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晌了,大狗妈死活不回敬老院里去,说要在这里烧纸给大狗子,在这等大狗子。也许他没淹死,让水冲到下游什么地方就爬上来了……
大家没办法,就去找鸭子。
鸭子来了看她那样子现在去敬老院也不是好办法,影响别的老人不说,自己在那没有了这些老邻居陪伴开解也怕出事。就让人把她的家里打扫了一下,又叫人过河去把她在敬老院里的被子抱了来,先住着等情绪稳定了再说吧。至于吃饭,安排老余厨子一天送三顿,伙食费先记着留公社民政报销。
第二天天要晚的时候,临沂大胡子拖桃树苗的三轮车到了。
鸭子就开了大队刚买的绑在大队部后边那棵老桑树树丫上的大喇叭里喊了两三遍,让全大队的干部群众,明天早上到大队来领自家订下的桃树苗。
晚上,老余厨子在大队部门口支着碳炉子,弄了一桌菜。鸭子让光头找来了昨天帮着打捞大狗子的那几个人连同张结巴子也喊了来,加上临沂大个子跟开三轮车的驾驶员,坐了一张八仙桌子挎两个拐(坐在桌角子上)。
喝酒之间,临沂大个子听说那个在野天湖唱歌的大狗子掉河里淹死了,不由唏嘘叹息:“怎么会这样呢?俺夏天在瓜地还指望他晚上唱歌提神呢。年年看他背着粪箕子,精神头足实着呢!怎么会掉河里去呢?”
张结巴子说:“他自……自已……夜里滑掉河……河里去的……”
光头就骂道:“知道不是你缺窍种推掉河里去的!”
张结巴子就一下子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你……你……”
菜炒的差不多了,老余厨子也被喊来找条板凳坐到桌角子上,和大家喝了起来。
饭后,鸭子和临沂大个子单独来到大河堆上,边散步边听大胡子说他在老家那边帮忙打听的事。
大个子说,他的家和鸭子要打听的那家是两个大队,相距二十几里,得翻过一个山头。那家人已没人在老家了,那个孩子他父亲现在在北京,是个中央大干部呢。
临沂大个子是个忠厚之人,并没问鸭子和这个大人物之后有什么瓜葛。继续讲他怎么去扒听这事的。
大个子早先听他妈说过她有个远房表姐,就嫁在山那边的这个大队。就问了她叫什么名字,说自己要去那边有事,顺道走那看看这个没见过面的姨妈。
记住了大姨妈的名字,往口袋里塞了几张煎饼和一根大葱,大个子就走了有十来里路到了山脚下,等翻过了这座山快到了地方天也就快晌了。
大个子就边走边吃煎饼卷大葱,,到了大姨妈的庄上一打听,大姨妈不在这里已经好几年了。和一个晒太阳的老大爷边抽烟边聊了半天,才知道这个大姨妈半道出家做了接生婆。大胡子就说,那某某人的老婆生孩子时也是她接的吗?老大爷说,是她,当时这附近也没别的接生婆呀。她做了十几年吧,远近也有名了。谁知有一回就失了手,把庄上大队书记家的一个媳妇接生接死了,只保住了孩子。以后就被戴上了高帽子游村,再后来她男人死了,她就改嫁去子四、五十里外的某某村子。
大个子想,这要打听这个大人物的儿子出生时身上的记号,找当时的接生婆无疑是最最可靠的了。幸运的是这个接生婆就是自己的远房大姨妈,虽然她好多年前就改嫁到四、五十里外的地方去了,但从自己家过去也就和到这里差不多远。
大个子回了家,第二天早早的就上了路,又翻了一座山头,就来到了大姨妈的庄子,不费多大的劲就找到了她家。大胡子说自己是她的表妹某某某人的儿子,快七十岁了身子硬朗的大姨妈就想起来了,热情地和大姨夫张罗着留他在那吃饭。
大姨夫拿出了一瓶高粱酒,和大胡子一人倒了一碗,大姨妈用小酒杯子,三人就喝了起来。
大个子边喝酒,就边问起大姨妈当年是不给那个叫某某某的老婆接生过孩子?大姨妈记得很清楚,肯定地说,接生过。那女人是第一胎,生下时间不长婆婆也死了。她就抱着那个孩子去找在部队里的男人去了,以后就没了下落。
“大姨妈,那个小孩子当时生下来时身上有记号吗?”
“没什么特别的记号呀,浑身上下光溜溜的,和别的小孩子一个样子。”
大个子有点失望地道:“那现在那个当年的小孩子站在你跟前也认不出来了?”
大姨妈奇怪地望着这个初次登门的侄儿:“怎么了侄儿,现在是不是找到了这个孩子了想让俺去帮认认?”
大个子此时对此事已不抱什么希望了,就说:“身上又没什么特别的记号,大姨妈,真让您老去认您老又怎么能认得出来呢?”
大姨妈笑了:“这倒说不准,他生下来时身上是没有记号,但以后倒是真有了。让俺看看,再比较比较他爹娘的模样,也能认出个八、九不离十来。”
“大姨妈,您老快说,他身上后来到底有了什么记号?”
大姨妈端起酒杯子喝了小半杯,大胡子赶紧又给她满上。
大姨夫说:“你大姨妈以前能喝半斤呢,现在天一冷就有点咳,不敢给她喝了。”
“那个孩子生下来有二十多天的时候,有人来告诉俺说孩子的肚脐有点发炎,让俺去给看看。”大姨妈讲起了往事——
那天下午,她带了装着些点消炎药面子和纱布的小布包去看看孩子的肚脐子,刚走到坐月子那女人的门口,就听孩子在屋里突然“哇”地一声拼命大哭起来,接着那女人也在屋里号淘大哭起来。
她三脚并着两步地赶紧就进了屋,屋里光线暗,就见到床上那女人紧紧在抱着儿子在放声大哭,别的也看不清什么。
等眼睛适应了,她才看清那女人手里握着孩子的一只小手,那小手上满是鲜红的血……
她拿过孩子的小手仔细地看,发觉食指上少了一节手指!再看孩子他妈,嘴唇上还粘着血……她惊骇之下,马上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是她把自己儿子右手的食指咬了一节下来!
她赶紧从包里把消炎药面散在了孩子的伤口上又用纱布把那少了一截的手指包扎了一下。
孩子他妈边哭边说,说她再也不能让自己的儿子长大再去当兵了……
大姨妈手有些颤抖着端起面前的酒杯,没再小半杯小半杯地喝,而是一饮而尽。
事隔三十年了,讲起了这事,大姨妈还心有余悸。
大个子问:“她咬掉了自己儿子的手指头就是为了不让他长大了去当兵?”
大姨夫端起酒碗和大胡子碰了一下,喝了一大口道:“是啊,以前有人家人丁不旺的怕独生子被拉去当壮丁,就有把小孩子右手的食指拿刀剁下一截子的。当兵没法扣板机打枪了,就没人要了。这个女人自己用嘴咬,估计也是对他那只睡过她一夜的当兵的男人恨极了,才下得了这样的狠心!”
这以后,大姨妈又去给那孩子换过几回药。过了几天,那孩子卧病在床的女乃女乃死了。又过了十来天,那女人带着孩子就消失了,有人说是去找她那在部队里南下了的男人去了。
大姨妈说,这件事想想自己就觉得残忍,就会心尖尖痛,所以从没跟别人提起过。那孩子妈更不会提起,孩子身上的这个记号估计也只有她们俩人懂了……
听到这里,鸭子心里不由得一声长叹:那北京老侉子心里时时惦记着的妻儿谁知道是不是早就变成了黄土下的一堆白骨了呢?
那右手的食指缺了一节,这该就是老侉子的发妻跟他战友说的她儿子身上的“记号”了!鸭子想起罗大麻子让他一有消息就马上给他打电话的叮嘱,就和大个子往回走,来到了大队部。
老余厨子在收拾东西,张结巴子磨磨蹭蹭地模模这样弄弄那样的没有走。
看他的样子,老余厨子知道他的意思,就说:“尚小娟没在家这一节子是不靠饥了?今晚来混了个饱肚子还嫌不够!别的没了,要的话这里还有几个没往锅里放的豆腐砣子(油炸的豆腐丸子)。”
张结巴子就进屋拿了张报纸把十来个豆腐砣子包好了,鸭子回来见了就把桌子上一瓶没开的酒也给了他:“酒也拿去吧,你张老哥昨天也辛苦了!”
和大个子一起来的开三轮车的在往大队部那张光床板上铺车上带来的被子,大个子在门口帮老余厨子把炉子往平板车上抬。
鸭子坐到桌前,拿起电话,要通了公安局,公安局的内线又接到了罗在麻子家。
鸭子掩饰不住兴奋的声音:“罗二爷,你要找的那人身上的记号知道了!”
罗大麻子在电话那头也兴奋地问道:“知道了?那是什么记号?”
“他妈在他快满月的时候,一口把他的右手食指咬掉了一截子!”
“真的呀?为什么呢?”
“怕他长大去当兵!”
“这样啊,右手食指少了一节子……不会是刚死的大狗子吧?!”
鸭子一下子惊得把电话掉到了桌子上,又赶紧拾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大……大狗子?他……他真是抱的……”
电话那头半天没有声音,罗二爷大概是也给鸭子的话骇到了。
过了半天,鸭子才小声地问:“罗二爷,你还在吗?”
罗大麻子在电话那头阴沉着声音道:“这事你别声张,连你黄爷那也别说,我四十分钟后到,你到河这边街头的大路边等我。”
说完,那头就挂了电话。
四十分钟后,有辆吉普车在马路边的鸭子跟前停了下来。
罗大麻子下了车,把鸭子喊到一边,轻声地对他说:“你现在和马队长去敬老院,就说来看看大狗子他们住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好拿去烧给他的。”
鸭子心知肚明罗二爷想干什么,这刘队长应该是局长的左手右臂刑警队的队长吧?看样子,这次罗二爷是认为事态有点严重了。
罗大麻子低声继续道:“到了那里就说马队长是你们庄上的。你把别人支开,让他一个人在房间里面就好了。”
鸭子一一应承,罗大麻朝那辆车点下头,车上下来了一个中等身材,精瘦干练的穿便衣的汉子,他一定就是马队长了。于是,鸭子在前头走,马队长跟在后头,向二百米外的敬老院走去。
到了敬老院,鸭子照罗局长的话和院长说了,院长亲自拿来钥匙开了门。鸭子说今天说话有点多了嗓子有点发干,院长就邀请他去办公室喝茶去。
大约过了十分钟,听到有人在外喊周书记。鸭子就告辞出来,看到马队长已经从大狗子他们娘伢俩住的屋子里出来,手里只提了双大狗子的破棉鞋。
院长笑了:“我说他也没什么东西可拿去烧的嘛,他娘伢俩就穿在身吃在肚的家当。”
鸭子和马队长边往外走边答道:“是啊是啊……”
提着着鞋子的马队长没有吱声。
到了吉普车前,马队长把把鞋子扔到了路边的沟里,朝站在路边探询地望着他的罗局长点了下头,就拉开车门,拿出了喝水的杯子,倒着里面的茶水在车头那边洗手。
罗局长抽着烟对鸭子道:“今晚的事你就当没发生过,我找人的事也到此为止。大狗子就是大狗子,死了也就算了。关于他身世的猜想,你是哭树庄的大队书记,又是公社干部,首先要做的就是不信谣不传谣。有些不确定的事情,对你黄爷也不要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样,才能在干部队伍中站稳脚跟,才能前途光明!”
鸭子恭敬地答道:“我懂的,请二爷放心。”
罗大麻子拍拍鸭子的肩头,用信任的口吻道:“好好干,二爷会想着你的!上车吧,送你到河堆下。”
到了河堆那让鸭子下了车,吉普车就调了头往县城开去。
马队长边开车边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塑料袋子递给后边的罗大麻子:“罗局长猜的不错,果然有她生母留下的东西。”
罗大麻子“哦”了声,接过来装到了口袋里,对马队长说:“直接送我去局里吧。”
到了公安局已晚上十点多了,罗大麻子自己来到了办公室,开了电灯,点上根烟吸了一口,就掏出了刚才马队长交给他的塑料袋子。
那塑料袋子是刑警队刑侦时用来装可能作为呈堂证据的物品用的,马队长随身带着。
罗大麻子打开了袋子,里面有一个方方正正的有些发黄的白布小包裹。一层一层地打开,发现里面是一身婴儿穿的粗布小衣服。
衣服有一点年长日久的霉苍味,罗大麻子皱了皱眉头,又把小衣服理开,发现中间夹着一个巴掌大的蜡纸包着的东西。
罗大麻子把烟叼到嘴上,拿过蜡纸包着的东西又一层层地打开,里面露出了一张发黄的小纸片,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骇然写着:山东临沂某某乡某某村陈结实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