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随着对导弹解剖的推进,教学也不断深入。动力组教室的正中的大方台上,摆着拆卸得七零八落的发动机零件,在白翻翻的日光下,发出冷幽幽的光泽,把教室里涂上了一层冷峻的光辉。陆江津心想,若非亲见,谁又能想到,就是这一堆毫不起眼的金属疙瘩,组装起来推上发射架,便能发出惊天地泣鬼神的威力?!
接下来的几天,森显得一切正常。对于那晚喝酒醉酒的事,森没有再提过,陆江津和李双也没有再提过,那件事似乎根本不存在。只是,这几天都不得其便,江津一直没有机会和李双讲记笔记被森发现的事。不过从种种迹象看来,森一直遵守着他的诺言,保守着他们的秘密。
这天傍晚,江津吃完了饭,路过石景公寓时,又听见了那熟悉的《天鹅湖》小提琴声。江津一时兴起,便往石景公寓而来。一进公寓门口,迎面便望见一座巨大的人工石景,造型象一个肥胖的老猿,抱臂而坐,憨厚可掬,两股清泉从老猿的左右两耳沽沽地流出,假山上长满了爬山虎,此时树叶凋零,露出交织缠绕的深色藤茎,郁郁而有古意。没错,小提琴声正是从森的房间传出来的。江津来到门口,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进了房间。森半坐在床边,神情专注地拉着琴。见江津进来,只是朝他微微点头示意了一下,便转过目光专注地继续拉着曲子。他拉琴的时候眼睛是半睁半闭的,似乎是看着一种似有实无的东西。这个时候的森,完全又是另外一个人。江津被他彻底的吸引了,在他的人生经验中,还很少有人能如此地吸引他。他在椅子上坐下来。他虽然上过音乐欣赏课,但仅懂得一些皮毛。只见森这把小提琴琴身精巧,色度赭黄,质感雅致通透,心想不是上品,也是佳品。琴弓在琴弦上时疾时缓的游走,演绎着大师的不朽,不朽的音乐,不朽的灵魂。
他见森拉得如此专注,深受感染,也情不自禁地沉浸到了《天鹅湖》的意境之中。等森一曲告终,江津不由得感慨的道:“我上大学时看过舞剧《天鹅湖》的录像片断,也是苏联拍的,直到现在还记忆犹新,今天听到您拉这个曲子,我又想起了那出舞剧,那情景非常美。”
森亲昵地摩挲着手中的小提琴,“《天鹅湖》是我最喜欢的曲子之一,我非常喜欢这个凄美的爱情故事,我常常将我的妻子唤作‘奥杰塔’――‘噢,我美丽的公主奥杰塔’;‘哦,别说了,宾诺,我已经下了决心,除了她我不愿选任何人做我的王妃!’”森说起音乐,就如同姚大炮说起打仗,兴致高涨,竟投入地吟咏起苏联舞剧《天鹅湖》中的台词来。森继续沉醉似的道:“通过柴可夫斯基这首伟大的曲子,你似乎可以遥望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平原,深切感受到它的悲情和凄美。”
江津由衷地点着头。在他心目中,苏联大地的确充满了悲**彩。苏俄民族是一个悲情的民族,同时又是一个浪漫的民族。二战期间,战地上举办舞会最多的,恐怕就是苏联了。浪漫对悲情的不相容,反衬出了悲情的深沉,用留苏的顾廷的话来说,这是这个特殊民族对悲情的“叛逆”。江津道:“我们中国也有一个很相似的故事,叫《梁山伯与祝英台》。《天鹅湖》的结局是奥杰塔公主与齐格弗里德王子双双跳崖投湖,之后他们又从湖中比翼双飞,化成了一对美丽的白天鹅。而《梁山伯与祝英台》,结局是梁山伯从墓穴里走出来,牵着祝英台的手,化成了一对彩蝶比翼双飞……”
森被这个故事吸引住了,让陆江津给他详细讲这个故事。江津讲完后,森神往的说:“真有异曲同工之妙。”森又拉了两首曲子,便谈论起音乐来。不过江津在这方面的储备很匮乏,搜肠刮肚也没什么太多可说的,主要是森说他听。森说:“古希腊神话中,有一位智慧女神叫雅典娜,她对森林中的阿里安德妮说:‘挽起你的弓吧,向相反的方向各射出一支羽箭。当他们在飞行中相交的时候,世界就不是原来那个样子了!’这两支羽箭带着截然不同的啸声,飞越了辽阔的时间和空间,突然在一点上重新相交了!在这两支羽箭相交的地方,呈现出一片人类文明的奇花,人类射出的这两支飞箭就是艺术和科学。”森说得兴起,索性侃侃而谈,“18世纪大数学家拉格朗日,在意大利都灵的圣保教堂聆听圣乐时,萌发了求积分极值的变分法念头;德国物理学家海森堡,由于受音乐理论中泛音振动的频率是基音振动的整倍数的启发,做出了原子跃迁的基频与次频的实验;英国化学家纽兰兹受音阶的启示而发现了原子递增的规律从而创造了‘八音律’表;科学伟人爱因斯坦酷爱音乐而且造诣很深,在整个科学生涯中,他心爱的小提琴总是陪伴着他。他说:‘在科学思维中,永远存在着音乐的因素。’”
陆江津不禁悠然神往,对这些前辈大师们的风采心仪不已。心想,自己这辈子是身不能至,只能心向往之了。但他觉得,森是一个能做到将科学和艺术很好地结合的人。
(2)
陆江津从森的房间出来,已是夜色阑珊。江津正走着,背后有个熟悉的声音喊他。江津回过头,正是马人合,原来马人合也刚从公寓下来。“怎么样,还适应吗?”老马这样开场,和江津闲散地聊起了家常。老马很健谈。江津将第一个月工资全寄回老家的事,马主任竟然也知道。江津不知道是马人合神通广大,还是他们在组织面前本就毫无秘密可言,他真有些不适应。马人合似乎并没有也不会注意江津的感受,连声夸奖江津做得对,做得好。
两人走到了该分手的地方,江津心里长舒了一口气,心想总算摆月兑他了。谁知老马竟停下了。江津也只得停下,面对着他,听他指示。老马从怀里掏出一沓钱来,说:“这也不多,先拿着吧。”江津双手乱摇,说什么也不肯要主任的钱。老马亲切的说:“这也不是白给你的,这是你的稿费,这段时间你辛苦了,你应该得的,不过我提前支给你了。这个时候,你需要钱。”江津仍旧不肯收,道:“不不,我不需要钱,马主任我真的不需要。”老马把钱拍在江津的手中,把他的手用力握了握,道:“那我只得下令了,你要再拒绝就是抗命了。”江津苦笑一声,只得接了过来,再次表达感谢。老马这才松开手,又向四周望了一眼,放低声音道:“你刚才是去找森了吧?”江津点点头。老马道:“你怎么能光让教官请你吃饭呢?你得主动多请请他呀,手头没钱怎么能行呢?--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陆江津明白马人合为什么给他钱了。老马亲切地笑了笑,走了。江津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不知为什么,感觉不是太舒服。原想向他汇报森那件事的,但终于没有说出口。
江津的脚步故意慢了下来,见老马已经拐进了宿舍,便快步朝李双的宿舍走去。真巧,李双在宿舍。江津叫她出来,说有点事和她说。李双望着他,点了点头。两人不紧不慢地向大操场走去。石景山教导大队是从傅作义手中接收过来的,这儿曾经驻扎过国民党的一支正规军,这个大操场那时是国民党军队的教演场。夜风渐起,空旷的操场上寒意袭人。
“你冷吗?”江津开口道。
“不冷。”
“……”江津一下子失语了,不知后面该如何接下去。他自己倒觉得冷起来了,身子在暗夜中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李双轻轻笑了起来,“我看,你有点紧张吧?”
江津微微一窘,轻笑道:“我有什么好紧张的!”
“你跟女孩子约会过吗?”
“还没有。”江津实话实说。
“你不是想和我约会吗?”李双一种似笑非笑的口吻。
“不不不……”江津连忙说,“我找你,是想和你说件事。”
“我猜,你也没这么大的胆子。”李双笑了,“什么事?”
江津定了定神,把森的事说了。
李双沉吟了半晌,“这件事你怎么看?”她询问道。
“森这个人虽然古里古怪,但我认为,他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我对他也了解也不算太深,但我有这种感觉。他倒不会去告发的,我是担心其它人。”江津审慎地说,“森能看出来,其它人也可能会看得出来。我们要有应对措施。”
李双道:“如此说来,是要考虑应急预案了。我会立即向马主任报告。”
“那下面怎么办?我还继续去记录吗?”
“还得去。”李双肯定的说,“如果你们突然不去了,反倒显得很突兀,更加让人生疑了。以前怎么做,接下来还怎么做,就象平常一样。记住,保持平常心就是最好的伪装。你仍然需要伪装下去。”
“伪装……”江津喃喃地念着这两个字,他已经不止一次地听她说这个词了。
李双轻轻叹了口气,“是的,伪装。或许,伪装就是我们一辈子的生活。”
江津无言以对。一阵沉默。
“还有事吗?如果没有,就回去吧。”李双说。
“回去吧。”陆江津索然道。
两人往回走去。走着走着,李双忽然侧过头,有些调皮的道:“你知道一个女孩子在约会的时候,她最需要的是什么吗?”
江津傻傻的道:“是什么?”
“感觉。”李双忍不住笑了。
江津目送李双到了她宿舍门口后,才往自己宿舍走去。走到宿舍门口的时候,忽然听见屋里有人道:“咦,陆江津干吗去了?”
陆江津心中一动,停住脚步侧耳细听。一人懒洋洋的道:“应该去保密室了吧,他不是每天晚上固定要去的吗?天天和那个翻译泡在一起,乐不思蜀。”另一人道:“今晚没去。嘿嘿,不过我知道他去哪了,你们猜猜?”“别卖关子了,快说,去哪了?”陆江津心中怦怦地跳起来,难道他和李双去操场让人看见了?那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只听那人道:“我看见他去石景公寓了。”一人带着鄙夷的语气道:“讨好教官去了呗!”“那还用说,我见过他和教官单独在二楼吃饭呢!”陆江津却暗自舒了口气。一人喟叹道:“自愧不如自愧不如,你们都得学着点儿!”有人嘴里发出不屑的嘲笑声。一人忽道:“你们听到了吗,别人私下都说,在我们组里,陆江津才是真正的老师!”“他有什么资格?他教会了我们见色轻友?还是溜须拍马?”这人愤声道:“我一见他那副好为人师的派头儿,就直恶心,跟你们说,我他娘的实在有点忍无可忍了,你们等着,哪天我非得让他当场下不来台!”
陆江津既气愤,又委屈,他真想冲进去高喝一声:“闭上你们的臭嘴!”但他咬了咬牙,然后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宿舍门口。在外面独自游荡了一会,才回宿舍,快到门口的时候,他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只听得朦朦胧胧中,有人道:“他回来了。”然后,宿舍里一下子变得很安静。等他开门进去,屋里响起了一片轻微的鼾。他知道他们是装的。他心中一声冷笑,躺在床上倒头便睡。只是心中思虑万千,久久地难以成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