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黄正自忐忑,那人猛地转过身来,还没等他看清是谁,就冲过来一把抱住了他:“二黄老弟,你可想死俺老侉子了……”
这声音二黄可记得真切,不是老侉子又是那个!一时困惑尽释,不由得也抱紧了老侉子,声音哽咽地道:“你这侉老哥这些年死那去啦,也不来看看我和大麻子……”
老侉子搂着二黄一起坐到沙发上:“唉,身在官场不由人呀!这不,我一出来就劳师动众的。今晚本想和罗老弟去哭树庄牛屋里去和你喝的,又怕给身边的工作人员和地方上添麻烦,想想还是把你接来吧。今晚我们就在这里边喝酒边嚓呱……”
他说出“嚓呱”这个方言,让二黄倍觉亲切,刚见面的这一点点拘束感也就慢慢消失了。
二黄道:“刚才听说什么部长在上面等我,骇得我小腿打抖,只想叫马遥送我回去呢。”
罗大麻子也道:“怪不得我拽你进来时你手都冰冷的。侉老哥要是把你酒鬼二黄骇出一头来,我看他怎弄?”
这时又有人轻轻敲门,还是罗大麻子去开门。四个穿着白色工作服的漂亮女孩鱼贯而入,每人手上的托盘里都是一盘热气腾腾的菜。其中一个盘子里除了菜外,还有三只酒杯。
菜就放在沙发前的长方形茶几上,二黄看看没有酒上来,就说:“侉老哥,你这弄几个空杯子要以茶当酒还是怎的?”
只见老侉子笑咪咪地去了里间,出来时一手一瓶地提了两瓶脖子上糸着红丝带的白瓷瓶子放到桌子上。
二黄伸手拿过一瓶边走盖子边说:“这什么酒啊?m还没尝过呢,大麻子大概喝过吧?”
罗大麻子笑道:“这是中国十大名酒之首茅台呢,平常人那能喝到呀!沾小舅子的光,他有一年带了一瓶回来,老舅爹没舍得独吞,那天把我喊去两人喝了半瓶。过了一些日子才又一起把那半瓶解决了,呵呵。”
二黄听了来了感慨:“乖乖,咱二黄今天的级别一下子上来了。我说侉哥啊,你今天倒怎不派直升飞机去接我的呢?也让我酒鬼二黄洋气洋气!”
老侉子笑道:“等过一节子俺不忙了,带你俩老弟去坐升直飞机兜兜风也不是难事。今晚先来喝酒!这酒十二块大洋一瓶呢,好马配好鞍,好酒就要好的下酒菜。黄老弟,俺叫你带的炒豆粒子呢?”
二黄这才想起口袋里的炒豆粒子,就赶紧去掏:“你不提我还忘了,光掂记你这两瓶好酒了。”
掏了一把给老侉子,再掏一把给罗大麻子,再掏没地方放了,看窗前桌子上有个空的玻璃杯子,就拿过来把剩下的豆粒放进去,有大半杯。
罗大麻子开了少发边上的落地扇,弄成摇头的,三个人就边喝边聊起来。
酒是好酒,但此时罗大麻子和二黄心里惦记着的急于想知道的,就是老侉子现在及过去的真实身份。还有当初为什么会成了卖狗皮膏药的,又怎么单单地就“江胡”到了哭树庄?
刚才二黄没来的这段时间,县委的刘书记在这里“嘘寒问暖”了一会,老侉子身边的工作人员又送了份文件过来,还汇报了下刚才给北京通了电话什么什么的,罗大麻子虽满肚子疑问,也没能和老侉子细细嚓呱。
这时,老侉子就边喝酒边说起了自己的事——
老侉子姓陈,祖籍山东临沂。十几岁时即随堂兄参加了**的队伍,南征北战,一九四七年随陈毅大军攻打孟良崮。
就在那次战斗打响的前夕,已是连长的老侉子带着弟兄们扎营在离家只有四五里的山坡上。他回了趟久别的家。
也就是那次,他和发妻圆了房。原来在他跟部队走前,和庄上的一个李姓姑娘订过亲。这两年姑娘的父母相继病逝,老侉子的两个兄弟早几年也和庄上的几个乡亲结伴下了关东,爹娘就把她接了过来,当唯一的闺女养着,只等他回来好成亲。
那次回家后第二天部队就开往蒙阴,打响了震惊中外的孟良崮战役。
孟良崮战役后,老侉子的部队又与西援南救的鲁中国民党大军在南麻地区展开血战。在那次四天五夜的战役中,身为营长的堂兄也阵亡了。
部队渡过江,解放了上海后,老侉子已是团参谋长了。
全国解放后,他历任上海警备区师政委,上海市公安局副局长,后调任北京**部任督察室主任。
文革中受所谓的“二月逆流”的牵连,被隔离审查。
以后就进了牛棚,再后来又下放到安微一个县的“万头猪场”劳动……
讲到这里,老侉子招呼吃菜:“别光顾听我讲故事,也别喝酒光吃豆粒子,这菜都要凉了。来来来,这盘是鸡肉吧?肉虽比不上你二位在地上挖个坑用豆叶子闷的‘地锅鸡’好吃,但好歹将就着吧。”
二黄夹了块鸡肉到嘴里,笑着道:“嗯,这味也不错,是城里味。不过,总有点花里胡哨的,跟不上m的‘地锅鸡’原汁原味,吃着踏实。”
罗大麻笑道:“亏你侉老哥你还记得‘地锅鸡’,那可是二黄的拿手名菜。只不过是好多年没这口福喽。”
老侉子更是感叹道:“你罗老弟到底还吃过,俺老侉子可是只闻其名啊……”
那二黄端起杯来和两人挨个一碰,仰脖子就喝了下去,放下杯子说:“只怕以后再也吃不到正宗的二黄‘地锅鸡’了,现在的小公鸡那象以前的小公鸡,打从小就有我二黄跟在它们后头撵着拚命跑。那样长大的小公鸡肉才结实,烧出来才好吃呢……”
直听得老侉子和罗大麻子差点笑出了眼泪。
大家说笑了一会,二黄就道:“想不到侉老哥居然是这么个了不起的人物!那m嫂子和侄儿现在在那呢?”
罗大麻子也道:“侉老哥那儿子现在也该三十露头了……”
老侉子没吭声,端起杯子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继续讲他的故事——
他在上海警备区的时候,曾回过趟山东老家。
到了家里才知道,当年他爹因参加支前被国民党炮弹炸死,他娘从此一病不起。
那晚走后,他媳妇就怀孕了,挺着越来越大的肚子,艰难地服侍着他那病中的娘。待老侉子的儿子呱呱坠地时,他女乃女乃看了他最后一眼,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走了……
讲到这里时,老侉子不由得涕泪横流。
罗大麻子和二黄也陪着抹起了眼泪。
大家默默地喝了几杯酒后,老侉子继续讲道——
忙完了丧事后,待儿子满月后,他媳妇就收拾了几件衣服和孩子的尿片,一路乞讨一路打听,尾着他部队到过的地方,寻找自己的丈夫、孩子他爹……
那时刚刚解放,老侉子军务缠身。他只在临沂老家呆了一天,第二天就踏上了归程。后来沿着这条当年行军战斗过的路线,托了好多战友打听过,都没有她们娘儿俩的下落。
几年后,他调到了北京,在那里和当时在解放军总医院做护士的一个北京姑娘结了婚,婚后育有一儿一女。
文革中进牛棚时,已是医院副院长的现任妻子,带着十三岁的女儿和十一岁的儿子跟他划清了界线。说真的,老侉子当时一点也不恨她。如果当时老婆孩子不跟自己在政治上和生活上彻底地划清界线,不知道他们还要经受怎样的磨难。
就是在那蹲牛棚的日子里,他遇到了昔日因伤留下的没有参加渡江战役的一个营里的战友。战友告诉他,当年他的老婆确实沿着他们部队的行军路线找过他,但战友见到她时她就独自一人,衣衫褛烂,神智几近不清。
她告诉老侉子的这个战友,她的儿子丢在途中一个好人家了,自己带着他实在是走不动了。她嘴里不住地念着老侉子的名字,还有华东野战军某师某团的番号。她说她一定要找到他,找到他后再回来接儿子……战友问她儿子丢在那里了,那家人叫什么名字?她都已记不清了,只反复地说着“俺儿子身上有记号,等俺找到她爹了再回来接他”。
住在老乡家养伤的战友也无能为力,在几个老乡家里凑了点干粮给她,目送她又踏上漫漫的寻夫路……
罗大麻子端起酒在老侉子面前的杯子上碰了碰,默默地一饮而尽。
罗大麻子不知道该怎么来安慰老侉子,二黄也没则声,默默地给空了的杯子又斟上酒。
三人一起默默地喝了几杯,又有人小心地在外敲门,罗大麻子起身去开门。
还是那四个漂亮的服务员,又是四盘热气腾腾的菜。
老侉子就对她们说:“菜就不要再上了,再上就没地主放了。”
二黄也道:“多了多了,这一桌八大碗够八个人吃得了。”
服务员放下菜走了,罗大麻子掏出包香烟递一支给老侉子,老侉子不要,朝二黄伸出手去。
二黄会意,就赶忙从口袋里掏出烟叉子(装烟袋、烟叶子、火柴的小口袋)递了过去。
老侉子接过来就熟练地打开,拿出了烟袋,按上了现成的烟叶卷子,点上火就吃了起来。
二黄的烟袋请了客,就凑合着和罗大麻子抽起了香烟。
老侉子喷云吐雾了一会,又招呼两位老朋友喝酒吃菜。
二黄提起酒瓶晃了晃:“这瓶好象要见底了,来,我们喝干了它再听老侉哥接着讲。”
三人又连着喝了两杯,罗大麻子就把空瓶子塞到茶几底下,又把另一瓶打开。
老侉子就吃着老烟叶子,又沉浸在对过去岁月的追忆中——
在京郊蹲了四五年牛棚子,他又被发配到安微某县的“万头猪场”劳动锻炼。这里夏天蚊蝇满天飞,蛆虫遍地爬,人的皮肤极易骚痒长疮。一个一起下放劳动的北京来的老中医就用几味中药熬成黑药膏,那里痒了抹上点,要是长疮了就找块破布洗干净了糊上药膏贴到疮上,马上见效。
老中医也不保守,把那几味中药的名字告诉了老侉子,还教他熬制时的要领。记得他当时还和老中医开玩笑说,要是将来能回北京,没事做就卖这狗皮膏药也能混口饭吃。
又在这猪场蹲了三四年。有一天晚上,突然来了几个人。其中一个一口京腔,让老侉子这两天写份揭发原单位某位领导的材料。说是这人已被关起来几年了,还没正式定罪。当年的**血战死了那么多人,与这个人的暗中通敌有很大关系,现在就差他的一份证辞了。
这个满嘴京腔的人临走时放下一本材料纸,还安慰老侉子说,两天后他来拿材料,等回京后上头对这个材料满意了,他老侉子也就可以回京了。
那天晚上他和老中医商量,知道这又是北京那几个人要借他的手害人,让他无中生有,助纣为虐。
但要是不按他们说的做,他们也不会善罢干休的。
于是,当晚他和老中医去撬开了厂部的门,偷来了厂长的自行车,和一把装在布袋里挂在墙上的厂长家的二胡。
罗大麻子就收拾了个包裹连同二胡绑在后车架上,一夜骑出一百多里,来到了江苏的地面上。
老侉子在一个小镇上买了点吃的,骑车到一个小树林里睡了一觉。下傍晚又骑车上了路。这一次骑了五十多里,花了两块钱在一个破旧的客栈里住了一个晚上。
后来他请街头的铁匠按自己的要求弄了个方便携带的小炉子,把自行车作价给了铁匠,拿着找回来的二十块钱去医院的中药房按老中医纸上写着的买了几味寻常的中药。又买了块白布,找放学拿着毛笔端着墨汁的学生借了笔墨在上面写了几个大字,狗皮膏药的生意就算开张了。
半个月后,到了他战友遇见他发妻的地方,打听到了那个战友当年住过的老乡家。
老乡的说法和战友说的一样,只知道她是一路从北边过来的。
这自然是她从临沂家里出来的路线,他早就懂的。
于是,他就一路卖着狗皮膏药,一路打探发妻和儿子的信息。
寒来暑往,就到了哭树庄这里。
按老侉子的分析,从临沂到战友遇见发妻的地方,这两点之间,以哭树庄为中心宽五十里,长一百里左右正该是中点。当年她抱着刚满月的孩子餐风露宿,沿路乞讨,千辛万苦地追随着部队的行踪千里寻夫,到这里也该是体力和毅力的极限了。最有可能就是在这个地方无奈地放下孩子作权宜之计,以后拼着最后的力气继续她的寻夫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