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二天晚上,江津吃了晚饭不久,便来到了保密室。拉牛牛李双已经来了。他几次暗中观察李双的表情,只见她一如平常,没有任何异样,不由得暗暗佩服李双的城府,自愧不如。
过了一会,江津肩上被别人狠狠地擂了一拳。抬头一看,原来是姚大炮,手里拿着本书。姚大炮大大咧咧的道:“往旁边挪挪,一只怎么坐两个位置哪,你小子属蛇的呀,往哪儿一盘就是一大坨!”江津心想姚大炮这个吊二郎当的家伙,居然会来保密室看书?他瞟了他一眼,心想这家伙是出了名的捣蛋派,嫌他在身边碍事,便往远处一指,“那边不还有那么多座位吗?”姚大炮往江津手指的方向瞟了一眼,一翻白眼,道:“老子偏要坐这儿。”李双抬起头来,皱了皱眉。江津怕这家伙影响别人,只得往旁边移了移,给他让出一个座位。
姚大炮嘿嘿一笑,大大咧咧地坐下。陆江津扭头一看,这家伙居然拿着本厚厚的俄语书,看得相当认真。不一会,姚大炮将书递到李双面前,脑袋也凑了过去,向李翻译请教俄语生词。李双见姚大炮看的是俄文书,也是一愣,心想,这家伙莫非有文武双全之才?不过她很快就笑破肚皮了,因为她看出来了,姚大炮根本看不懂俄文,连“俄罗斯”这个词都不认得。李双一抬头,见身边的陶娜正含情脉脉的注视着姚大炮,心中恍然大悟。李双心里暗笑,没想到姚大炮这么大大咧咧的一个男人,在感情上却那么放不开,明明喜欢上了陶娜嘛,却故意和我瞎磨蹭,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李双并不点破,只是当姚大炮又一次将俄语书递到自己面前的时候,轻描淡写的说:“对不起姚连长我现在很忙,对了,你直接问陶娜姑娘嘛。”
姚大炮嘿嘿一笑,道:“哦,那你先忙着。”却并不去问陶娜。
陶娜主动问:“姚连长,我能帮上忙吗?”
陶娜的中文十分生涩,一句话要捭成几句说。其实,姚大炮喜欢上李双了。大炮同志见陶娜姑娘喋喋不休,心里好不腻烦,寻思道,得找个问题把她给问住,让她知难而退,别来和我哩个啷。他眼珠子骨碌一转,便想起以前不知是哪位首长说过的中苏领土问题,“陶娜同志,伟大领袖列宁说过,要把当年沙皇俄国侵占的中国土地归还中国,可是,怎么你们到到今天还没兑现哩……莫非你们又变卦了?倒底是想还是不想还?那个……领袖一言,什么马难追来着?”
由于句子长,陶娜听得似懂非懂,讷讷反问:“您说谁……沙皇是什么马?您能说得慢点么?”
姚陶二人在这儿絮絮叨叨,李双不得安心,抬起头来,正想请姚大炮闭嘴。这时,陆江津递过来一个纸条。李双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勿阻止,看他俩都演些什么。李双见陆江津脸上闪过一丝古怪的笑意,也忍不住想笑。她在纸片上写了一句递给陆江津:学着点吧你,以后用得着。江津回字条道:是啊,这就是你所说的感觉吧?李双回道:是不是你自己去悟吧!江津回道:我悟性差,恐怕需要高人指点!李双不回了。
姚大炮的眼睛看似聚精会神的盯在书上,其实在通过书本上方两公分的位置,偷窥着陆江津和李双的一举一动,密切注视着两人将纸条传来传去。再看两人的表情,似乎并不是什么正经事,姚大炮心里这个不爽啊,飞快地低头往桌子下瞥了一眼,然后照准陆江津腿的方位,狠狠一脚踢了出去!不巧陆江津这时刚好收回了腿,姚大炮这一脚不偏不倚,正踢在陶娜的腿上,疼得陶娜轻轻的啊了一声,她一边迷惑地揉着痛处,一边羞涩地望向姚大炮。
姚大炮见陆江津毫无反应,陶娜却叫唤起来,既迷惘又深情的注视着他,心中暗叫不妙,只听陶娜轻轻的说:“姚连长,你喜欢高尔基吗?”
姚大炮不知道“高尔鸡”是一种什么鸡,没吃过,应该是种苏联的**?不过他懒得去弄明白,脆崩崩的说:“不喜欢。”
陶娜轻叹了一声,“难道你不喜欢《海燕》吗?”
姚大炮心想,苏联人怎么连燕子也吃啊?使劲摇了摇头。
陶娜微微有些失望,往前探了探身子,“那普希金呢?”
姚大炮嘿嘿地干笑一声,夸张地拍了拍脑门,说:“哎呀我得走了。”也不待陶娜答话,起身便溜了。
陆江津和李双差点笑出了声。
(4)
陆江津走后不久,李双也收拾好东西离开了保密室。李双正走着,陶娜从后面追上来说:“李双,我想去喝咖啡,你陪我去好吗?”李双说好呀,她本来没有喝咖啡的爱好,这个年代喝咖啡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来说,还是一件顶多余的事情,可以和吸烟一样归于不良嗜好。但她不便拒绝陶娜。两人肩并肩往咖啡厅走去。咖啡厅设在食堂边上一个角落,亮着幽静的灯光,几个苏联人坐在里面闲散地聊天,说话声音很低。几乎没有中国人来光顾。两人来到一个靠里的座位坐下来,各要了一小杯咖啡,又要了一杯清水。
咖啡端了上来,两人并不着急喝,轻轻的搅拌着,让浓郁的香味充分发酵。陶娜喜欢喝蒙古女乃茶,也喜欢喝咖啡,而且不加糖,而李双必须要加一点糖,中和掉咖啡里的苦味。陶娜的目光温婉动人,她还沉浸在一种迷茫而幸福的感觉中。她忍不住对李双说:“李双你知道吗,姚连长他好像我的亚力山大呵,真的,他脸上的伤痕,他的表情,说话的口气,像得很。他刚才坐在我的身边,有一刻,我简直觉得他就是亚力山大!”
李双微笑着,安静地听她吐露心事,听这个美丽的苏联姑娘直言不讳地倾诉对姚大炮的爱意。“可是我感觉他好羞涩,这一点倒不像亚力山大。亚历山大喜欢上我后,就对我大声的说:‘陶娜,我爱你,咱们在一起吧!’我感动极了,我们俩就在一起了。”她说到这里伸出手掌托在腮边,情不自禁地回忆起她和亚历山大的往事。
李双说:“在男女感情上,我们中国人不像你们那样直接直白,而是比较含蓄。”
陶娜深表赞同地点头:“嗯,你们中国人有时就像谜一样,让人无法猜透,很有意思。”
李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陶娜愉快地叹息:“可是,喜欢一个人就应该光明正大呀,应该直截了当的告诉她呀。我们卡尔梅克有一句谚语:只有爱和喷嚏是不能掩饰的。李双你看过《罗密欧与朱丽叶》吗?罗密欧在舞会上认识并爱上了仇人的女儿朱丽叶的那天夜晚,就对她说:‘你只要叫我**,我就重新受洗,重新命名;从今以后,永远不再叫罗密欧了!’天!这才是爱情的痴人、疯子!刚喜欢上人家就要和她做那事儿!”
陶娜谈的虽然是文学描写,但李双听到如此露骨的词汇还是觉得脸上发烫,她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轻声说:“陶娜,你小声点儿,别人都在注意我们呢。”
陶娜嘴角露出一丝甜蜜的微笑,放低声音,说:“和他跳舞感觉真好。你觉得他明天晚上还会继续来找我吗?你不知道,刚才他在桌子底下用脚轻轻的挑逗我呢!(就是姚大炮向陆江津踢出的那脚)他**的方式好含蓄哦。要是亚历山大,老天,他敢当着一屋子人的面跟我接吻!”
李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摇了摇头,说:“我倒没想到,这家伙还在我眼皮底下搞小动作呢!”
陶娜笑得很甜蜜,“嗯,我喜欢他这样。他和亚力山大一样的调皮。这种感觉真的好美妙。”她又轻叹一声,“哎,李双,我是不是显老了?”
“你很漂亮,我要是个男人,一定会喜欢上你。”李双开玩笑说。
陶娜变得更加开心。
李双端杯喝了一口咖啡,又喝了一口清水,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而又相得益彰。喝口清水让味觉回归原始,再轻抿一小口咖啡,感受那来自心灵深处的浓郁和芬芳。咖啡的**之处或许正源于此。此时留声机里正放着《山楂树》,柔曼的手风琴旋律带着一种天生的感伤,沥沥地融在了咖啡里,化为肺腑里一道淡淡的愁绪。“啊,茂密的山楂树呀,白花满树开放,我们的山楂树呀,它为何要发愁……”
李双仿佛看见,一树树的山楂树开花了,一个身着白衣的英俊少年,正站在山楂树下等待心爱的人。大学时唱《山楂树》的情景映入脑海,可惜,那些美好时光,只能在回忆中寻觅了。
陶娜似乎也陶醉了,一句话不说,李双突然发现陶娜流下了两行眼泪。她不安的问:“陶娜,你怎么了?”
陶娜轻轻的抽泣着,说:“一听到这首歌,我就忍不住想起亚力山大。我们家屋后就有一片山楂树,每年春天,都开满了白色的山楂花,象雪,又象羽毛。我们那儿的人都认为,山楂树是爱情的象征。山楂花是白色的,象征着爱情的纯洁;山楂树每年都能结出厚厚的果实,一直可以结六七十年甚至上百年,象征着爱情的永恒。那儿是我们经常玩耍的地方,他的脸就是在那里受伤的,有一年山楂树开花的时候,他要去给我摘最美最大的那朵,爬上树后却摔了下来,脸被划了一道口子。亚力山大一点都不难过,他说这道伤口是我们爱情的见证。亚力山大上前线的时候,他最后一次来看我,我们在山楂树林边分的手。那是一个早春的清晨。他调皮的笑着说,陶娜,等明年山楂树开满了洁白的花儿,我就回来啦。我永远都记得他的笑,他的笑是那么迷人。我说,我要编一个大大的花环,迎接你凯旋归来。亚力山大走后,我才知道自己有多想他,每接到他从前线发来的一封信,我都会翻来覆去的看很多遍。到了第二年春天,我就天天盼望着山楂树开花,终于,我看见了白色的花骨朵,从此,我每天清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山楂树林里采下带着露水的花枝,精心给他编一个花环,我一共编了整整50个花环,亚力山大还没有回来。山楂花的颜色慢慢变黄了,变得不鲜艳了,我知道,它快要凋谢了。虽然我祈祷它不要凋谢,但它还是无情的凋谢了。而亚力山大也再没来过信。直到秋天的时候,亚力山大的姐姐来到我家,将亚力山大的兵员证交给我,抱着我痛哭说:我们亲爱的亚力山大为国捐躯了,这兵员证是他唯一留下的东西,噢,不,还留下了我们两个可怜的女人……”
李双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她伸过手去,轻轻地抚握在陶娜的手上,给她以无声的安慰。陶娜的手很凉,肩膀一抽一抽的。她低着头,轻轻拭着脸上的泪珠。那泪珠在朦胧的灯光下,闪着若隐若现的光泽,似晨曦中山楂树上欲干未干的露水。李双却觉得这咖啡越来越苦,又加了些糖。过了一会儿,陶娜才从悲苦的记忆中出来,说:“李双,我想去一趟西单,你陪我去好吗?”
李双问想要买点什么?陶娜说,她听说那里有家叫“第一理发馆”的美发店做的头发很好,她要去做头发,她顾影自怜的叹息说:“你看我的头发早就该打理了,我这发型显得太老气了。”
李双说:“教导大队里就有美发室啊,而且对你们苏联专家还是免费的,何必舍近求远?”“第一理发馆”李双当然知道,这家店在美发技术上处于全北京的领先位置,许多师傅都是劳动标兵,因此“西单第一理发馆”被人亲切地叫做“西单第一”。
陶娜说:“教导大队美发室的师傅做男式头还可以,丽娜去做过一次,感觉不太喜欢。我想去西单第一,去感受一下。”
李双见她执意如此,点头说:“那好吧,我陪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