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黄正蹲在牛槽里拣豆粒子,马巴锅操着手走了进来:“哎,人呢?”
这牛屋没有窗子,前后只有檐口的一排圈门眼,墙的上半部包括屋顶的材笆子长年累月给当门地的那个大火盆烟熏火燎的漆黑,人从外边的光天化日下一进去是什么都看不见的。
“吗?”二黄继续划拉着牛槽里牛吃剩下的豆草,拣散落在底下的豆粒子。“没事不去巴锅跑上社场找魂啊!”
“躲在牛槽里呀,偷生产队的牛草当饭啦?那天你那老战友说你们要咸鱼翻身的呢,有动静没有?”马巴锅说着坐到二黄小凉床的破被子上,伸手打床底模出一把烟叶子,先拽下一片烟叶子在嘴前来来回回用热气哈哈,双搓搓让其变软和,又拽下两片用指尖掐成一段一段,包裹到那片变软和了的烟叶子里,用双掌对着搓搓紧实,就安到从肩上取下来的长烟袋的烟袋锅子里。
“什么咸鱼翻身呀,这是老子应得的!你那烟袋叉子鼓鼓的,一大还来我这稀饭锅上铲凝光!”二黄端着半碗黄豆,从牛槽里爬出来。
“逗(对)逗逗,到时你就从二黄鬼子变成老革命了,所以我就先来沾靠你这一袋烟,给你贺贺喜。大半碗黄豆粒子呀,等会炒好m哥俩晌兴(中午)喝两口。”说着就从裤腰里模出一瓶酒来,朝二黄晃晃。“山干冲子,从酒蒸子上淌下来的原干子!”
一见酒,二黄显然来了兴致,放下黄豆,接过来走开瓶盖子就呷了一小口,咂吧咂吧嘴:“乖乖,还真不孬,这山芋干酒劲头大,后音又有点甜丝丝的!炒豆粒子还有,这半碗豆子留等会换豆腐的来换点豆腐晌兴炒大椒。”
马巴锅就道:“随你,有的下酒就行。”吃了口烟又道,“二黄,我这巴锅也没什么生意了,有心想改货郎挑子死烂红眼又不给做,嫌丢他人。你看这看仓库的王大爹岁数大了,昨晚又把腿跌断的了,我能不能找队长说说给我来看呀?”
二黄放下碗,也坐下卷起了烟叶子,听了这话就说:“这事好呀,到时我也能沾靠你马巴锅点酒。好在你儿子家都是罗局长那拎来的酒,又好喝又不用花钱……”
“呵呵,也不全是的,这一瓶不就是我昨天走葛楼那边老酒坊自己弄来的?你看这事我自己找队长说还是叫烂红眼说呀?”
“你就自己说,找你那大队书记儿子还不知他高不高兴给你做这事呢。”
“是呀,这小b养现在怎他妈海得了,他小妈放个屁他当钢枪扛着,跟我论天没一句话!”
“现在这小孩都这东西,你要找就趁早去找,不要给人顶上就海得了。”
“逗,那我现在就去!”
马巴锅就拍拍,去找生产队长说这事去了。
牛已牵出去了,二黄把烟袋点着了含在嘴里,又开始把牛脚底扫了一遍,用粪箕子把打扫的土掩子扒出去倒到社场边的大粪塘里,那七八条牛也散开扣在这大粪塘一转的牛橛子上晒太阳。
这时一个背上背着个布袋装着的东西,背微微有点驼的个子不高留着小胡子的老头走上社场,远远地就朝大粪塘边的二黄招呼:“牛头老弟,俺又来了!”
一听这带有侉腔的普通话,二黄不用抬头就知道谁来了。
原来这乡下的牛屋,除了给牛住,给乡亲们聚会娱乐,还有个功能,就是给那些走江湖卖野药、算命的,推垃泥、打杂的,唱莲花闹讨饭的等等南来蛮北来侉的,住不起河那边街上客栈的外地人提供个住宿的地方。
这个侉腔侉调的有些驼背的小老头,就是个卖狗皮膏药的。背上背着的长条黑布袋子里装着的,是把二胡,留摆出了摊子后拉着引人,省得耍把式吆喝。估计因为岁数大了,把式也玩不起吆喝着也嫌累了。左肩上的印着为人民服务的红字的黄帆布包里,装着几把草药和几瓶不知道什么名字的药面子。两只手里还提个到那一扒就能坐的小马扎子,一只简易的拾把草就能烧的小炉子和一只熬膏药的小铜盆。
半年前这个老侉子就这样提锣挂鼓地第一次来,以后每隔三两天就在这住个几晚,白天去近处几个集上卖膏药。人不错,毕竟走南闯北见过世面,上知天文,下识地理。大二黄两、三岁,两人挺说得来,又都好喝一口,走了这个把月,二黄和马巴锅念叨好多回了。
二黄赶紧磕磕粪箕子,迎了过来:“老侉哥嘎,你怎弄法一走就这么多天的汉!没有你酒喝起来好象也稀溜溜的没有味了……”
大家不知这五十多岁的侉老头子什么名字,就叫他老侉子,岁数小点的就叫他侉老哥。
“俺也有这感觉呢,这不就来啦,哈哈哈……”这侉子可能是在这边混时间长了,或者是天南地北到过的地方多了,这听方言的本领练出来了,反正打一开始就听得懂二黄的话,人很豪气,笑起来也十分爽朗。
俩人来到牛屋,马巴锅也回来了,他和队长说好了看场的事。他见了这侉子也很高兴,赶紧拿下肩头上搭着的烟袋递过去:“侉老哥嘎你歇着先吃两口……”
老侉子就把背上的二胡取下来靠到牛屋的垃泥墙上,又把肩上的两个包放到地上,人就坐到墙根的小板凳上,接过马巴锅的烟袋用烟锅子在烟叉子里挖了一下满满的烟丝子出来,用手按按实,就点上火吃了起来。
这时“吱吱嘎嘎”地推着木轱辘小车子,一路喊着“豆腐留——”的邻庄王大婶的大嗓门从庄上传来。二黄赶紧出来跑到社场边朝王大婶喊:“他大婶喳,m也换点豆腐啊!”
“噢,一转脸就去社场上。”王大婶远远地应着。
这顿晌饭少有的丰盛,炒豆粒子,豆腐炒大椒子,三人坐下后,这老侉子又竟从怀里掏出一大块熟狗肉来,模模裤插子,又掏出两大把熟花生。
马巴锅火的合不拢嘴:“呵呵,老侉子这全身都是宝啊……”
二黄这没有酒杯子,酒就倒在碗里,三人一样多。
这原干酒果然厉害,三人一斤酒喝完竟都说话打结了。二黄拿来几块凉朝牌到火盆上烤:“我说老……老侉哥呀,你家到底山东还……还就徐州新沂那拐子的呀?”
徐州和新沂人说话也是一副侉腔。
“你这声音有山……山东腔,又和年……年年来这里种瓜的……炕小鸡子的山东侉子不……不一个腔呢……”马巴锅也有些疑惑。
“今朝有酒今……今朝醉,你管俺那……那段的汉……反正俺几年前就蹲牛棚了……喜欢这儿的味就……就是了……”侉子方言夹侉腔,听得二黄两人直一楞。
“俺吃……吃饱了,你俩吃。俺兴头上给……给你俩拉段曲子……”
那老侉子就歪歪扭扭地打开布袋子,拿出他那把除了两根弦是白的外,旁的都一身黑亮的二胡来,拖个小板凳坐到门口墙根的太阳地里,调调弦,就闭上眼睛摇摇晃晃拉了起来。
拉的是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那曲子呜呜咽咽的象一般细流就从老侉子的指缝间淌出来。
马巴锅也不吃了,坐到老侉子旁边的地上,听着曲子,叹了两声,打了几个哈欠,迷迷糊糊地就倚墙根睡着了。
二黄也不知道这叫什么曲子,但觉得酒入愁肠愁更长,让人心酸不已……有时又想向天大喊,一吐郁闷……听着听着,自己的身世便也不觉浮现到眼前,从小三岁死了爷,十岁死了妈,跟大爷过。大爷家有五个孩子,那能照顾得到自己。冬天穿得前头露脚指后边露脚跟的蒲鞋不说,一天三顿能有一顿吃饱也就不孬了。上到二年级妈死了后就没有上学,和一帮小孩在一起打溜湫,经常追只鸡逮条狗跑野天湖沟底烧着烤着吃……
罗大麻子吃过晌饭,小翠自己刷锅碗,催他出去走走。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这是最近她常挂在嘴边的。
小翠也请了几天的假,城里的家让孩子的舅爹舅女乃暂时照看着,自己先把老罗这边安顿好了才能放心回去。这乡下的空气好,又安静,对老罗的脑供血不足肯定是有好处的。怕的是自己不在他忍不住会抽烟,再就是不肯活动。这脂肪肝,医生说活动比吃药效果还好。
这罗大麻子出了门不一会,就听得这如怨如诉的二泉映月无限凄惶地一波接一波河水样地流了过来……
罗大麻子是个行家里手,或者说是个识货的,乖乖!这二胡是m庄上那个拉的呀,我怎不知道有这么个高人呢……他就象条逆流而上的鱼,顺着二泉映月这流淌的二胡声,罗大麻子就来到了社场上的牛屋前。
那个拉二胡的一身和二胡一样黑漆漆的小老头就坐在墙根的小板凳上,闭着眼,身子随着拉弓的手臂幅度不大地前府或后仰,那清泉一样的声音就从他的腿上流出,或清冽,或甘醇,或低回徘徊,如泣如诉,或浪花飞溅,抗争不平……
太阳暖洋洋的,那一身黑漆漆的侉老头的两只眼角,有东西在太阳里反着光。
罗大麻子竟听得痴了,好象马巴锅和二黄都不存在,甚至那拉二胡的小老头也不存在了……他轻轻地坐到地上,闭上眼,沉浸进面前这把二胡给他营造的瞎子阿柄的世界。
一曲终了,侉老头深深地吁口气,收了弓,慢慢地睁开眼,让太阳光一刺又赶紧地闭上。他把二胡靠到墙上,揉了揉眼这才又慢慢地把眼睁开来,就看到一个汉子老僧入定似的坐在面前不远处的地上。
是刚才自己一时兴起,拉的这首曲子陶醉了眼前这个人吗?这人竟是个难得的知音?
这三、四年自己到处流浪,走街串乡,拉的大多是时下到处听得到的什么《北京有个金太阳》、《八月桂花向阳开》及《北风那个吹》之类的。但坐在地上那块写着“祖传膏药”的白洋布后边的小马扎上,身边的小炉子上的铜盆里,黑膏药“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不时得停下伸手去搅搅,那拉二胡的心境也就可想而知了。
象今天这样和二黄、马巴锅这两位一见如故的老朋友敞开心胸、无拘无束地喝到微熏,心中块磊埂塞急于渲泄,于是,才有了这第一次在不是为了招揽生意中拿出了二胡,借以一舒胸臆。
这一拉,自是无意中放出了自己的手段,那是一般人能拉得出来的?
这侉子再仔细打量这眼前之人,乖乖隆的咚!一丝不乱的头发朝后梳着,宽大的额头有一种轩昂之气。脸上虽坑坑洼洼的,但却仿佛在昭示着胸中的乾坤。上身是一件海军军官穿的那种厚实的蓝呢子制服,的黄裤子好象也是部队上的,脚上的皮棉鞋更是在太阳底下亮得晃眼……这根本不是一个乡下人,更不是一个平常人,这是从那儿招引来这么个当官的呀?
侉老头赶紧拾起脚边装二胡的长布袋子,要朝二胡上套。他不想和这些当官的打交道,早点收拾上牛屋里睡个晌觉去。
罗大麻子这时睁开眼来,爬起身朝老侉子一拱手:“老先生且慢。”
这几年老侉子打过交道的最大的官就是各集上的工商所收地皮费的,对他大多是吆打二喝骂骂咧咧的。这个罗大麻子毕恭毕敬的一声“先生”,不由得让他有些感动,又有些诚惶诚恐:“老弟,你这是……”
二黄也清醒过来,爬起来伸开膀子打个哈欠,道:“侉哥,这是m庄上在、在县里干局长的罗、罗大局长。”
“罗大麻子就罗大麻子,你这二黄鬼子不噎死也防止给我弄死!”罗大麻半真半假地朝二黄骂了句,他俩本来也是卵子拖堂灰一起玩大的朋友,小时候没少在一起吃狗肉。他又转向老侉子:“先生见笑了,m俩都是发小。”
二黄心道:“我乖乖,这几年干部当的,风度有了,说起话来也人模狗样的了。”又想到自己,要不是被俘,要是能象别的战友那样挂着大红花胜利归来,自己在部队至少也该是个营长了吧?就是转业到地方,起码也和你罗大麻子一个级别了,也就伦不到你罗大麻子在我跟前老b老吊的了……
老侉子笑笑:“罗局长平易近人,难得的难得的。”
二黄又奇怪了,这卖狗皮膏药的老侉子今天怎么也他妈的孔老二放屁,文气冲天了呢?
罗大麻子自己到牛屋里模出条小板凳,坐到老侉子的旁边,从他膝上拿过二胡,仔细模看了一遍,赞道:“好胡子!真的是一把好二胡子!”
老侉子从黑棉袄的口袋里掏出黑烟叉子,解开口从里边掏出一乍长的小烟袋,朝罗大麻子让让,罗大麻子摆摆手:“我不抽烟,你老请。”
老侉子的烟袋虽不长,杆细嘴子也细,但烟袋锅子却和马巴锅的尺把长的那大烟袋的烟袋锅差不多大小。那杆子细,装烟袋头时绕了几圈子布条子在上面。看罗大麻子对自己的二胡爱不释手,知道他也是个行家,就边装烟边说:“蒙老弟谬赞,你要不嫌粗笨也来拉上一曲如何?”
爱骑马的将军看到了好马自然想骑上一圈,爱弓箭的勇士见到了好弓也必想拉弓搭箭射上一箭。这罗大麻子心底其实早已技痒,只是因为不认得老侉子,又见老侉子在自己面前不卑不亢,言语得体,也没好莽撞。此时听得这话就坐坐端正,把二胡放到膝上,道一声:“那老弟就献丑了”,闭目稍作调息,就拉了起来。
马巴锅还抵在墙根睡他的觉,头歪着,口水象根蜘蛛丝挂在从嘴角到衣襟那。
二黄吃着烟,眯着眼睛在听罗大麻子拉的曲子。只觉得一股寒意云天雾罩地就丢头袭来,不由地就打个冷颤。
这曲子一开头就和老侉子拉的不一样,一下子就把人带到一个四野无人烟的荒蛮之地,一阵阵西北风夹着雪花迎面吹来……那孤独的人儿在风雪中拖着快要冻硬的双腿在艰难地走着,在诉说着,在抗争着……
“黄鹄一远别,千里顾徘徊。
胡马失其群,思心常依依。
何况双飞龙,羽翼临当乖。
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怀。
请为游子吟,泠泠一何悲……”
苍冷又有些沙哑的侉腔响起,二黄睁开眼,发现侉老头手拿烟袋站在那,就象变了个人,背也不驼了,周身流动着一股凛然不可犯之气,嘴里念着这听不明白的句子。
罗大麻子则完全沉浸在自己拉的曲子里,毕直地坐着,没有平常人拉二胡的左右摇摆或是前仰后合,唯双臂在调弦运弓,说一场发生在风雪无边的苦寒之地的事情……
“丝竹厉清声,慷慨有余哀。
长歌正激烈,中心怆以摧。
欲展清商曲,念子不能归。
俛仰内伤心,泪下不可挥。
愿为双黄鹄,送子俱远飞……”
再看老侉子,早已泪流满面。二黄虽没什么文化,但心里对这两人却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景仰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