他也听过,可当自己无意间抬头撞见它们的时候,他心里还是觉着难以时间难以适应。他用力的握了握手心里妻子的手,如今只有她是最真实的。“一匹月兑缰的野马跑了大半辈子,临死前才弄清哪里是自己真正的归属。幸亏我们是人,比马要明白的早”他忽然莫名其妙的对妻子说到,可妻子懂他的意思。
即使是一身僧侣着装,天庭饱满的皇甫迟瑞也还是保持着他雄姿勃发的一面。他不是将昭雪像背行李那样背在脊背上,而是始终用一只手温存的拥抱着她。“我在很小的时候也不喜欢让吴伯这样半曲着手臂拥抱着,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觉得出吴伯心脏的温度。”他走着路还不念念不忘的回忆着往事,“昭雪大概也是喜欢这样的把,你看她睡的多香!”他脸上自顾自的笑了起来,“可等她长大了,我得告诉她,当年因为要一直这样抱着她,我的手臂有多累。”他脑子里想着这些的时候,吴伯始终半佝偻着的颤抖着的左臂,突然就栩栩如生的浮现在了他的眼前,他又想:“腿脚还没现在的我麻利的吴伯当年这样抱我的时候,不知道该有多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