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海因策拉着海伦娜的手,往进站口走去。
西格蒙德?奥本海默手里拎着海伦娜的提包,站在进站口边上,焦急地向四周张望着,还不时地看一眼腕子上的手表。他打了个哈欠,这时,他不经意地看见海伦娜正向进站口走过来,他赶忙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定睛一看,没错,真的是海伦娜!他刚要叫她,他发现在她身边还有一个高个子男青年,两个人还手拉着手,那是海因策?冯?赫尔维格先生。
“这怎么回事?海伦娜会和刚认识几天的男人手拉手?我没认错人吧?”西格蒙德?奥本海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躲开前方挡住他视线的拎着行李、包裹的旅客,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两个向这边走过来的年轻人。
这时,海因策也看见了奥本海默先生,他赶忙把海伦娜的手放下,对她说:“亲爱的,你看!”
海伦娜顺着海因策手指的方向一看,原来叔叔正在进站口等候着她,她赶忙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海因策跟在她身后走了过去。
“你回来了,孩子!你跑到哪儿去了?我从波兹南返回来以后,整个火车站附近,除了女洗手间以外我都找遍了,还给大使馆通过电话,他们说你没去过,也没打过电话。我有多担心,我心脏不好,你知道吗?!”
“对不起,叔叔。”海伦娜就像一个犯了错误,正受到长辈训斥的小孩子一样看着地面,连头也不敢抬起来。
“昨天发车的时候为什么从火车上下来?你给我解释解释!”
“昨天快发车的时候,我看见海因策站在月台上,于是我就……”
“谁站在月台上?”
“海因策。”
“这才认识几天啊?!”
“哦不不,是海因策?冯?赫尔维格先生。那天多亏了赫尔维格先生,我才有机会参加最后一盘比赛,人家帮了我的大忙,我只是想跟冯?赫尔维格先生说句话,好好谢谢人家,没想到……”
这时,海因策已经走到近前,带着微笑和叔叔打了个招呼,“您好,奥本海默先生。”可是,他注意到奥本海默先生用审视和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这眼神使他回想起7月6日下午,在利茨塔尔顿饭店的咖啡厅里,奥本海默先生和他说话时的情形:
奥本海默先生一边用审视和警惕的目光看着他,一边呷了一口威士忌,用德语不温不火地对他说:“冯?赫尔维格先生,我侄女还年轻,涉世不深,一遇到紧急情况,哪怕是很微不足道的事,也会惊慌失措,她今天遇到这么大的麻烦,承蒙你多关照。”
“你做得对,孩子,”叔叔没有向海因策打招呼,而是对海伦娜说,“你爸爸也常说,受人滴水之恩应该涌泉相报。”
海伦娜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这才把头抬起来。
“那么,后来你去哪儿了?”
“后来……”海伦娜把刚刚抬起的头又低了下去,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海因策赶忙抢先回答:“后来我们到问讯处一问,你们乘坐的那列火车是国际特快,一站就到波兹南,往返需要很长时间,我怕奥本海默小姐一个人不安全,只好把我自己的事先放一放,来陪伴她。我请奥本海默小姐看了一部正在柏林各大影院热播的电影,名叫《乱世佳人》,中午我请她吃牛排,下午我们去了哈弗尔湖畔,那里风景很美,很清静,我们在一起切磋棋艺,下了几盘盲棋。”
“那么,晚上呢?”
“晚上我请奥本海默小姐吃了烤鱼,吃过晚饭,我把她送到我的一个朋友开的旅馆住下,要了两个单人房间。”海因策凑到叔叔耳边,压低了声音说,“她身上什么证件都没有,现在盖世太保到处都在抓犹太人。”
“是这样吗,孩子?”叔叔问海伦娜。
海伦娜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么,我们昨天即将乘火车离开柏林的时候,没想到在火车站遇见你,我侄女的大恩人,这么凑巧。”叔叔仍然用那种怀疑的目光看着海因策。
“哦,昨天我送一个亲戚上你们那趟火车去莫斯科。”
“是这样,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海伦娜的脸上露出了窘迫的神情,细长的柳叶眉紧锁了起来。
“谢谢你,冯?赫尔维格先生,我侄女在你百忙之中承蒙你多关照,”叔叔说着,蹲,拉开放在地上的包的拉锁,从里面拿出一个钱夹,掏出两张一百马克的钞票,把钱夹放回包里,然后站起身来,把钱递到海因策面前,对他说,“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请笑纳。”
“请您不必客气。”海因策一愣。
“拿着吧,年轻人,我们犹太人不愿意欠任何人的情。”
海因策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他冷笑了一声,说:“谢谢您,不过我想我还吃得起牛排。祝你们一路平安。”说完,转身走了。
海伦娜茫然地望着海因策的背影。
叔叔不以为然地用鼻子“哼”了一声,然后转过脸来微笑着对海伦娜说:“好啦,不管怎么样,回来了就好,感谢仁兹的主。”说着一把拉住她的手,“走吧,再晚了连三等车的票都买不着了。”说完,拽着她就往进站口里走。
海伦娜回过头来望着海因策。与此同时,海因策也停下脚步回过来头望着她。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流露出依依不舍的眼神。
海因策眼巴巴地看着西格蒙德?奥本海默拉着海伦娜的手匆匆忙忙地走进车站,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心里在想:“真是太短暂了,她这一走,真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和她重逢。既然仁慈的上帝安排我和她相识、相爱,那么就恳请您保佑我们最终走到一起吧,阿门!哦见鬼,我不是从来不相信上帝啊、耶酥啊什么的吗?我要不要去趟候车室,请求奥本海默先生允许她再在柏林住几天?对,我去试试,趁着他们还没上火车。”想到这儿,他向前迈了几步,又停了下来。“不行,这样也太冒失了,看他刚才跟我说话时的那种表情,那种口吻,让人很不舒服,再让他讥讽我几句,就像德国人讥讽犹太人那样,我这不是自讨没趣吗?”他在原地徘徊了好一阵子,想出了一个好主意:“我难道不能给她写信吗?我可以在信中表达对她的爱。”于是,他转身向停车场走去。
在人来人往的候车室里,叔叔和海伦娜找到了两个座位坐下。
海伦娜出神地凝视着前方。此时此刻,她简直难以描述自己的心情。在她眼前这个风雨飘摇的世界里,一场狂风暴雨一触即发,她亲眼目睹不计其数的犹太人流离失所,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她对此却无能为力。经过了不懈的努力,一波三折的过程,终于取得了来之不易的胜利,实现了自己儿时的梦想,那种欢乐和激动的心情还没有逝去,紧接着,无意中又在这座令她感到十分不安和厌恶的城市里找到了自己的心上人,就像是在浩瀚的沙漠中,一场风暴即将来临之前,发现了一片广袤的绿洲。可是,叔叔对她的心上人说话时用的那种疑神疑鬼的眼神和阴阳怪气的口吻,还有他手里拿着的那两张该死的一百马克的钞票让她感到非常尴尬。
叔叔打了一个哈欠,看见海伦娜正坐在那里若有所思,还不时地向门口张望,于是问她:“是在想那个年轻人吧?”
海伦娜没有听见叔叔说话,她心里在想:“真见鬼!我为什么没把住址告诉他啊?这不能怪我,他没问过我。他怎么不问我啊?难道他不想继续和我交往了?难道只是想……不可能啊。”她的脑海里再次闪现出海因策对她说过的话:“我会爱你一生一世,即使海枯石烂,我对你的爱也丝毫不会改变,请你相信我。”
叔叔带着质问的口吻对海伦娜大声重复了一遍:“是在想那个年轻人吧?”
海伦娜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叔叔在问她,她赶忙摇了摇头,轻声地回答:“没有。我……我……对不起,叔叔,我让您着急了。”她低下头,眼睛神不守舍地看着地板。
叔叔脸上露出了笑容,“你不必自责,孩子,”他模了模海伦娜的头,宽慰她,“你处理这种意想不到的事情,并不能像你坐在棋桌旁下棋那样游刃有余,以后像这种情况,你应该和波兰大使馆或领事馆联系。”
海伦娜点了点头。
“昨天,火车一站就到了波兹南,到了下午两点三十分才有一趟开往柏林的慢车,每站都停,回到柏林天已经黑了,我以为你一定会在火车站等我回来接你,可是,整个火车站我都找遍了,脚都走肿了,连你的影子都没找着,我心脏不好,急得我啊,整整一夜都没合眼,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你爸爸妈妈交待?”
“对不起,叔叔。”海伦娜用歉意的目光看着叔叔。
“幸亏我随身带着阿司匹林。”
这时,广播响了:“请注意!请注意!乘坐开往莫斯科的国际列车的旅客请排队检票,乘坐开往莫斯科的国际列车的旅客请排队检票。”
海因策打开车门,坐在驾驶座上,刚把汽车发动起来,忽然想起一件事,使他非常懊悔,他扬起右手,照着自己的脑门狠狠地拍了几下,心里暗暗地骂自己:“海因策,你这个笨蛋!你有整整一天一夜的时间,你怎么就没想起来问她的通信地址?你这个白痴!你简直蠢透了!她现在大概还没上火车,应该在候车室呢,快去!”
他赶忙又从车上下来,快步向车站走去。
走到进站口,他忽然又停下了脚步。这时,他又开始犹豫不决,心里在想:“我要是走到她面前,她叔叔在一旁会用比刚才更尖酸、刻薄的口吻挖苦我,也丝毫不顾及海伦娜的面子,要是那样我该怎么回答?算了,我再另想办法吧。”他转身要走,可是转念一想:“不行,她这一走,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再见到她。她叔叔要是对我冷嘲热讽怎么办?哎呀,顾不了那么多了,去吧!说不定我运气好,她叔叔碰巧去了洗手间,或者买面包去了呢。”
于是他打定主意,走进车站,直奔候车室。
一列火车停靠在月台上,冒着一缕缕白色的烟雾。
叔叔和海伦娜走到车厢门口。叔叔先上了火车。
海伦娜转过身,望着旅客通道。她真希望海因策能立刻出现在自己面前,在火车出站之前,把通信地址告诉他。这时她听见身后叔叔在大声问她:“你还磨蹭什么?”她只好回过身来,上了火车,跟在叔叔身后,找到了他们的座位。
海伦娜的座位紧挨着车窗,她不由自主地望着窗外,脑海中回想起昨天这个时候的情景:
当时,她听到大家赞不绝口地夸奖她的优异表现,不好意思地把脸转到了车窗外,无意中看到海因策跑到了站台上,一脸茫然地望着这列火车。“这不是海因策吗?没错,就是他!”她心想,“应该向他道谢。”她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来,走出包厢。
“今天还会这样吗?”她心里在想。
海因策已经找遍了每个候车室的每一排座位,他回想起昨天这时候的情景:
当时,他来到问讯处的窗口前,问服务人员:“请问,最近一趟开往华沙的火车几点钟发车?”
“有一趟开往莫斯科的火车路过华沙,七点三十五分发车。”
他明白了:“看来还是开往莫斯科的国际列车,现在已经上车了,快点!”
他像昨天一样,跑到检票口,对检票员说:“我送人。”便冲了过去。
在一声长鸣之后,车轮在铁轨上开始转动起来。
海因策一口气穿过了旅客通道,眼看着火车离站了。他看见那位美丽的天使正向他跑过来,一个健步扑到他的怀里,双臂搂着他的脖子,他紧紧地抱着她的腰,两个人一边在原地转圈,一边旁若无人地亲吻着。火车车轮与铁轨撞击发出的越来越大的隆隆的声音使海因策意识到刚才只不过是个幻觉。
海伦娜意识到火车已经启动了,她赶忙伸手拿过她的手提包,想掏出纸笔,把她的地址写下来,叠成一架纸飞机,然后打开车窗,扔到海因策的手里。可是,她看见叔叔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一架白色的纸飞机从正在驶离站台的火车的车窗中飞出来,在半空中缓缓地飘动着,像在蓝天上随风飘动的一朵白云。
海因策定睛一看,根本没有什么纸飞机,什么也没有,只不过这又是一个幻觉。他望着渐行渐远的火车,他叹了一口气,皱紧了眉头,心中不由得一阵酸楚:“她真的走了,随着远去的火车,她越走越远了。这该死的火车!你非要把她带走吗?在没有她的日子里,将是多么空虚,痛苦,多么难以忍受!我除了苦苦思念她,她那柔美的笑容、楚楚动人的眼睛,还有她下棋时那种优雅的、镇定自若的气质以外,我,我还能干什么呢?这一分手,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到她。她为什么不把通信地址告诉我呢?难道她不想和我书信来往吗?咳,你自己不问,人家一个女孩子家,怎么可能主动告诉你呢?海因策啊海因策,你的聪明才智都哪儿去了?我已经达到了职业生涯的顶峰,又得到了她的芳心,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更值得我去追求的吗?金钱、地位,对于我来说都是可有可无的。总之,我今生今世一定要和海伦娜?奥本海默相伴一生,直到我们百年之后。我一定要到华沙去找她。没有地址怎么找啊?咳,笨蛋!你长着一张嘴,除了会吃牛排、喝啤酒以外,就没有别的用处了吗?就算找遍整个华沙、整个波兰、整个欧洲,哪怕找遍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她,娶她为妻。”想到这儿,他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海伦娜静静地坐在座位上,身子微微靠着车窗,右胳膊肘放在桌子上,手背托着下巴,出神地凝视着窗外,突然回想起今天清晨,两个人刚刚睡醒时说的话:
“是的,你没有听错,我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把我的爱交给一个女孩子,那就是你,海伦娜?奥本海默,为了你,我情愿付出我的一切,哪怕是我的生命我也在所不惜,难道你不相信?”
“我不相信一见钟情。”
“连我也不相信?”海因策伸手从搭在床头柜上运动服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海伦娜。
海伦娜慢慢地用手接过手帕,擦了擦眼泪,然后把手帕放在枕头旁边。她心里在想:“他的眼神是那么激情四射。我没有理由不相信他。”
“还在想那个年轻人?”叔叔打断了海伦娜的思绪,用审视的目光盯着她。
海伦娜把目光转移到叔叔身上,没有做声。
“我看得出,你们两个人没有把昨天发生的所有的事都说出来,而是有所保留。”
海伦娜一愣。
“我会察言观色,你的脸色、你的神情告诉了我这一点,你从小就不愿意,也不会说谎,你本来就不是很高明的谎言会被你的眼神轻而易举地揭穿。我了解你们年轻人,我看,说不定他是真的爱上了你,而你,似乎对他也有了好感,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海伦娜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赶忙把视线转移到车窗外。
“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孩子,你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也许是我多心了,他可能不是那种玩世不恭的公子,只会寻欢作乐的纨绔子弟,他是棋王,你是棋后,而且郎才女貌,照这么看,说不定你们俩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海伦娜心里暗自在想:“叔叔这是在试探我,昨天晚上偷吃禁果的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否则爸爸妈妈知道了非气出病来不可。可是,叔叔要是刨根问底的话,我该怎么回答?搞不好让叔叔猜出来就麻烦了,干脆就听叔叔怎么说吧,尽量不要说话。”她把手放到桌子下面,双手交叉,不停地搓着手指。
“可是话说回来了,”叔叔压低了声音说,“我们犹太人不提倡与异族通婚,当然,在成千上万浪迹天涯的犹太人当中,也有和异族通婚的,可毕竟是少数,大多数犹太人不主张与异族通婚,还有的人极力反对,其中就包括你父母。”
“为什么跟我讲这个?”海伦娜用比她平时说话还要低的声音问。
“爱情是两个人的事,而婚姻则关系到两个家庭。据我所知,海因策?冯?赫尔维格是贵族家庭出身,他父亲是个党卫军上校,是普鲁士爵士的后代,母亲是波兰的波尼亚科夫斯基亲王的外孙女,所以他可真称得起是名门之后。”
“那又怎么样?”
叔叔贴近海伦娜的耳边,小声对她说:“他们的血管里流淌的是所谓的高贵的日耳曼人的血液,在他们心目当中,这个世界上只有日耳曼人才是优秀的民族,犹太人是劣等种族,所以他们不可能接受一个犹太姑娘做他们的儿媳。”
海伦娜听着叔叔的话,她的心情就像一片被一阵风吹拂着的湖面,又猛地扔进了一块石头,一下子击起了更大的波浪。
“我想你也看到了,他们是怎么歧视和凌辱犹太人的,他们剥夺了犹太人的一切权利,他们当中如果谁伸手帮助犹太人,和犹太人亲近,就会遭到群起而攻之。这不是某个人或者少数人的行为,而是整个国家、整个社会的问题。”
“我懂这个,叔叔。”海伦娜的眼神变得忧郁起来,她又把目光转移到车窗外,出神地望着远处的一排排建筑以及静静流淌着的施普雷河,听着车轮与铁轨撞击发出的声音,心想:“我作为一个犹太人,在德国纳粹的大本营从德国人手中夺走了世界冠军头衔,为整个民族赢得了荣誉,可是这对成千上万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犹太人来说,又有什么用呢?”
火车在隆隆的巨响声中向东方驶去。
管家安德森把大铁栅栏门打开,一辆黑色“宝马”牌轿车缓缓地开进院子里。
这是一座面积很大的宅院,四周的围墙前面矗立着一行行高大茂密的树木,西墙边有一个长约一百米、宽五十多米的游泳池。铁栅栏门对面是一幢中世纪巴洛克式的二层洋楼。
楼门口的花坛种着各种鲜花。
“宝马”轿车开到楼门口停下。司机从车上走下来,绕到副驾驶那一侧,把车门打开。
一只套着黑色丝袜、穿着擦得锃光瓦亮的高跟鞋的脚慢慢地从车上下来,踩在甬道的水泥地面上。紧接着,一顶宽大的、镶嵌着银色蕾丝花边的黑色礼帽从车里钻出来。这位穿着时尚的、身材高挑的年轻女郎站起身来,在她后脖梗子上有一处面积足有四十多平方厘米大小的纳粹鹰徽图案的纹身。她慢慢地转过身来,用涂着粉红色的指甲油的手指把一支叼在涂得像刚喝了人血一样鲜红的嘴唇上的烟头拿下来,扔在地上,用高跟鞋的鞋跟把烟头踩灭。她慢慢地摘掉墨镜,用嘴吹了吹。在她细长的脖子上戴着一串璀璨夺目的蓝宝石项链。她不是别人,正是吕迪娅?冯?普林茨。
安德森赶忙快步走了过来,和吕迪娅打招呼:“您好,普林茨小姐,欢迎光临。”
“你好,安德森。海因策回来了吗?”
“少爷整整一天一宿没回来,也没来电话。”
吕迪娅皱紧了眉头。
“刚才,夫人往河畔庄园打过电话,他们说少爷昨天晚上在那里过的夜,还带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
“什么?!”吕迪娅听罢,大吃一惊,接着,一下子火冒三丈,“这个混蛋!妈的!”她站在那里,气得脸色铁青。足足过了半分钟,她才意识到安德森还站在她面前听候她的吩咐,她开口问安德森,“夫人在吗?”
“在,请跟我来。”
安德森把吕迪娅带到客厅门外,敲了敲门。
“进来。”从里面传来了夫人的声音。
安德森推开房门,只见夫人正站在宽大的画板后面,手里拿着一支画笔正在作画。
安德森走到夫人身后,轻轻地对她说:“夫人,普林茨小姐来了。”
“哦?请她进来。”夫人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海因策把车开进院子里,发现吕迪娅的汽车停在那里,于是他把车停下,心想:“哼,知道这个恬不知耻的女人要来,没想到这么早就来了。”
吕迪娅走到夫人面前,和她打招呼:“早上好,夫人。您在作画啊?”
“你来了,吕迪娅?”夫人把画笔放在调色板上,“你来看,我快画完了。”
吕迪娅一看,只见油画上画着两个人正坐在棋桌前下象棋,坐在右边的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身穿一件优雅的黑色晚礼服,头戴一顶后冠,只是这顶后冠还没有完成。她左胳膊肘放在桌子上,左手托着下巴,右手自然地放在棋盘边上,腕子上戴着一支手镯,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光彩夺目的钻石戒指,两个耳朵上各戴着一枚大耳环,脖子上戴着一串十分醒目的蓝宝石项链。她两眼聚精会神地盯着棋盘,这个女人正是吕迪娅本人,画得非常栩栩如生,只是画中的她,眼睫毛不像本人那么长,嘴唇没有那么鲜红,而是淡红色,眼神和眉毛也少了几分妖艳,多了几分清纯。坐在左边的是海因策,他手里拿着白方的马,准备放在棋盘上的一个格子里,他的眼睛却没有看棋盘,而是盯着吕迪娅的瓜子脸,嘴角上露出了一丝笑容,看上去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在他们俩的头顶上,一个留着一头金发、长着一对翅膀的小男孩悬在半空中,正弯弓搭箭瞄着他们俩。显然,这个小男孩是爱神丘比特。
吕迪娅心中的怒气一下子消去了一半,擦着厚重的粉底的瓜子脸慢慢地绽放出喜悦的笑容。“夫人,您画得太棒了!完全可以和毕加索、莫奈相媲美。”
“傻孩子,”夫人嫣然一笑,“毕加索是立体派,这是他自创的一派,他的风格与众不同,而莫奈只画风景,很少画肖像。另外毕加索是犹太人。”
这时,两个人听见外面有动静,不约而同地窗外望去。只见海因策从汽车上下来,安德森迎上前去和海因策说了几句话。夫人看见儿子回来了,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哼,臭小子!你总算回来了!”海因策刚一迈进客厅,夫人便质问他,“你昨天晚上去哪儿了?为什么一夜没回来?”
吕迪娅那双妖艳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海因策,那眼神就像一只母狼一样冷艳、凶恶,她心想:“哼!我倒要看看,你能编个什么样的谎话?”
海因策瞟了一眼吕迪娅,不慌不忙地回答:“我昨天开车去了河畔庄园,晚上在那儿过的夜。”
夫人一愣,没想到海因策会实话实说。沉默了片刻,夫人接着问:“你和谁在一起?”
“这不成审问了吗?好吧,和我女朋友在一起。”
“什么?”夫人更是一愣,她转过脸来看吕迪娅,“是这样吗?”
“不是和她在一起,这事和她没关系。”
海因策的回答完全出乎了夫人的意料,她的脸色非常窘迫,心想:“他怎么不编造个谎言?比如和朋友一起去郊外骑马、钓鱼、打猎,多喝了几杯酒什么的。”
吕迪娅紧紧地盯着海因策,就像警察审问一名嫌疑犯一样,她气得脸色铁青,两把剑眉拧成了疙瘩,心想:“难道指的就是那个犹太猪?”
海因策看见吕迪娅气急败坏的样子,心里暗自好笑。
在这一刻,时间仿佛停滞不前了。
僵局被挂在墙上的一只精巧别致的瑞士挂钟打破了,挂钟的小门自动打开,从里面缓缓地出来一门小礼炮,后面跟着一个穿着十九世纪普鲁士军装、敲着军鼓的小人。礼炮响了十下,小人说:“女士们,先生们,现在是十点整。”然后,礼炮和小人倒了回去。
“少陪。”海因策说完,转身要走。
“站住!”夫人大喝一声,这嗓音就像天空中打了一个响亮的霹雳。
海因策站住了脚步,“还有事吗?”他没有转过身来。
“你的女朋友是谁?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海伦娜?奥本海默,波兰人。”说完,他打开门,迈开大步出去了。
“海伦娜?奥本海默?”夫人觉得这个名字颇有些耳熟。
“我在关键时刻一着不慎,让这个犹太人侥幸抢走了我的棋后桂冠,”吕迪娅很不服气地说,“我说什么也要从她手里夺回来!”
“太不象话了!简直不成体统!”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客厅的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怎么可以爱上一个犹太姑娘?!我绝不答应!”她说着,连着咳嗽了几声。
吕迪娅赶忙把夫人搀到椅子上坐下。“您先消消气,消消气。”
“你放心,我们赫尔维格家的儿媳只有一个人选,那就是你吕迪娅!”
吕迪娅又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那幅尚未完成的画,在画中,她看上去是那么清纯,那么美丽,而海因策,一边下棋,一边在偷偷地欣赏着她的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