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大麻子是坐县机械厂里的大解放回来的,车斗里除了一张大床及席梦思垫子,还有滕椅一张,书桌一张,锅碗瓢盆一套,油盐酱醋,米面炉子煤球等等……机械厂又派了两名工人随车,好帮他们的局长把这些生活用品搬上抬下,弄得妥妥当当的。
大解放咣咣当当地开进哭树庄,停到村中间罗大麻子的院子前。驾驶员先开门跳了下来,又绕到这边打开车门接了罗大麻子媳妇小翠一把。这小翠下来又转身伸手去接罗大麻子,这罗大麻子只象征性地拉着媳妇的手,轻轻一跳就稳稳地落到地上。
车前早围满了人,烂红眼赶紧上前一把抓过罗大麻子的手:“二爷,您老可有二、三年没回来过了……”
一边的桃花也搂着一身邮局绿制服剪个“二刀毛”子的举止温柔身材娇小的局长夫人:“干妈比上个月我去时更苗条了……”
“那里汉,还不是老罗这一节子身体不好,端茶倒水侍候他累的,那个孬种儿子又不省心……哟,老爹和老女乃也来了。”罗大麻子的女人离开桃花,风摆杨柳地上前和他们打招呼:“他爹他女乃呐……”
罗大麻子两老的平时跟小儿子过,有时也去城里看看孙子孙女,住上两天。虽有些和这从小在城里长大的儿媳妇有些说不到一块去,又看不惯她娇滴滴的作派,好在她还孝顺,孙子孙女又讨人喜欢,就对她也说不出什么不是来了。
左里右邻的大人小孩都过来了,罗大麻子一一和认识的弟兄姐妹、叔伯大姨的打了招呼,谢绝了别人的敬烟:“医生不让我吃烟了……”又喊过媳妇来,叫她从挎在肩上的挎包里拿出包海绵嘴烟递给烂红眼:“标子,你帮我散一圈子。”
大家七手八脚的,一会就把车上的东西搬进了院子,两个妯娌子和罗大麻子的妹妹外加桃花个个上手,帮着铺好了床铺又去锅屋安顿好了锅碗瓢盆,弄得小翠根本就插不上手。
中饭安排在小厚皮家,堂屋里摆了两张八仙桌子,其中一张是从罗老三家抬来的,罗大麻子弟兄三个一个妹婿和老爹的五人,加上机械厂的驾驶员和两个工人,八人坐了四面,烂红眼马二标子坐个独凳子挎拐管斟酒。别的妇道人和孩子围了另一张八仙桌子吃饭,桃花要帮着炒菜,硬是让小翠拖到了桌上坐到自己一起。
两个小妯娌子在锅屋忙着弄饭炒菜,老女乃坐在锅门管烧锅。
正当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地喝酒吃饭,那庄外传来了大狗子的歌声——
大海航行靠多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语录之秧火苗壮,
干革命靠的是毛字东的思想。
雨儿离不开水,
瓜儿离不开秧……
随着歌声,一会儿这大狗子就背着粪箕子出现在了院门口。
罗大麻子老女乃从锅门按着克头子(膝盖)费力地爬起来:“这大狗子那家有点芝麻绿豆粒大的事他也要上门来要点回去……”,说着就从锅台上找了只豁了个牙子的蓝边碗,去妇道人那桌每碗菜里拣了点凑成了大半碗正要给外边的大狗子送去,这时罗大麻子起身走了过来接过碗,说:“妈你不问了,给我来。”
罗大麻子又去自己桌上把那正喝着的还剩半瓶的大曲酒走上盖子,连同桌上的半包烟拿着走出来。
那大脑炎后遗症大狗子,一见罗大麻子拿着好吃的出来,就赶紧邀功献宝样地背着粪箕子往上靠:“罗二爷,你不叫我说那棒秸丛我那也没说……”
罗大麻子脸一寒,不由看后,小声喝道:“你他妈想死呀大狗子?以后连在我跟前都不许你瞎嚼!”
大狗子头脑有点不好,但看得懂脸色,慌忙住了嘴,也不敢伸手来接东西。
罗大麻子见他这样,脸上就又有了些笑意:“来,拿去家好好喝几盅,听你罗二爷的话,好?”
大狗子接过东西小心地答应了声“m的”,就笑咪咪地要走。
罗大麻子又从手里的半包烟里抽出了一支递给大狗子,大狗子受宠惹惊地接过烟小心地夹到右手那短了一截的食指和中指之间。罗大麻子看他可怜,就又把那半包烟也给了他,朝门外挥挥手,大狗子就端着菜提着酒口袋还装着那半包烟,欢天喜地的背着他的粪箕子走了。
罗大麻子又从箱子里拿出两瓶酒开了放到桌子上:“这酒头两块钱一瓶呢,大运河烟也给那大脑炎后遗症吃恶葬(可惜)得了。小翠啊,把那烟再拿一包来。医生不让我吃烟,m这媳妇就拿鸡毛当令箭,招待人的烟都不许我装身上。”
“身体是头等大事,有这样的夫人是局长的福气呀!”开车的驾驶员巴结地道,那两个跟车来的工人也一起附和:“就是就是!”
驾驶员要开车,罗大麻子只让他一共喝了三小盅,余下的以茶当酒,以吃菜为主。那两个工人可就不易过场子了,一会就让罗大麻子的几个弟兄灌得东倒西歪,走的时候还是弟兄几人抬上后车斗子里去的。
罗大麻子自从在公社当副书记时,用农机站的履带式东方红拖拉机改成了坦克出了名,以后就调到县里当上了农机局副局长。一个月后,经人介绍认识了在邮电局长话班上班的话务员小翠,再一个月后罗局长就继续发扬在公社干工作时的干脆利索风格,把个小自己十来岁的千娇百媚的小翠变了自己的女人。
小翠虽生在城里,小学也是在城里念的,但初中却是在农村念的。
她们家是“下放户”,那时她和父母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下放在沂河北一个公社,爸爸在中学教书,妈妈在医院当护士,他们还是以前在城里的职业,不需要去生产队做那又累又脏又要从头学起的农活,也让他们兄妹仨有了稳定的生活。没有象原来在厂里当工人的那些“下放户”似的,拖家带口,直接被朝农村一扔,和当地农民一样地上场下湖,风吹日晒吃清少晚的。
弟弟上部队当兵去了,哥哥在公社铁木社上班。小翠初中毕业后,就招工回城,进了县邮电局长话班当了话务员。工作轻松,又旱涝保收,家里不要自己贴补,工资大多自己作主自己花。当然有时也寄点给在部队的弟弟,他每月才六七块钱呢,呵呵!一想到弟弟当兵的津贴,小翠就要发笑。
小翠长得娇小,皮肤白细,一张嘴莺声燕语,一付哄死人不抵肠的嗓子。加之家庭条件不错,穿的搽的都是好的,这样的小大姐后边能少得了小大哥追吗?去食堂打饭时那个抵职的小师傅都会多加两片肉给她呢。
但她还是嫁给了比自己大十岁的罗大麻子。
她知道自己能招工回县城来之不易,那些“下放户”有几个是有个一官半职的人家?还不都是些平头百姓。做护士的妈妈平时过年过节都要送礼给那个在公社“知青办”当主任的同学,有次爸爸还因为这事和妈妈发生过激烈的争吵,但最后还是以“百无一用是书生”的一声长叹,两耳不闻窗外事地教他的书去了。后来弟弟当兵(这也是走的曲线就业的路子,因为退伍时作为“下放户”的子女,就会回城分配正式工作),自己招工进邮电局,皆是妈这个同学出了力。
有了权力就会有好多特权,就会有人巴结有人送礼,就会过上让大多数人羡慕的生活,年轻的小翠懂得这些道理。再说,罗局长的这张脸也不是一点好处没得,将来官做的再大,别的女人至少也不会主动朝他的怀里送吧?自己又比他小十来岁,他还不把自己当命汁子疼啊!所以她在用一个月的时间适应了罗局长的这张麻脸后,就半推半就地被他抱上了床。从床上下来后,第二天就去拿了结婚证。
婚后不久,她的父母也回了城,弟弟在部队提干当了排长,二哥也进了县城的麻纺厂。有了孩子后,一到星期天,她就和罗大麻子领着一双儿女到她娘家那边热热闹闹地吃上一顿饭。
再说这罗大麻子到县城走马上任后,分管的是局里宣传、农机推广、农机作业这一块,说忙也忙,说没事也没事,从那热火朝天每天前呼后拥忙得屁不着地的公社副书记到这整天一杯水一张报纸坐这办公桌前扯蛋的副局长,还真的有些适应不过来。加之他虽会吹拉弹唱,但文化水平并不高。借以成名的拖拉机改装坦克,在这小地方红卫兵两派又并没发生什么大的武斗,那“罗氏坦克”也就没派上用场。因此,自己在别的副局长面前就有点底气不足。
好在很快地生活中出现了小翠,正好有的是谈情说爱的时间。两人从花前月下很快就谈到了床上,倒也觉得生活得有滋有味,悠哉游哉。
以后在这局里混的时间长了,自然慢慢地就成了地道的副局长了。头发梳得顺溜了,白衬衣也三天两头换了,中山装平时都扣着风纪扣子。连吃烟的姿势也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是把烟送嘴边吃一口到嘴里马上放下拿烟的那只手,吃到嘴里的烟也从鼻眼里出来。现在吃烟是把烟送到嘴边吃一口以后,手指夹着烟与嘴平行着缓缓地移至右边约一尺的距离,稍着停留——待深深吸肺府的烟悠悠从嘴里吐出时,再慢慢落下。当然吃烟也不说吃烟了,改成了“抽”。
罗大麻子没娶桃花,并不是桃花不愿意,而是他在得知自己就要上调到县里当副局长时果断地在心里做的决定。自己在官场上混了这么多年,从通讯员干到秘书再干到股长又到副书记,马上就到县城做副局长了,一路走来实在不易。自己到了县城,总算是个正而八经的官了,这娶太太当然就得有些要求,不能再跟在这乡下时的标准一样子了。
我罗大麻子到了这份上也算老罗家祖坟上冒了青烟了,为什么不能在城里找个洋气的有文化又有工作的小大姐呢?难道还要在这乡下找个整天只会围着锅台和孩子转的女人吗?别看桃花长得女敕汪又能跳能唱,却只上过小学二年级,怎么算还是个文盲。这公社宣传队是临时性质的,县剧团她水平又不够。说真的没事的时候俩人处处还差不多,要是结了婚一个小孩子讨讨还不就又是一个农村妇道人家?
还有一层,这桃花名义上毕竟是自己的干闺女,真要让她做了媳妇这农村人说三道四的倒还在其次,说几天不新鲜了也就没人提了。就是怕给公社和自己不是一派的另个一个副书记抓了把柄,把这泡屎越拨弄越臭……自己一旦在这事上栽个跟头,那自己的前途从此就有可能是一片黑暗了!
盘算了一个晚上,反复掂量,真的有好多不值。为了前途,为了老罗家他罗大麻子这支后代能成真正的城里人,于是,他快刀斩乱麻,威胁利诱加说理,终于让桃花死了嫁给他的心,并最终心甘情愿地嫁给了和她年龄相仿的马二标子。
一鼓作气地促成了他们的婚事后,罗大麻子没有对桃花说话不算话,一直把烂红眼马二标子这个远房侄儿关照到大队书记的位置上。后来,因为桃花儿子的那对招风耳朵,罗大麻子私下里对桃花比她做小大姐时还好,当然也给了她许多实实在在的好处。
两家一直来来往往,没断走挑。两家的孩子,也亲热得亲子妹一般。小翠大桃花一两岁而已,桃花一来就“干妈干妈”地亲热热地叫。小翠有些不好意思,叫她以后别叫干妈了,就喊“小姨”,让一边的罗大麻子听见了,哈哈笑道:“这可不中!喊你小姨,我这干大的不降职成小姨父了吗?不中不中……”所以桃花一直没有改口,见了面还一口一个“干妈”地叫,小翠也就随她了。儿子马遥初中毕业被罗大麻子安排进了公社开小宝车(吉普车)后,十天半月的,星期天下午桃花就会坐着儿子的小宝车,带上家里菜园子里的时鲜蔬菜,有时再逮只小公鸡,有时是竹蓝子里二三十个鸡蛋或腌好的鸭蛋什么的,来县城罗大麻子家溜溜门子,有时烂红眼也一起来。回去时手也大多没空着,烟呀酒的不用说,有时还给桶下面农机站的人送的豆油,给十斤粮票、几尺布票什么的。
一个月前,有消息说他们局里的一把手要退休了,除了罗大麻子外,另外两个副局长就活动了起来。一个是胡县长的小舅子,一个是公安局长的亲老表,罗大麻子当然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当年那看好自己的县革委会主任早被对立面拉下了马。所以那两位副局长拉帮结伙他是那头也不沾,自己原来的派系虽倒了这一把手,但在这小小的县城里还是盘根错节,姻亲裙带的,他只要不捅什么马蜂窝,屁头下这副局长的交椅还是牢靠的。两天前,那胡县长的小舅子,拿了一份下面农机站的一个站长的检举信到罗大麻子的办公室,说是那公安局长的老表去年在他们那借走了一大铁桶柴油,到现在一直没还。自己签了处理意见,让罗大麻子也签个意见,然后再送给一把手处理。罗大麻子推辞道:“这个纪检股是你分管的,你自己处理就中了,我不能乱插手。”那公安局长的老表又来找他说这胡县长的小舅子上半年多报了三百多块钱的**,罗大麻子也赶紧打住:“财务股一直是你分管,你就酌情处理吧,我也不好多说呀。”
罗大麻子就这样谁的队也不站,却还是有瓜田李下的烦恼,万一那天这俩个对头有一个晚上去自己家游说被别一个撞见了,这倒如何说得清?
一星期前局里组织去人民医院体检,罗大麻子查出来个脑供血不足外加脂肪肝。他开了一大包药就势开个病假条,请了一个月的长假,到哭树庄消停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