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陆江津百思不解,不敢久耽,立即向韩伯母说明了情况,说组里找他有急事,他得马上回去。韩伯母也不强留,只是提醒他晚上骑车要慢点。诗心依依不舍地向他挥手:“哥哥,再见……路上小心些。”
陆江津路上骑得飞快,由于是头一回来韩清的新家,路况不熟,路上还差点撞了棵树。等他急匆匆的赶回宿舍,老黄和另外几个同事正在等他。他进了宿舍后,老黄一脸郑重的道:“江津,你坐在凳子上,听我说。”江津觉得气氛不对,不过他依言坐下来,一头雾水地看着大家。立即有两位同事一左一右地包抄上来,使劲扶住他的肩。陆江津惊疑不已的说,你们……干什么呀?组长,究竟出了什么事?老黄沧桑的脸痛苦地抽了几抽,眼里突然滚出两团眼泪,说:“江津,你要扛住啊,李双……”他哽咽起来,“李双她走了。”
陆江津莫名其妙的道:“走了?我知道啊,她给我写信说了……”“江津,你要节哀顺便啊。”大家忽然悲伤的说。“你们说什么?”陆江津诧异得呆住了。“李双……走了,不幸英年早逝……”陆江津只觉得天旋地转,他张了几次嘴,一句话也没说出,好半天终于说出一句:“谁说的?”
老黄说:“她是在执行任务途中……可能是劳累过度,提前三个月就早产了。她临产的时候正在路途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等几个小时以后找到最近的医院时,已经太晚了,孩子保住了,大人没保住……”
陆江津突然发出一声干号,这号叫似乎用尽了他全部的气力,绵长而惨烈,好半天后,这一嗓子哭声才逐渐的细若游丝,接着,两团液体,从他脸上的两个洞里喷涌而出,又从脸上滚滚而下。他用干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不可能!不可能!”然后,发疯一样挣月兑两位同事的手,叫道:“这究竟是为什么?!”
电话响了,老黄接了起来,说了一句,便又立即递给江津,他一把抓了起来,只听赵栖梧在电话那头抽泣着说:“江津是你吗?你千万要挺住,我现在最不放心的是你。你要平平安安的回来,我必须见到完好无缺的你!你答应姐姐……好吗?”
泪水象决堤的洪流,在陆江津的脸上汹涌地倾泻,从他的眼里,脸上,下巴,牵着线的滴淌到电话机上,发出一片雨打芭蕉般的嘀嗒声。
陆江津死也不肯相信,去年离开北京来九江时,和妻子的那一次分别,竟然成了他们的生死诀别!
(3)
命运从来就是一个无常厉鬼,专向善良的心灵下手!
人生,是何其的无常!
生命,又是何其的脆弱!
老黄默默地已经为江津准备好了回家的一切,包括回北京的汽车票和船票。同事们又给他准备了些吃的,并将他的军壶灌上满满的一壶水。反正该做的,大家能想到的,都七手八脚的替他做了。当晚,同事们默默的陪他在宿舍里坐着,安慰他,开解他。陆江津不吃不喝不说话,一动不动地坐了一夜,象个木偶。大家觉得,这一夜真是太难熬了。陆江津也不再叫喊了,只是默默地流泪。凌晨天还未亮,陆江津冒着早春的严寒,归心似箭的前往北京。黄汉生怕他想不开,派一位同事陪同他回北京。黄汉生将那个同事拉到一边,叮嘱说:“寸步不离,上厕所也得跟着!”
凌晨的天空飘过来一大块云,遮盖了新月的光华,那云似乎有千钧之重,因为它将头顶的天压得低沉了很多。夜空黯淡下去。船还没有来,站台上有几处稀稀落落的人影,或低声地谈笑,或温言软语的叮嘱,或无所事事的踱步。江津不知道为何就站在了站台上,如果不是有同事跟着他,几次给他拨正了前进的方向,他这具行尸走肉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在空旷的站台上,陆江津呆呆地站着,象一根木桩,仿佛一下子就变得老态龙钟。他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生龙活虎的妻子会离他而去。他偏执地认为,这是某个人精心设计的险恶的骗局!他一定要去揭穿它!他的愤怒大于悲伤。他因此而颤栗起来。
广播里懒洋洋地传来通知:船晚点半个小时。陆江津厉声吼道:“为什么会晚点?为什么!”他的厉吼拖着哭腔的尾音,在站台上尖锐地回荡。站台上仿佛一台混沌不清的收音机被“啪”地切掉了电源,顿时显出一种鸦雀无声的空旷。形形色色的人看他的目光霎时高度统一成为一种:惊疑!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背着手踱过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问:“这位解放军,你这是怎么了?”
江津充耳不闻,同事连忙向汉子说没事没事,汉子不满地说,一惊一乍的,吓我一跳!
船终于来了,同事扶着江津上了船。到了船头,江津就不往里走了,同事说,这里冷,咱们去船里吧。陆江津不说话,也不动。过了会儿,人上完要开船了,工作人员要求所有人员不得在船舱外逗留,陆江津才木然地来到船舱坐下。他将头靠在船舱的肮脏的玻璃窗上,用琉璃窗支着他的头,又用头支撑着他沉重的身躯,虚弱地喘息,两眼间或一轮地望着窗外混沌的天色。从外面看去,那悲怆孤独的面容,就象一幅嵌在画框里的陈年油画。
陆江津回到香山时,李双的遗体已经运回北京,停放在新建的职工医院的太平间。这是香山导弹设计院成立后,医院太平间迎来的第一位死难者。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仓猝地消逝了。直到见到李双的遗体,陆江津才不得不相信,妻子真的已经离他而去,永远,永远地,她走了。她不会再和自己谈笑,凝视,拥抱。她说过,她们这样人的生命只有两种状态,象死一样的活着,或者,真正的死去。陆江津曾经发誓,在她活着的时候,一定要给她美好,给她幸福,给她安全,让她真正的活着,幸福的活着,快乐的活着。但如今……他在妻子的遗体前长跪不起,路上已经流干涸了的眼泪,再次如注倾泻。江津没说一句话,只是静静的望着她,他因为长时间不张口,嘴皮都牢牢地粘在了一起。严钦副院长、马人合主任及其它的相关领导都来看望慰问了他,马人合说:“李双同志是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去世的,抚恤按因公死亡走,院里已经研究过了。江津,人都走了,多想也没用,节哀吧,自己身体也重要啊。”老马特地安排赵栖梧全天陪着他。她默默地陪伴着江津,为他做这做那,打点一切,她说:“我去把振航抱来,跟他妈妈见最后一面吧。”
李双留下了个儿子。一会儿,赵栖梧去抱来了。可能因为李双怀孕的时候就长期营养不良,再加上早产,这孩子长得特别瘦弱,头上的毛发稀稀拉拉的,两只小眼睛没什么神采。赵栖梧说:“振航,这是你的妈妈,你好好的看看她,你再也见不到她了。”不晓事的振航躺在她的怀中,木然地望着这一切,小手不安分地乱动,眼珠陌生地望着这一切。
和李双一同外出执行任务的同事也来了。江津问她,李双走的时候有没有留下什么话?同事揩着眼睛说:“她让你好好的照顾自己,顽强的战斗,幸福的生活。”江津道:“还有别的吗?”同事摇了摇头,说:“李双临走的时候,几乎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在她醒过来的时候,回光返照似的说了这句唯一的话。”陆江津颤抖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他曾经给李双写的却没机会寄出的最后一封信,“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能让我魂不守舍的话,我想,除了那些奥妙的数学方程,就是对你们永无止境的思念了……”他看着看着,泪水再次模糊了他的视线。
李双的骨灰安葬在香山陵园,是陵园里第五具航天人的遗骨。前四位都是在导弹设计院建设中牺牲的工程兵,李双是埋在这里的导弹设计院第一人。春寒料峭。一轮黯淡的夕阳镶嵌在天空和香山山麓之间,傍晚的轻风仍旧带着一丝袭人的寒意,吹起了树枝沙沙的轻响。香山陵园静卧在一座土丘之下,宁静肃穆,一片空寂。没有坟冢,窄小的石碑下就掩埋着李双的骨灰。一条生龙活虎的生命,就象一颗流星绚丽地划过夜空却瞬间陨落于尘土。这里没有穷富之别,没有高低之分,这是生命必然的尽头,一个人最恒久的拥有,人生最彻底的自由。长伴者,松柏幽幽;天地间,清风徐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