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树庄的那些人和事 第四十四章 留在水边的粪箕和鞋子

作者 : 村南村北

在水边围了围了一圈子议论着的乡亲们见鸭子和大队会计来了,就让开路。

鸭子看了眼水边那哭树庄大人小孩都认得的那个黑黑的把子上磨得发光的粪箕子,粪箕子边上,是一只已看不清原来颜色的同样让哭树庄人熟悉不过的翻毛破皮鞋……心一酸眼里泪就止不住要流下来。

自己夜里听到的原来真的是大狗子的歌声。

他一定是夜里趁人家都睡觉时从敬老院跑了出来,到了街头的河底船又正好在那边,他就拽着河面上的铁条自己过来了。从家里背起了久违的粪箕子,来到了他的自由天地——野天湖里……

鸭子平静了一下悲伤慌乱的心情,对大队会计道:“你先带几个人去下游水边看看,能不能找到大狗子……我去大队给民政股和敬老院打个电话……”

打过了电话,鸭子坐在大队部椅子上,眼前总是大狗子平时那鲜活的傻样子。

大狗子比自己大六七岁,但因为得了大脑炎后遗症,和他一般大的孩子不和他玩,他大多和比他小的孩子在一起玩。打梭、捣拐、踢踺子什么的他也不会,就是跟在人后边一起瞎起哄凑热闹玩而已。唯有一样还能马马虎虎地参与其中,那就是唱歌。也许,正因为这一点,让大狗子有了融进了人群的安全感的同时,还有了成就感!他慢慢地就变得嘴不离歌歌不离嘴了。常被别人真真假假地夸着的是他唱的《大海航行靠舵手》、《东方红》,于是,这两首歌就成了他的经典他的保留节目。

大狗子母子虽生活不是很好,但在大队、生产队和乡亲们的帮助接济下,没有冻着、饿着。又因他天性呆傻,不知什么叫忧愁烦恼,整天背着粪箕,在野天湖里唱着歌,过的其乐悠悠。

这几年大狗子母亲的眼越来越看不清了,洗衣和弄饭也大都是大狗子在将就着做,妈妈在一边用嘴指挥。

这里过年家家户户有蒸馒头的习惯,有红豆馅的,有猪肉大白菜加粉条的。三十晚,大狗子就会难得地不背粪箕子,提个口袋从庄南头起到庄北头,整个哭树庄转下来就整整一口袋了,比蒸的人家还多。先吃猪肉大白菜加粉条的,红豆的一时吃不了就从中间切开来放到太阳下晒,晒好了收起来慢慢吃,能解决个两、三个月的干粮。

就象他妈说的,大狗子是在哭树庄上散养大的。到了敬老院里圈养起来,象遭了霜打的茄子,便一下子焉瘪了下来,再没了在哭树庄上的鲜活之气……

大狗子是晚上上了渡船自己拽着横在河面上的铁丝过河回到家,在自己熟悉的家里找到了与自己相伴好多年了的老朋友一般的粪箕子,背上它走进自己从小就在这里长大的哭树庄的野天湖里,身心舒畅地放声高歌……

嗓子好多天没唱了,没那么洪亮了。整个人也多少天没呼吸这里的新鲜空气了,也没什么精神头了。在萧瑟的夹带着落叶的风中,他的歌声在空旷的野天湖里显得微不足道、若有若无了……

天下雨了,他要赶紧回敬老院去了。他舍不得自己的粪箕子,他要背着它到自己的新家去,把它一个“人”放在这里不放心……

雨中的河堆,很滑。还没到渡口那里,大狗子就和他的粪箕子滑倒了,滚到了渡船边,滚到了水里……

要是他们娘伢俩个不去敬老院,是不是还在哭树庄活的好好的呢?

哭树庄的野天湖里,那不论白天还是晚上传来的大狗子的歌声,现在想来,真是说不出的安详、平和……

罗二爷为什么一定要把大狗子娘伢俩安排进敬老院呢?象他们这种情况其实是可进可不进的。

难道真的就为大狗子在夜晚的野天湖里,曾撞见他和桃花那事吗?

这件若有若无的事连烂红眼书记都没有深究,两家还一直走挑的这么频繁,处的跟一家人似的,庄上的人就更不会没事去掏问大狗子这话了。

当然,背地也有人会瞎嚼嚼,因为马遥的耳朵和罗二爷的耳朵实在是长得太像了。但这些闲言碎语又那能对在本县权势如日中天的政法委罗书记伤得了一根亳毛呢?

那么,罗二爷是真正出于对他们娘伢俩的关心才把他们送进敬老院里去的吗?

这个当年能想到把农机站的履带式耕地的拖拉机改装成坦克,装备自己一派准备参加武斗的风云人物,这个今天大权在握的公安局局长还会象自己想象的这样善良吗?

或许,因为举足轻重,因为权欲熏心,就又恢复了他心里蛰伏了这么多年的狼性……

鸭子坐那桌子前胡思乱想了一会,也想不出什么头绪来,但却想到这事是一定要让罗二爷知道的。

因为,大狗子这娘伢俩进敬老院,从头到尾事实上都是在对他意思的贯彻执行。

要通了公安局的电话,有个女的说局长不在,问有什么事?

听声音,鸭子知道她应该就是自己上次在人民医院病房里见过的小何股长。

鸭子就说:“罗局长他回来请你告诉他,他老家哭树庄的大狗子死了。”

鸭子接着又给公社民政股股长打了电话。

挂了电话,鸭子就锁上大队部的门,又往大狗子出事的地方走去。

到了那里,就见马巴锅正把大狗子的粪箕背在自己的身上,嘴里还在自言自语地念叨:“这大狗子的右手的食指,从小就少了一节子,不知是给小狗咬掉的还是坐窝时给老鼠咬掉的。乖乖,还舍不得他这粪箕子呢,抓的这样紧!这粪箕子一定要烧给他,让他背着好踏实地在那边唱歌……”

听了马巴锅的话,边上围观的人群里有几个女人就哭出了声来。

大队会计和几个人从河下游回来了,手里只提了大狗子的另一只只鞋子。

“周书记,看样大狗子今夜是淌海里去了……”

三县交界的古屯河,离入东海的入口也就百十里地。

鸭子听了大队会计的话,就不死心地道:“你再去让张结巴子把船撑过来,往下游打捞一下看看。大狗子不会就这样走了,就这样连个尸体也没得吧……”

公社民政上王股长也坐船过来了,和鸭子商量着是不是现在就告诉大狗子他妈。

“周站长,你看是不是现在就让敬老院通知大狗子他妈,还是等找到尸体时的时候再通知,让她老人家来见儿子最后一面?”

“还是现就通知她吧王股长,现在就让她知道,让她也好在打捞这段落时间心理上好歹也能有个缓冲。要是过几天,一下子就告诉她大狗子死了,或是在那准备下葬了,怕她一下子受不了打击,再出什么叉子。”

“周站长说的是,你就派个人过河上敬老院说一声吧。”

鸭子就喊在船上拿着家伙在水下到处乱戳的光头,让他去敬老院带大狗妈来。

半小时后,就见对面河堆上下来了一帮人,里面夹杂着一个妇道人家呼天抢地的号淘大哭,大概是大狗子他妈。

张结巴子就把船撑过去,把他们接了过来。

公社书记和敬老院院长也跟着来了。

鸭子想,应该是罗二爷给公社打的电话吧?

公社书记把民政股长和鸭子还有敬老院院长找到一起,说:“刚才公安局的罗局长打电话过来说,一定要把大狗子的后事处理好。大狗子他妈今后在敬老院的生活,也要照顾周到了。落实到你们头上,民政上就是该花的钱花,周书记你们就是把大狗子的后事给办好,你们敬老院呢,就是不能让眼看不见的大狗妈的生活上有一点问题!”

大家答应了,公社书记最后又去安慰了在水边哭得天昏地暗的大狗子他妈一番。也不知道她听到了没有,就带着来时的公社的那几个人上船回去了。

王股长临上船又对鸭子说:“你周站长是哭树庄的大队书记,就你一手负责把大狗子的后事办了吧。当开支多少钱你就开支,完事后开张总条子,都拿我那报销去。这里我就不来了,中吧?”

鸭子点点头道:“你放心,这里有我就行了。”

鸭子又看张结巴子又焉焉地有点不耐烦地把船撑过来又上去了几个人去往下游打捞了一会,看他的样子,对这苦不到钱又根本就没有半点能打捞到大狗子希望的劳动,心里充满了抵触。

正想喊他们打捞不到就算了,大狗他妈的数瓜数喇叭的哭声传到了鸭子的耳朵——

“……我的命好苦啊……嫁了个男人不能生啊……抱了个儿子当狗养着吧七、八岁还是得了老膜炎落下了后遗症……”

鸭子不知为什么浑身一激灵,大狗子不是她亲生的?是抱的?这么多年来哭树庄可是没一个人知道真相啊!现在她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了,也就什么都不顾忌了。

又打捞了一会,还是没有大狗子的踪影,鸭子就喊大队会计和光头他们几个上岸了。

鸭子又吩咐大队会计,先拿点钱让人过河去街上买点火纸什么的来大狗子落水的地方烧烧,再带两条不要太好的烟来给帮忙的乡亲们吃。

大队会计去了,上游造桥的工地上几个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工人和一群外村来的看炎闹的人也散了。

大狗妈还在水边天昏地暗地哭,一帮妇女在陪着落泪。

小芹也在那帮人里,眼哭得红红的。

鸭子就也爬上了河堆,一路朝家里走着一路想着大狗子他妈嘴也真的紧,来哭树庄三十年了,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她不是大狗子的亲妈,只知道他们一家三口是从相距七、八十里的沂河北另一个公社逃荒过来的。这个女人也真苦,打鸭子记事起一次娘家好象也没回去过。男人早早死了,一个人拉扯着这个智障儿子。如今,连这个智障儿子也走了,她心理上唯一的依托和一点点希望也跟着破灭了……

鸭子不由得又想到自己的身世,他名字就叫鸭子,是这里的民俗抱个孩子来家“压子”的谐音。所以,他不是自己现在这个妈亲生的,一开始就不是秘密。但他心理上一直抵触这个事实,因为打从懂事起,就为自己有个当革命烈士的爷而感到光荣。妈妈每月从公社民政上人钱拿,自己念书也不用交钱……说真的,他有时也会想想自己的亲生父母是什么样子,但从未动过找他们的念头。妈妈对自己很好,尽管她脾气不大好,说话又多骂骂刮刮的。

他妈妈只说他是个山东卖乌盆的俩口子留下来的,庄上的老年人也这么说的。他们当初到底是为什么把刚生下不久的儿子送人自己拍拍就走了呢?这么多年了,他们就没动过要来看看自己儿子在这里生活的怎么样的念头吗?人家北京的老侉子还这么辛苦地来找自己老婆当时不知丢在那里的儿子呢,难道你们就因为自己是卖乌盆的是个穷老百姓就不来寻自己的儿子了?不是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吗?我虽不会跟你们回去的,但也不会嫌弃你们什么的吧……

到了家里,门虚掩着,两个老人大概都是去大河底看看去了吧?鸭子刚才头脑乱糟糟的,也没看清那些人在那里。对了,刚才小芹好象是在河边叫自己了……

鸭子躺到了床了,一时感觉身心疲惫,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鸭子梦到了自己坐在吉普车里,身边的女人是小凤又仿佛是倩倩,开车的是小芹。街上都是赶集的乡亲们,车开的有点快。迎面一对老人吃力地拖着一辆装着货物的平板车过来,为避让他们的吉普车,平板车一歪就歪到了街边的水沟里,一车的东西都翻在了地上。小芹仍开着车没有停,鸭子心里想喊停车,一时又喊不出来。这时,大狗子突然出现在车头,顶住了车子不让走了,说你们把m爷和妈卖的东西撞翻了还想走。鸭子就下了车,去看散落在地上的东西,原来都是大大小小的乌盆!就想,这应该是自己的爷和妈呀怎么又成了大狗子的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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