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剑南的境况比吕志忠也好不到哪里去,与古往今来几乎成惯例的一幕是,他一被塞进牢舍便首先交了一次学费。那是在牢头的唆使下进行的,张剑南也没弄明白是咋回事,反正他身后的牢门刚锁上不久,兜头一块破布单子便把他的头死死地罩上了,被罩之前他还冲着每个人笑了笑。但笑过之后却遭到了一顿猛揍,这样一来张剑南算是领教了监狱文化了。
“你别在意,这是规矩。皇帝老子进来也一样。”张剑南重新见到亮光时,他的左眉上已被打裂开一道口子,英武的脸上从而留下了一道难看的伤疤。那牢头似乎过意不去,竟主动和他套起了近乎。“哎,你是干啥的?”
“你看呢?”张剑南一边用手帕沾着额眉上的血竟丝毫不失平常的从容。
牢头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二愣子,他又重新把张剑南打量了一番。“怕不是做买卖的吧?看你这身穿戴,大冬天的还长袍,这就是棉袍子吧?你可真讲究。”说着,他凑上来用手捏了捏,脸上露出羡慕的表情。
张剑南笑了笑,“不是,教书的。没看出来吧?”
“哎呀我的娘,我怎么打起孔圣人来了?该死,该死!”说着,他就手扇了自己两个嘴巴。“你咋不早说呢?早说了吓死他们也不敢呀。”他信手指了指一屋的人,只见那些人全都冲着张剑南惊恐的笑,一个个战战兢兢的戳在那儿。
张剑南说:“一进门我就说这话——哎,我是教书的先生,你们还不把我当成神经病呀?再说,我也不知道你们有这些规矩。哎呀,我真是开了眼界了。”
“先……先生,这么说,你不和我们计较了?”那牢头开始会说文明话了。“你坐。”这个牢房里居然还有一把破凳子,牢头的话音刚落,马上有一个犯人主动给张剑南搬了过来,并小心的把他搀坐在凳子上。
“谢谢。不计较,我和你们计较什么?”张剑南揉了揉被打的腰。
“那你是怎么进来的?杀人啦?”1876580
“没有。”张剑南无奈的摇摇头。7658
“那是……盗窃了?”
“没有。”
“通奸了?”
张剑南一怔,“没有。”
那牢头用力转了一下粗壮的脖子,“咦,这就怪了,你这也没有那也没有,难道是被他们请进来的?”
张剑南看看众人,算上他整整十个。“差不多。噢,这么说吧,有几本书,一些人看的不顺眼,楞说有问题,而这些书就是我的,所以他们把我请进来了。”
“反书!”那牢头一拍脑门见多识广的说。“你还不知道吧?用他们的行话讲那叫‘涉红’。”他又压低声音说,“就是和**有牵连。”
“怎么会呢?我看的书可都是政府公开出版的。”
“这个……这不是他妈的不讲理吗?先生你看是不是这样?你看的书是他们出的,他们返回头来又说这书有问题,还找你的不是,于是你就成了替罪羊,反正话都是他们的,姥姥!你们当先生的不看书,难道去看砖头?这也他妈的太操蛋了。”他边说边比划,按自己的理解讲了一大通。
气氛缓和下来了,有一个犯人这才敢插话。“这年头还讲什么理呀,死活没地方讲去!那理字是怎么写的?旁边带一个王字,这就是说谁掌握了印把子,谁说的话就是理。”
张剑南对这个话题产生了兴趣,“有意思,这么说你识字?”
“不识。”那人立刻摇摇头,“我们全是睁眼瞎。那话是听别人说的。”
张剑南想了想,“是呀,现在这个社会有许多不合理的地方。哎,你是怎么进来的?”
那人一听来了气,“别提了,我家本来就地不多,又赶上年景不好,颗粒无收,拿什么交租子?交不起那些王八蛋就来抢地,我一气之下就打断了他们的一只胳膊。”
“唉,谁也不是成心犯事儿进来的,都是被逼的,没路走了,这才想歪招。”“先生,我们大字不识一个,自然不明事理。你说说,这样的世道何时是个头呢?不瞒你说,是一点儿盼头也没有呀!就像牲口,一天到晚就知道睁眼瞎似的在磨道里转呀,转呀。牲口好歹有块布把眼蒙上,转多少圈儿它也不知道,可人天天睁着眼睛看哪。你说,这看在眼里的心里边能不烦?”犯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上了。
张剑南慢慢站起来,他试着活动了一下麻木的胳膊。“有些事,我现在也没想明白,就说刚才这位兄弟吧,他明明有地,却吃不上饭,还要为此惹官司,那些没地的人就可想而知了。
“不过,想把一些事琢磨透,就还得多读书,而读书的基础是认识汉字。各位,别小看咱老祖宗发明的方块字,里面学问可大着呢。只有读书,才能明理,长见识,辩是非,不愚昧,还能增强自己的能力。噢,我说的这个能力可不是动拳头打架。”
犯人们一听,全都不好意思的笑了。张剑南接着讲,“我说的这个能力,是指对社会和自然的改造能力。比如说,社会上这么多不合理的现象必须得改,不然受苦人没活路;比如说人们要想生活得更好一点儿,就必须对我们的这个地球进行一些改造,要修路、架桥、导渠、开田、盖高楼。而所有的这一切都离不开文化。哎,我是不是有点儿王婆卖瓜了?”
犯人们高兴得哄堂大笑。“先生,你讲的太好了!句句是理。谁不想活得好,谁不想有体面,谁不想有文化?可一个穷字把人全都罩住了。”一个年轻人兴奋的说。
“我听出点儿味道来了,得改,不改老受穷,谁改?咱自己,你、我、他。都改了,加在一块,就是大改。嗯……那得心齐才行。要不然……根本成不了事儿。”犯人们中,有一个岁数稍大点儿的,似乎自言自语的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他的话不紧不慢,边想边说。
张剑南接上去,“是呀,这位兄弟说得好。干什么都得有行动,只坐着干等不行。反正现在也没事儿,我就给大伙讲个故事。”
一听说讲故事,对犯人们来说这可是太新鲜了,于是他们纷纷围拢过来,并把张剑南扶坐在凳子上。“就在咱们生活的这个地球上,有一片非洲大陆,那里野兽成群,不计其数。而其中最威风的当然是狮子了,百兽之王嘛。
“狮子大伙都见过,是石头的。我说的可是吃肉的狮子。在那草原上,每群狮子都有自己的领地——就是地盘。还有狮王,狮王的任务就是守住自己的地盘,当然它还有对自己地盘上所有狮子的统治权。
“这狮王是怎么产生的?打出来的,胜者王侯败者寇。狮王年轻的时候当然神气,可是一旦它老了,跑不动了,威风大大减少的时候,它的麻烦就来了。
“于是,更加强壮的雄狮开始向它挑战,这其中可能来自内部,或者是其它地盘的闯入者。一番搏斗之后,老狮王或者被赶走,或者在搏杀中就死掉了,就连它的孩子,也会被新的狮王一个个咬死,母狮子这时候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你们说残忍不残忍?”
张剑南顺势把话题一转,“咱们人类一开始也是野兽,也有血淋淋的争抢和屠杀。可是,自从他们逐渐离开了森林,学会了使用火和劳动工具之后,便开始慢慢的改变了,懂得制衣、遮羞、保护弱者。特别是当文字出现以后,人类逐渐懂得了文明,兽性的东西逐渐褪去,人性的东西渐渐增强,一直走到我们今天。
“但是,当人由兽月兑胎换骨以后,那本来的一切,好的和坏的全都跟着你呢,尤其是一些坏的东西你要不用心去剔除,它会像影子一样缠绵不休。”张剑南话锋一收,和气地问,“都懂了吗?”
正在兴头上,张剑南却刹了车,犯人们不由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根本不明白啥意思,不就是狮子争地盘吗?
然而,其中一个人却明白了,这就是那个二愣子牢头。如果是别人直白地劝他,他肯定上去就是两个耳光。可张剑南不同,他于娓娓陈述中,于他们爱听的故事里,把一个很深刻的道理简单化了。
那牢头扑通跪在了张剑南面前,“先生,我懂了!我不是人,我还是个畜牲呢!”
犯人们这才明白了,他们一时瞠目结舌,全都以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面前这位先生:他挨了打却不记仇,还给他们讲故事,就是这个故事竟把县大狱犯人中人人畏惧的“老大”给降服了,他这是念的什么咒?
那牢头自己站起来,狠狠地把手一挥,“从现在起我他妈的不是老大,老大是这位先生!”说着,他又行了一个抱拳礼。
犯人们一听,按照规矩是要给张剑南磕头的。张剑南连忙把他们拦住,“使不得,使不得。大家都是受苦人,没有一个恶霸吧?那好,那咱们就是弟兄,我也不是什么老大,老大你说是不是?”
“先生你快别说了,再说我得把头塞进裤裆里。”刚才的牢头此时显得非常不好意思。一阵欢笑过后他好奇地问,“先生,你刚才说是什么球?”
张剑南听后微微一愣,随即他飞快的明白了。“噢,是地球。大家伙儿还想听是不是?那好,我就再给你们白咕白咕。其实咱们生活在哪里?是在一个很大的球体上,它上面有山川、河流、森林、湖泊、珍禽、异兽,有浩瀚的大海和无穷的矿产,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他们肤色不同,语言不同,生活习惯也不同。
“那么地球有多大呢?就说咱们这县城吧,如果拿它和整个地球比,就好像一粒小米和泰山一样,你们说地球大不大?如果一个人只看到眼前巴掌大的这么一点儿地方,那就是坐井观天和鼠目寸光。哎,坐井观天你们知道吗?这也是一个小故事呢……”
这边,一群人正听得津津有味,门口却突然喊上了,“张剑南,你出来!”
“呀,先生姓张啊,我刚才怎么忘了问呢?”
“这么快就过堂,我估模着张先生的事儿轻不了呀。”
“不怕!发昏当不了死。你看我,当时杀那个女**时,不也把我拉出去陪杀过吗?我现在照样活得好好的。”
“还说呢,你被抬回来后,熏得满屋里呆不住人,解开裤子一看,原来你都拉里头了。”
“看你这张臭嘴,老子我……对不起,咱们现在都是弟兄。”“牢头”这样一说,议论声又接着开始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