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惊蛰 第三章

作者 : 鲁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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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南真是个好地方,她北傍黄河,南依泰山,不仅有驰名天下的七十二名泉,而且环市区蜻蜓点水般散布着一个个灵巧的小山包,像千佛山、四里山、华不住等。山不高而葱秀,体不俊而空灵,清风薄雾时,“齐烟九点”如海市,古城一时宛如飘摇在迷离起伏的空濛之中。旖旎的风光不知倾倒了多少文人雅士,因此,说济南是一幅山水泼墨大画一点也不为过,这在全国任何一个城市,任何一方水土还少有这样的钟秀之地。

湖水更佳,全部由涌自地下的泉水组成,泉是济南的眼,湖是济南的魂。

“山东真是个好地方,而我更爱济南。”林青体态优雅地倚在一块太湖石上,她已经不止一次这样说了。

“我倒是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你爱它什么呢?”吕志信站在一棵倒垂柳下,看着波平如镜的五龙潭说。

五龙潭是济南七十二名泉之一,因这里风景秀丽,1900年山东抚院在此建起中西医院,名曰华德医院,并聘请德国医生在此行医,是省内最早的官办医院。但规模却不大,内设病床20张,医护人员不过20名,日门诊量也有限,最多时不过百余人。而患者多是达官显贵与社会名流,如果是寻常人一旦住院,不知要向街坊邻里同仁同事炫耀多少遍呢。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德国医生相继回国,因而医院的经营日趋惨淡。现在是疫情爆发期,此处反而安静下来。偌大的地方只有林青和吕志信两个人。

“文化。”林青看着好大一片碧蓝的湖面,表情有些神痴。

吕志信一时没有弄明白,“你看着的明明是水,是泉,是潭。”

林青默默地扭头看了一会儿像杨树一样身材挺拔的吕志信,“你真的不懂?”

林青的中国话说的确实地道,尾音还带有济南味儿。如果不是她的外表,谁也不会知道她是一个外国人。

林青很失望,她喃喃的说:“这就是文化,这是文化的根,如果没有漱玉泉和大明湖,哪里来的李清照?”

“我明白了。”吕志信说。

林青变的很高兴,“在同一个地方,居然出了两个大词人,一个代表婉约派,一个代表豪放派,而且这两个人是一男一女,你说神奇不神奇?”

吕志信在这方面不太在行。

林青却没有看出来,她如痴地吟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外塞外声。沙场秋点兵。’棒不棒,这才是真正的大将军。”

吕志信木讷的笑笑。

她的双眼突然间柔情似水,“小院闲窗春色深,重帘未卷影沈沈,倚楼无语理瑶琴。”

“嗨,你知道这两个人是哪里人吗??”林青突然喊了一声。

吕志信憨憨的笑笑,什么也没说,林青的心弦像突然被人拨动了一下。

“济南!所以我说,山东是个好地方,而我更爱济南。”真是一个狡猾的姑娘,她居然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哦,你们中国古人的描绘太美了,‘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这不仅是诗,而且是画,一幅绝妙的山水画。真羡慕我们德国首先来到东方这样一个神奇的东方。”

吕志信感到不对味,纠正说:“不,是德国首先侵占了这个地方。”

林青皱皱眉,“你可以这么说,所以我就来到了这个地方。”

吕志信不同意,“应该这样说,因为你们德国侵占了这个地方,所以你才来到了这里。”

林青摇摇头,她不明白这有什么区别吗?忽然间她懂了。“真没想到,你竟对我们德国充满抵触情绪。那你认为,我们两个国家之间到底是朋友还是敌人?”

“你说呢?”吕志信并没有正面回答。

林青说:“在我们西方有这样一句话:如果我把他当成敌人,他就会成为敌人;如果我把他当成朋友,他就会成为朋友。”

吕志信接过来,“我们中国也有一句话,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林青不想和他争下去,她问:“那你说,我们两个能成为朋友吗?”

吕志信看看她,“那还用问,我们不是已经成为朋友了吗。”

“我是说,我想和你成为最好最好的朋友……”林青禁不住一阵心跳。

“没问题。”吕志信想也没想便月兑口而出。这样的话正是林青最渴望的,她的心弦好像又被人拨动了一下,就像刚才那阵微风拂过水面一样。

他们来到了一处假山面前,登高远眺,五龙潭风景尽收眼底,碧蓝的潭面宛如一个硕大的湖。

“哎,济南城所有的泉,只有这个地方叫潭,这是为什么?”林青问。

这个问题吕志信知道,小时候父亲带他来过,也给他多次讲过。他说:“这是因为里面的水深不见底,人们传说这潭底下有个海眼直通大海,所以这湾水才久旱不干,久雨不涝,就这么神奇。而在海眼的正中有个宝葫芦,葫芦外有五条龙护着,所以叫做五龙潭。据说秦琼——秦琼知道吗?他的双锏被后人扔到水下藏起来,就被那宝葫芦收进去了,当时只见一道金光从水底下直射到天上。还有,碰到大旱之年,人们就用长木杆子来搅那水面,五条龙怕葫芦里的宝贝摇出来,就会有一条飞到天上来下雨……”

说着,那雨还真下来了。但见潭边垂柳依依,纤纤枝条摇曳着伸进水里,雨点溅起的水花点点绽放在水面上,别有一番诗情画意。

林青的心被打动了,不知是因为这雨,这水,还是这人,或许兼而有之吧。总之,面前的这个中国男人就像他们文化里所说的一样,真的是静如处子。他不仅有山东大汉的矜持和威猛,更有那么一点点羞赧的傻气,想那刚在一起工作的时候,他甚至从来不主动说过一句话。即是现在,也远远地立在那里。还别说,他那微微蜷曲的发梢多少有点麦黄色,这就更加增添了几许浪漫。林青认定,这个男人就是上帝专门来送给她的,因此,她必须牢牢地抓住,而不要受什么中国文化的拘束。

她打定主意近前一步,双眼变得火辣辣的,“我想做你的中国新娘,可以吗?”

“……”

这、这,吕志信在医院里被她相约着出来玩,压根儿就没想到这一层。他登时就被吓了一跳,还差一点跌进湖里。那情形犹如走路时突然撞见了一条蛇。当然,这蛇不是美女蛇,而是一条实实在在的眼镜王,半条身子立在空中,三角状的蛇头呲呲的吐着蛇信子,随时准备要攻击。

对决进入了白热状态。

万德生西药房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一支美得尔西松的价钱涨到了一块大洋,而等待买药的队伍却有增无减。

于此对应,广济堂前也人头攒动。但不同的是,门前一侧,被临时支起了一口大锅,两个伙计忙的是汗流浃背,一个分发熬好的中药,一个负责维持秩序。再看穿戴,这些围着的几乎全是穷人。他们或拿着一只碗,或抱着一个泥罐子,但全都盼着那醋色的汤汁能够早一点盛进自己的家什里,然后拿给家人喝。有的人手里什么也没有,排到跟前干瞪眼,于是,那维持秩序的伙计就把旁边凳子上事先备好的一只白瓷碗拿给他。人们的目的也不同,有的干脆就是病人,但大多数是想预防一下。

一边是踌躇满志,日进斗金,贵同更把算盘珠拨的哗哗响,而旁边的张少仪高兴得恨不能把眼珠子瞪出来。

一边是慷慨赈灾,不惜血本。由此导致了中药材市场的价格打着滚的连连翻涨。

火炉似的济南犹如火上浇油。显然,已经持续了个把月的疫情如果短时间内得不到有效根治,不仅广济堂,就连济南中医药界的所有同仁将全部倾家荡产,严峻的现实使他们不得不重新坐到一起。

这次集会,每个人脸上分明都多了一份凝重,看来,一开始他们太轻敌了,这是一种他们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经历过的疾病。从表象上看不怎么严重,但一得上便特别缠手,病人像是一个空架子,风一吹便要倒似的。一人感染,其它家庭成员短时间内都会被感染,简直就是风瘟。且头痛,发热,精神不振,而尤以青壮年感染最多。而且从汇总的情况来看,病情有进一步加重的趋势,这个趋势是人人都不愿看到的。谢天谢地,目前还没有传来死人的消息。

局势虽然严重,但没有一家打退堂鼓的。

众人还在议论纷纷,掩着的花格子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那整扇五色玻璃晃了几晃,差一点掉下来摔得粉碎。

是谁这么没有教养,大家愤怒地站了起来。

汪海潮正想发作,一个扁脑袋,长分头,油条个的人闯了进来,他左手前后胡乱地晃着,右手托着一个纸卷,就像举着圣旨似的,那模样实在是滑稽。

血气方刚的万和药店孙老板刚想把他轰出去,后面跟着的张少仪出现了。

大家不由得面面相觑。

张少仪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径直走到主人的位置,他大言不惭的摆摆手,示意众人坐下。

人们怒目而视,就像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张少仪却咧咧嘴,“我说各位,你们都别费心思了,这么多人又在这个破屋里商量着咋和我斗法是不是?汪老爷子,也不是我说你,你已经退出江湖了,还管这些人的破事干什么?依我看,你养养花,溜溜鸟,打打拳,逛逛戏园子,哪一样不比这个强?”

汪海潮朗声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更何况这不平事就发生在我眼皮底下,我看着都恶心。难道让我装瞎子不成?哼!”

张少仪装作没听见,他像突然看见了宏济堂老板乐镜宇似的,双手抱抱拳,大声道:“乐老板,您是外地人,怎么也受他们的蒙蔽呢?俗话说得好,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您现在从这个门里走出去,就是我张某人的朋友,从今以后,您的事就是我的事,张某我决不食言。”

“那我要是不这样办呢?”乐镜宇鄙视地瞪了他一眼。

“天堂有……”张少仪想说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行,那就由不得你了。可碍于同仁堂的赫赫威名和宏济堂的实力这才没敢过分的造次。

“哼!”乐镜宇没待他把话说完便高声打断了他的话,“我这个人有个怪脾气,别人想让我干的事我不一定干,别人不让我干的事我偏干。济南这方水土好啊,在这么大的疫情面前,我的这些同仁们不仅没有一人退缩,见利忘义,而且个个侠肝义胆,惊天动地,让我佩服的都没法说了,就冲这一点,我这个外地人就和他们绑在一条船上了,而且是心甘情愿!”

“好,好呀。”张少仪皮笑肉不笑的干咳了两声。

吕西远再也忍不住了,他觉得自己的两眼在冒火。“张少仪,有什么屁你就放出来吧!何必吞吞吐吐的!”

扁脑袋想拍主子的马屁,他冲上去一把揪住吕西远的脖领子就想动粗,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没想到被早年曾练过武的孙老板曲肘一推,竟把他噔噔噔几个趔趄甩到门口,险些滚到楼下去。扁脑袋气急败坏的挥挥手,楼下一连冲上来十几个打手。

张少仪鼻子里哼了一声,恨得牙根直痒痒,“吕老板,你着什么急呀?”他朝扁脑袋使了个眼色,“马春,嗯!”

马春立刻像得了圣旨一样,他把手中那卷纸打开,尖声道:“各位,张先生说了,你们不用再费那个**心思,干脆一起打个赌,办法呢就是在约定的时间内,谁先把城内的疫情治了,谁就是这济南城行医之人的龙头老大,这个行医人当然包括中医和西医。当然啦,打赌就得下赌注,张先生一方把万德生西药房押进去,他们敢不敢呐?敢不敢!咹!”

简直太阴毒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治病还有打赌的?更可恶的是,张少仪把区区一个万德生抛出来,是想用蚂蚱来套鹰,如意算盘打得不错呀。

吕西远横前一步,“张少仪,这事本来由我广济堂而起,即使打赌,也应该由广济堂和万德生对局,贵同更呢,你把他叫上来。别和缩头乌龟似的。”

贵同更本来就躲在门外,此时听到吕西远在点他的名,这才不得不出场了。他咧咧嘴想笑,却最终没敢笑出声来。只好尴尬地站在一边,眼神惶恐地瞅着张少仪。

张少仪恼怒地横了一眼他这副猥琐的样子,心里道:谁让你这个时候出场了?嘴上却说:“你广济堂够分量吗,也不上称约约,才几斤几两?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孙老板气不忿儿,“张少仪,你不要欺人太甚,广济堂有几斤几两,你得去问济南府的老百姓。万德生算什么东西,它有什么资格和广济堂相提并论?”

张少仪并不急,而是和气地问“孙老板,那你说谁够资格?”

孙老板鼻气冲天的哼了一声,“想要打赌是吧,有种的你张少仪陪上,你敢陪上,我孙某人奉陪。”

“有种。”张少仪禁不住有些赞赏了,“不过,你俩加起来,和我能对等吗?”他阴阳怪气地瞟了汪海潮一眼,汪海潮想制止,可已经来不及了。

“那你说怎么办?”孙老板咄咄逼人。他真恨不得来个黑虎掏心,一把将他掼在地上。

张少仪故意沉吟了一下,声音放的很低,“除非你们商会所有的人。”他终于说出来自己真实的目的。

“不……”吕西远“行”字还没说出口,乐镜宇却声如炸雷抢先了半步,“行!商会就商会,这个赌和你打定了!”

张少仪的目的还没达到,他客气的问:“乐老板,你是商会的会长吗?你能代表所有的人吗?如果能,请让在座的都在这上面签字,画押。”

马春刷的一声把那卷纸从桌面上推到乐镜宇面前,上面早已拟好了内容。

“这、这。”一向爽快的乐老板这一下难住了。是呀,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前一段时间全体同仁的齐心义举已经实属不容易了,如果真的下注,赌场里面无父子,更何况那张少仪本来就是一只嗜血的狼。

身为会长的汪海潮担心的也是这一层。他稳了稳心神,“张少仪,即便打赌,也须定个时间吧?你这种城下之盟也太不仗义了!”

“好呀,三天以后在燕喜堂签注,输赢自愿,生死由命!到时我请记者登报纸,让全城的人做看客,怎么样?”张少仪成竹在胸地走了,临出门之前他恶狠狠地对吕西远说:“吕老板,你那口锅还太小,赶紧换口大个的,别太小家子气了,啊。”

真是欺人太甚,孙老板直埋怨汪会长为何不当面表态。

“各位都有家小呀,不像我,黄土都埋到脖子了,你们应该回去和家里人商量一下再应战也不迟。”汪海潮动情的劝道。

“其实商量不商量都一样了。”仁和堂宋老板分析说:“张少仪的把戏是换汤不换药。他之所以这么着急,是担心我们找出办法来把眼前的困境化解了,那样,他不可告人的目的就达不到了。反过来也一样,如果我们不和他打这一赌,又找不出新办法,拖也能把咱们拖死。现在咱们商会的人,各家的老底几乎都掏腾的差不多了。”

孙老板反应过来,“这么说,这个王八蛋是事先算计好了的。”

“是算计好了的,我们和他打不打赌他都会登报。如果打,他正好为自己造势;如果不打,他会把我们贬的狗屁不是。”

“横竖是要打啦!”乐镜宇算是看明白了。

“所以让大家回去商议一下。”汪海潮说。

现在,孙老板终于明白汪老爷子的用心良苦了。

“还有一点,我们必须模模万德生背后的底。”对于汪会长的提示,众人钦佩不已,到底还是老姜辣呀。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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