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e世 第二十章

作者 :

二十

20x9年8月22日,京西潭柘寺

穆兰婷挺纳闷儿,今天既不是初一又不是十五,罗娜却非拉着自己一起到潭柘寺来烧香。罗娜自从流产以后就一直不大对头,说话时总是有意回避与她目光接触,而且罗娜跟她说话的风格也比从前有所转变,不再那么嘻嘻哈哈想起啥说啥,而是变得小心谨慎的,似乎生怕一不小心吐露了什么秘密似的。她搞不懂罗娜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或许是意外流产对她的打击太大了?

天气晴好,虽然不是每月两个重要的上香日之一,来潭柘寺烧香的人却并不少,大殿前的炉鼎中香火旺盛。

站在香炉前闭目祈祷的罗娜一脸虔诚,再过一星期就要动身前往韩国做整容手术了,她求佛祖保佑自己此次韩国之行顺顺利利,回国后能够如愿地与翔云鹤在真实世界里比翼双飞。

前天晚上,罗娜登录韩国一家著名美容院的网站,在线咨询了进行整容手术的相关问题。她把游戏录像中兰格格的肖像截图以及她自己的肖像照片传了过去,从对方稍后给出的术后效果模拟图来看,经过整容手术后她的新面孔与穆兰婷相当接近。这幅术后效果模拟图令她欣喜若狂,虽然还不能达到“双胞胎姐妹”的最理想程度,但已经大大超出了她之前“只要看着挺像即可”的期望值。

穆兰婷今天本没有烧香拜佛的心思,不过既然来了,陪罗娜一同烧香许愿自然是免不了的。她走过场似地许了两个愿,一愿父母健康长寿,二愿自己平安如意。许愿完毕,她侧眼看身旁的罗娜,只见罗娜依旧在闭目祈福。她不好独自离开,只好耐心地陪罗娜多待一会儿。

待着也是待着,再许一个愿吧。穆兰婷把第三个愿定为自己未来婚姻美满,她闭起眼睛开始许此愿,眼帘刚闭合没两秒钟,脑子里就呈现出未来某一时刻拍结婚照的景象:自己穿着雪白的婚纱,身边是穿着黑色西装的余霞客,两人的脸上露着一样的幸福微笑……

愿许完了。穆兰婷睁开眼睛,面颊微泛潮红,对自己脑中方才呈现的景象暗感羞怯:你想哪儿去了?人家还没开口向你表白呢,你都想到和人家拍结婚照了。

烧完香,二人在寺内转悠了一阵子,感觉有些累了,就找了个凉快地方坐下歇息,边喝矿泉水边闲聊。

聊着聊着,罗娜略显紧张地对穆兰婷说:“姐们儿,我问你个假设的事儿。”

“假设的事儿?”穆兰婷眉毛微微挑动了一下,好奇地盯着罗娜。

罗娜尽力做出一副开玩笑的轻松状,“假设翔云鹤的真人和在桃源e世里一模一样帅,你见到他以后会怎样?会不会立刻往他怀里扑?”

“瞧你说的,”穆兰婷一笑,“我又不是花痴。”

“不好意思往人家怀里扑,一见钟情总会有吧?”

“不会。”穆兰婷干脆地回答。

“为什么呀?”

“嗯——怎么说呢,翔云鹤的长相的确帅得狠,可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穆兰婷脸上坦率的笑容让罗娜悬着一颗心放了下来,她要的就是穆兰婷这句话。今后她无论跟翔云鹤发生什么事,都不必对穆兰婷有亏欠感。她欣喜地将剩下的小半瓶矿泉水一口气喝干,然后起身去把空塑料瓶扔到十几米外的垃圾箱。

看到罗娜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向垃圾箱,一个念头在穆兰婷心中闪过——她干吗没头没脑的突然问我这么个假设问题?该不是她那天见着翔云鹤真人了?这念头只一闪即被她否掉了,作为自己最要好的朋友,罗娜如果见了翔云鹤真人的话一定会以实相告,没必要瞒着她。

扔完空塑料瓶返回后,罗娜想起一件事:现在时机成熟了,可以撮合余霞客和穆兰婷了。“对了姐们儿,有个事儿早就想跟你说了,我在桃源e世里认识个人,照我看和你挺合适。我想把他介绍给你,怎么样?”

“嗯——不用了。”穆兰婷有些难为情地一笑,“谢谢你啊。”

“怎么着姐们儿,你信不过我的眼光?”罗娜的脸上现出淡淡的不悦。

“怎么会?你别往歪里想。”

“那怎么回事儿?还没听我说他具体情况呢你就说不用了?”

“我——我——我已经……”穆兰婷支支吾吾的说不出已经如何了。

“你已经遇着喜欢的人啦?”

“嗯。”穆兰婷红着脸一点头。

“哎哟姐们儿,你怎么不早告诉我!”罗娜脸上淡淡的不悦顿时化作浓浓的惊喜。“快跟我说说,他咋样?肯定特帅吧?”

穆兰婷的神情变得略微忸怩,“现在还没啥眉目呢,等以后再跟你细说吧。”

听穆兰婷的意思她和喜欢的那个人目前还处于初恋的相互模索阶段,尚未发展到在一起腻腻歪歪的地步,罗娜也就没再追问下去。她心想:本来想着撮合他俩的,既然穆兰婷已经有了中意的对象,那就没必要再跟余霞客保持联络了,下次再见面跟他把话说开,让他彻底死心。

然而一想起余霞客那情深意切的眼神,罗娜又觉得不落忍。算了,还是别当面跟他磨叽了,把他搁到“拒绝名单”里得了。他是个聪明人,肯定明白这是啥意思。考虑停当,她瞟了一眼穆兰婷,开始进入此行最主要的话题:“姐们儿,我要走了。”

“好的,咱们走吧。”穆兰婷随口应了一声。

“姐们儿你听差了,我说要走了不是说要离开这儿,我的意思是要离开云枫。”

“离开云枫?”穆兰婷满脸惊诧,“你要去哪儿啊?”

罗娜左手拿着手机,右手食指灵巧地在屏幕上触按,“我传张电子名片给你,上面有我新的联系地址和电话。”

穆兰婷拿出自己的手机,查看罗娜刚刚发来的电子名片。“盛京饭店?在首都机场那边?离咱们这儿好远啊。你在云枫干得好好的,干吗忽然要跳槽到那儿去?”

“我表哥在那儿管人事,他说他们那边缺人手,非要拉我过去帮忙。”罗娜的脸微微泛窘。她表哥确实是盛京饭店人事部门的主管,可那边并不缺人手,是她自己硬要跳槽过去。

穆兰婷真舍不得罗娜走,可是又不能阻止罗娜。“去那儿以后他们让你做什么?”

“我还能做什么,接着当客服呗。”

“那边开的薪水比云枫高啊?”

“嗯,高一点儿吧。”

“就高一点儿?那你何苦折腾呢?再说江彪怎么办?他跟你一块儿过去吗?”。

“姐们儿,以后你别在我面前提他了,”罗娜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十分肃然,“我们俩分手了。”

“你们俩分手了?!”穆兰婷大吃一惊,“为什么呀?”

“分手就是分手了呗,姐们儿你就别多问了。”

穆兰婷定定地注视着罗娜,“你跳槽不是为了多挣钱,实际上是为了躲开江彪,对吧?”

罗娜紧绷的脸上绽开一丝艰涩的笑意,“姐们儿你替我想想看,我和他已经分手了,我要继续在云枫待下去的话,互相瞧着多闹心啊。”

“我真不明白,江彪到底哪儿点不好,你非得要跟他分手?”穆兰婷急得面红耳赤。

“他是个好人不假,可我不想跟他在一起过一辈子。”罗娜的语气平静而坚定。

穆兰婷熟悉罗娜的脾气,知道现在任凭自己说什么都无法让罗娜回头了。她索性不再枉费口舌,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虽说罗娜和江彪分手与她并无直接关系,她还是觉得怪对不住江彪的,要不是当初自己多事儿,向罗娜展示翔云鹤的酷帅,这会儿说不定早都喝过他们俩的喜酒了。

时隔多日,孟远航再次前往医院探望周奕。期待中的奇迹未能出现,周奕仍处于昏迷状态。孟远航跟前来巡视病房的医生聊了聊,听医生的口气,周奕已决无苏醒过来的可能,他将保持植物人的状态直至生命最后一刻。

心情沉重的孟远航返回公司,一进办公室就听到思灵的通报:“董事长,有位姓霍的先生打来电话。”

姓霍的先生?孟远航在脑子里飞快地搜寻了一遍,熟悉的亲朋好友中不记得有姓霍的。他坐到办公桌后的转椅上,“接进来吧。”

“孟远航,还认识我吗?”。

“你是——”孟远航定睛细看电脑屏幕上出现的那张圆乎乎的脸,“你是霍向东?”

圆乎乎的脸上绽开笑颜,“哈哈,你记性还不错。”

霍向东是孟远航的中学同学,二人毕业后只在一次同学聚会时见过一面,后来就一直没再联系过。孟远航对霍向东印象较深,当年在班里,霍向东是个特立独行的另类,他自命不凡,特觉得自己是个人物,那股子牛烘烘的劲儿忒招人烦。自以为了不起也就算了,更招人烦的是他还爱挤对别人,要是让他逮着哪点你不如他的地方,他会毫不留情地狠狠挤对你一番。大家的智商都差不多,他跟大家来这套自然不会有好果子吃,当时班里无论男生女生,没人爱搭理他。

孟远航一直没找到霍向东自我感觉如此良好的理由,在他看来,霍向东除了身材高大魁梧外没什么突出之处。个子高的男生易有天生的优越感,可你个子高并不意味着你在其他方面就自然高人一等啊。

孟远航对霍向东印象深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当初他们班里至少有6位男生公开追求孙朵灵,霍向东也是其中之一。

“还真是你呀!”孟远航脸上挤出生硬的笑意,“你这是在哪儿啊?”

“我在长城饭店,过两天回广州。”

“回广州?”

“对,我到广州定居已经十多年了。我夫人是广州人,北京天气太干燥了,她受不了。”

“噢。”孟远航颇感意外,作为一名土生土长的北京人,霍向东竟然会牵就太太南下广州定居,这可与他一向以自我为中心的风格不符。他仔细端详霍向东的脸,感觉这张脸与记忆中的那张面孔相比变化甚大,多了许多皱纹,少了许多唯我独尊的孤傲之气。

“我刚从欧洲回来,在法兰克福见着常胥了,他托我给你捎回一件东西。”

“是吗?他们一家还好吧?”

“我没见着他的家人,只见了常胥一面,看他的气色还不错。”

常胥也是孟远航的同班同学,两人的关系相当好。常胥大学毕业后到德国留学,后来娶了一位德国太太,就在法兰克福安家落户了。去年春天常胥携家人回北京探望父母,还与孟远航一家一起吃了顿饭。常胥和德国太太生了一个女儿,中文名叫常芙,才十一二岁已经出落得十分美丽,既有西方女孩的高挑身材和白皙肌肤,又有东方女孩温婉淑雅的气质,可谓“中西合璧”。韩茹见到常芙后一个劲儿地盯着看,口中赞个没完,恨不得当场与常胥一家结为亲家。

“孟远航,你把家里或是公司地址给我,酒店有快递服务,我这就让他们把常胥托带的东西给你送去。”

“那好,麻烦你了。”孟远航把翰兴公司的地址告诉了霍向东。按说多年不见的老同学,又帮着从国外带了东西,孟远航理该与霍向东见个面,请人家吃顿饭。可他上学时就烦透了霍向东,实在没心情约他会面。

“对了,你猜我这回在瑞士碰见咱们班谁了?提示一下,是位女生。”

“咱们班女生那么多,有些我连名字都想不起来了,你让我怎么猜?”

霍向东脸上掠过一丝怪异的笑容,“再提示一下,是位漂亮女生。你连我都记得,对她自然更不会忘。”

孟远航的心里悸动了一下,他已经猜出答案了。“漂亮女生?嗯……让我想想,王文欣?”

霍向东微微摇头。

“付娟?”

霍向东又是微微摇头。

“孙朵灵?”

霍向东一点头,“这回对了。”

还真是她!多年没听到孙朵灵任何消息的孟远航心情激荡,脸上依然尽可能地保持平静。“霍向东,我看你也别叫人送快递过来了,正好我今天晚上没什么应酬,咱们一起吃个饭吧。这么多年没见了,咱们见个面,好好叙叙旧。”

晚上7点20分,孟远航在簋街一家高档中餐馆见到了霍向东。简单寒暄过后,二人点了餐。

和霍向东面对面交谈,孟远航愈发感受到霍向东的巨大变化,霍向东现在言谈得体,不像上学时动不动就口吐狂言了。看来多年的生活磨砺让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地球缺了谁都照转不误。

霍向东将一个彩纸包裹的礼品盒交给孟远航,“这是常胥托我带给你的,他说是给你儿子的礼物。”

上次常胥一家返回德国时,孟远航到首都机场送行,还送给常芙一把高级小提琴。这礼盒是常胥的回礼。孟远航把礼盒放到旁边的空座上,“还挺沉的,辛苦你了。”

霍向东淡淡一笑,“没什么,举手之劳。”

孟远航与霍向东边吃边聊,话题很快扯到霍向东在瑞士见到孙朵灵上来。从霍向东的述说中,孟远航得知孙朵灵早已与第一任丈夫离异,其后不久又嫁给一个法国人,这段婚姻也很短暂。她的第三任丈夫是一个旅居瑞士的华侨,比她年长十几岁,婚后她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虽说在瑞士的生活条件富足安逸,但她过得并不开心,时间一长夫妻裂隙渐深,目前二人已分居,正在办理离婚手续。

说起孙朵灵的坎坷婚姻路,霍向东言语表情中多少透出些幸灾乐祸的意味。孟远航知晓其中原因:自恃很高的霍向东当年在追求孙朵灵时摆出一副唾手可得的高姿态,没想到孙朵灵根本不买他的账,当众回绝了他的约会邀请,弄得他十分狼狈。看样子霍向东仍对这笔陈年旧账耿耿于怀。

霍向东拿出手机按了几下,然后把手机递给孟远航,“你瞧,这是我在日内瓦和孙朵灵见面时给她拍的一张照片。”

孟远航接过手机的时能感到自己的心跳明显加速,他仔细观瞧,照片上一位中年女子站在景色秀丽的湖畔,因手机屏幕太小,她的面容看不太清。他把手机递还给霍向东,“我现在眼睛花了,照片上的脸太小我看不清楚,你把它发到我的手机上行吗?”。

“没问题。”霍向东当即开始给孟远航发送照片。“还有我在法兰克福给常胥拍的几张照片,要吗?”。

“好啊,一起发给我吧。”

“对了,孙朵灵还提起过你呢。”

孟远航的神经顿时绷得紧紧的,“是吗,她说什么?”

“她说对你们公司的一款网游很着迷,好像叫桃源什么的……”

“桃源e世?”

“对对,就是桃源e世。”

“她怎么知道我的情况,你告诉她的?”

霍向东一咧嘴,“我都不清楚你的情况,怎么能告诉她?是她自己从网上查的。”

“噢。”孟远航恍然点头。他身为翰兴公司董事长,在网上随便打开一个搜索引擎就能搜到他的基本信息。

“我自从上班以后就没怎么玩过网游,对现在的网游懂得不多,桃源e世真那么吸引人吗?孙朵灵说她在这个网游里结交了一位男友,两人现在好得不得了。她还说这次离婚以后不打算再嫁人了,在网游里有一位知心伴侣就ok啦。”

“是吗?”。孟远航的笑容中带着几分苦涩的味道,孙朵灵的三次婚姻已经够出乎他意料的了,没想到她现在还是《桃源e世》的忠实玩家。

“三次结婚她已经结够了,她说汉字里边最形象的字就是结婚的婚字,婚姻是女人昏了头的结果。”

孟远航轻轻“哼”了一声,笑容中的苦涩味道更重了。

饭后告别霍向东,孟远航来到餐馆后院的停车场。他进入自己的轿车后打开车灯,没有发动汽车,而是急不可待地从公文包中取出平板电脑,把手机上霍向东发给他的照片传至电脑内。当看到10英寸电脑屏幕上显示的孙朵灵照片时,他完全呆楞住了。

照片中的孙朵灵粉衣白裙,脸上挂着为了拍照而勉强露出的微笑。她身材保持得不错,没有发福,看起来依然苗条动人。不过她的脸与孟远航魂牵梦系的那张脸相比变化甚大:目光不再那么清纯奕奕,眼角的细纹无情地揭示出她的实际年龄。孟远航记忆中的那张脸上充满了对未来的美好憧憬,而从眼前这张脸上,孟远航看到的是对世事的厌倦。

这就是记忆中那个水水灵灵的窈窕姑娘?那个总是一脸欢快与自信的漂亮女生?那个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妙龄少女?……孟远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怎么也无法把照片上这个中年女人与花样年华的孙朵灵画起等号来。

远山悠悠,青青的稻田碧浪翻滚,田间池塘内天光云影共徘徊,一派迷人的田园风光。

余霞客与莺莺并肩走在一条田间小路上,眼前如诗如画的美景极易让人产生归隐田园的冲动。

早已厌倦了都市繁华的龚骏视归隐田园为人生一大理想,然而此时面对梦想中的景色,他却未表现出应有激动,反而眉头微蹙,一副早晨走在上班路上的神情。多日来再也没见着司马奔驰,他当真永别了桃源e世。要细究起来这件事责不在龚骏,但他仍然内疚不已,觉得怪对不住司马奔驰的,应该早把自己对莺莺“无情”的事说清楚。

二人走到一个岔路口,在一棵大树下停住了脚步。

看着余霞客满怀心事的样子,穆兰婷心中隐隐悸动,她感觉到余霞客好像有什么要紧话想对莺莺说,是要求爱吗?他终于要开口了,真不容易!他真求爱怎么办?是马上点头接受呢还是故意抻他一下?

对司马奔驰犯下的错误已是无可挽回,龚骏告诫自己亡羊补牢,对莺莺不能再犯两样的错误。男女间的事忌讳模棱两可,既然喜欢的人是兰格格,就得在感情方面跟莺莺“划清界线”,以免误人。现在就面临一个把话说清楚的好时机,可是怎样开口呢?如何措辞才能避免重伤她的自尊心?

见余霞客难为情似的迟迟不肯张嘴说话,穆兰婷决定帮他一把,她轻柔地抛出话引子:“余霞客,你今天怎么了?有什么心事吗?”。

要不就告诉她自己已经有喜欢的人了,这样说不至于太伤她自尊心吧?唉,别多想了,就这么说吧。龚骏拿定了主意。

“跟你说件事儿,”余霞客有意停顿了一下,以引起的莺莺重视,“我喜欢上一个人。”

他已经有了心上人!!!穆兰婷眼前一阵发黑,像是突然失足坠入冰冷漆黑的深渊……

“是吗?”。极不自然的笑意从莺莺脸上闪过,“她——我是说——我是说你喜欢上的人——你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

“一年前。”

闹了半天自己从一开始就是自作多情!委曲伤心的泪水在穆兰婷眼中打转,她眨眨眼,试图阻回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然而事与愿违,随着眼睑的开闭,晶莹的泪珠止不住地从眼中滚落。

处于亲历模式下的龚骏一直目视远方山峦,未注意到莺莺落泪。

穆兰婷的左手无名指按住了spx-a上的弹出键,方寸大乱的她想立刻退出游戏,然后痛痛快快哭一场。在即将按下弹出键的最后关头,理智战胜了冲动,她咬紧牙关,把按压在弹出键上的手指缩了回去。不行,不能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放弃,怎么着也得问个明白。她理了理思绪,快速思考一个问题:他说一年前喜欢上她的,可是见他这么多回了,怎么没见过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

“你们俩怎么认识的,是在这桃源e世里吗?”。莺莺的话音中带着轻微的哽颤。

“嗯——”龚骏迟疑了一下,他与兰格格头次见面是在颐和园,但要说相互认识确实是在桃源e世中。“对。”

“怎么以前从来没听你说过?”

余霞客略略一笑,“以前咱们之间不太熟,这种个人问题,不是太熟的朋友怎好随便说?”

对余霞客摆出的一副向知心好友吐露衷肠的架势,穆兰婷看着心中来气:嘁,谁要当你“太熟的朋友”!

“她一定长得很好看吧?”莺莺幽幽地问了一句。

“怎么说呢,就我个人的审美标准来说,她长得美极了。”

余霞客的话音饱含柔情,然而在穆兰婷听来却是那么的刺耳。

静默了一小会儿,莺莺又开口问:“她也喜欢你吗?”。

这是个要命的问题,穆兰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感觉此时此刻自己成了法庭上的被告,等待着法官作出最后判决。

龚骏的嘴蠕动了一下,想轻轻吐出一个表示肯定的“嗯”字,可是不知怎么搞的,这么易吐的一个字竟然没能吐出来。

见余霞客默然不语,处于绝望边缘的穆兰婷看到了一丝希望。“怎么?她不喜欢你?”

余霞客的脸上露出干涩的笑意,“实不相瞒,我只是单相思,她正与另一个人热恋。”

“什么?她正与另一个人热恋?!”莺莺愕然瞪大的眼中闪过一道惊喜之光,“那你——”

“我要赢得她。”

听余霞客坚定的语气,再看他那满怀憧憬的神情,穆兰婷心头涌起的窃喜霎时化为乌有。她又难过又赌气:人家又不待见你,你还非要上赶子追,我就那么不如她吗?

余霞客侧转身面对莺莺,“你一定觉得挺奇怪的,既然人家正在热恋,我干吗还非得插一杠子不可。”

“没什么好奇怪的。美极了的大美女,哪个男人不惦记?”莺莺冷冷的话音中渗出一股怨气。

“她的长相不是我厚着脸皮非要当第三者的最主要原因。”

“那是为什么?”

“我与她之间有种奇异缘分,就像是上天安排的。”

莺莺眉头微拧,神情似是在问:“怎么个奇异法?”

“我喜欢摄影,去年夏天我到颐和园拍荷花,路过玉带桥的时候想给桥拍张照片,正好桥上站着个穿红衣裳的姑娘,我就顺带着给她拍了两张。”

穆兰婷心里咯噔一下,记起去年夏天自己也曾独自逛过一回颐和园,也走过玉带桥,至于那天穿的是什么色的衣裳记不大清了。

“我当时也没太在意,当天晚上回家后细看照片,这才发现她有多美。不怕你笑话,从那以后,我就深深迷上了她,眼前总是时不时出现她的身影。”龚骏说的动情而坦诚,他对莺莺虽无情侣间的爱意,可也早把她当成了尽可畅所欲言的密友,乐于对她吐露出心里话。按说他只须告诉莺莺自己心有所属就可以了,完全没必要这样详细展开。

“后来你们俩在这桃源e世里又碰上了?”莺莺酸溜溜地问。

“咦?你怎么知道?”

“我刚才问过你,问你们俩是不是在桃源e世里认识的。”

“噢,对了。”余霞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本来我没抱什么幻想的,没想到今年初的时候,在这桃源e世里意外地又见着了她。只可惜——唉,明花已经有主了。”

“这就是你说的‘上天安排的奇异缘分’?我听着没觉着有什么奇异的地方嘛。”

莺莺的冷言冷语让龚骏听着别扭,他回敬了一句不受听的话:“你是局外人,当然体会不到内中的奇异。”

你是局外人。穆兰婷被余霞客的话深深刺痛了,好,我是局外人,我走开,让你死气白赖去追她好了!她的左手无名指再一次按住了spx-a上的弹出键,在退出前,她随口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能不能告诉我她的名字?”

余霞客稍作犹豫,“可以。她叫兰格格。”

“什么?!”莺莺的眼珠子突然间瞪得似欲夺眶而出,“你再说一遍,她叫什么?”

“兰格格。”余霞客放慢语速,同时提高了声调。

穆兰婷握着spx-a的手剧烈颤动了一下,左手无名指无意间触发了弹出键,骤然退出了桃源e世……

对着显示屏呆楞了好长时间穆兰婷才反应过来,她想重返桃源e世,到了输入语音登录密码时却又戛然而止。她不知道再面对余霞客该说什么,要不要立即向他揭示自己原本是兰格格的秘密。她放弃了登录,想先把自己要说的话考虑周全了再去找余霞客,反正今后有的是见面机会,不急一时。

今天是邵烽终生难忘的日子,学术研讨会结束了,在回国之前有一天的闲暇时光,他和方雯一同游览了巴黎,尽情领略了这座法兰西古都的迷人风采。

邵烽和方雯都是头一次来到这座充满浪漫气息的世界名城,他们乘坐游船观赏塞纳河两岸宏伟的古建筑,游览了巴黎圣母院、卢浮宫、爱丽舍宫、凯旋门,登上埃菲尔铁塔俯瞰古城全貌……巴黎老城区的古代建筑格局保护得非常好,未被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现代建筑搞得不伦不类。游客穿行在这些保存完好的古建筑群中,尚能嗅出君主时代的古老气息。

面对美不胜收的古都景色,方雯兴致高涨,在异性面前一向矜持的她今日异乎寻常,一路上迈着轻快的步履,谈笑风生。

邵烽还没见过方雯如此神采奕奕的样子,其浑身上下散发出的犹如青春少女般的光彩令他目眩神迷。当他们并肩站在塞纳河游船上,方雯身上那股诱人的淡雅香水气不时地撩动他的心弦,有好几次,他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去揽方雯的纤腰。

快乐时光总是流逝得飞快,不知不觉暮色悄然降临。心情大好的邵烽对孟远航充满了感激,是孟远航给了他与心爱的人共游巴黎的良机,而且还是公费。

二人返回酒店,共进晚餐。邵烽满怀希望,与方雯一天的相处融洽而愉快,眼下正是趁热打铁的最佳求爱时机,如果进展顺利的话,说不定今晚就能与她共度浪漫之夜。

不知怎么搞的,一坐到餐桌旁,方雯的脸上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之前欢快跃动的眼神重又被沉着理性的目光取代。这表情似在郑告邵烽:我们之间只是“好同事关系”而已。

邵烽如同被当头浇了一瓢冷水,从一厢情愿的鸳梦中清醒过来。他没有就此气馁,张笑梅说方雯幼年时因目睹家庭暴力,心灵受到极大创伤。追求这样一个对男性存有心理阴影的女子需要付出更多的耐心。

晚餐结束后,二人各自回房歇息。

邵烽冲了个淋浴,倒了杯红酒走到阳台上。巴黎的夜色斑斓绚丽,极目远眺,披挂彩灯的埃菲尔铁塔金光灿灿,比白天所见更具美感。然而这美丽的夜色未能使他陶醉,因为他的注意力在别的地方。方雯的脸总在他眼前晃来晃去,鼻中仍能嗅到那股诱人的香水气息……他拿出手机,回看白天给方雯拍摄的几十张照片,每一张上都记录着方雯欢快的笑容。他试图从这些笑脸中发现方雯对自己有所动情的蛛丝马迹,可是看来看去,方雯的微笑比蒙娜丽莎的微笑更神秘莫测……

他返回房内,像以往一样,沉浸在爱念中的他拿起平板电脑,以写电子情书的方式抒发情怀:

今天,你穿的那件橘红色v领连衣裙合体又好看,走在香榭丽舍大道上飒极了,就算跟巴黎时装发布会上的欧洲模特相比也不逊色。多少男人的目光都被你吸引过去,你不知道走在你身旁的我对此是多么的妒忌,我真想变作一堵高高的围墙把你围起来,不让其他男人目睹你的芳姿。

……

这已是邵烽写给方雯的第76封电子情书,这些情书长短不一,长的上千字,短的只有寥寥数语。它们都存在他个人电子邮箱的草稿夹中,一封也不曾发出。

多么美妙的一天,怎能落得这么个草草收场的结局?邵烽实在不甘心,他看看时间,还不到9点,方雯应该还没睡,还有机会。

该从何处着手呢?他很快想到了一个点子,虽然十分老套,但时间紧迫,容不得多想,老套就老套吧。他从平板电脑上进入这家酒店的服务网页,选取订花服务。

早想给方雯送花了,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现在正是好时机。不知道方雯喜欢玫瑰还是郁金香,依照邵烽个人的审美,似乎郁金香更适合方雯的优雅气质。

在选择了鲜花数量及花色搭配后,显示屏上显示出一大捧郁金香的模拟效果图,邵烽对花色搭配进行了细微调整,完全满意后点击“确定”下了订单。显示屏上弹出一张空白卡片,可以在上面填写送花附言。他凝神想了想,然后在卡片中央位置输入一行文字——你是最美的郁金香。

酒店的服务效率还算令人满意,从邵烽下好订单到订单状态变为“已完成”,前后只用了17分钟。方雯已经收到了他送的一大捧郁金香,虽然附带的卡片上只有一句赞美的话语而无送花者姓名,但他相信,在巴黎没有其他熟人的方雯收到花时,一定会立刻知道送花者是何人。

该进行下一步给方雯打电话了。邵烽早已想好了如何打这个电话,可是到了即将拨打方雯手机号码的一刻,他却踟躇起来。如果这个电话打过去的结果是遭到冷拒,那么他将陷入有生以来最大的窘境。何况一旦捅破这层窗户纸,今后和方雯恐怕连“好同事关系”都难以为继……考虑再三,他决定还是别贸然拨打这个没有成算的电话,改走迂回的短信途径。短信是个具有妙味的联络方式,它能传递你当面或在电话里不好启齿的话语。

短信如何写?最好不要太过直白,而是隐晦地表达爱意。邵烽拿着手机冥思苦想了好一阵也想不出个头绪,正心烦意乱之际,他又忽而想起了孟远航那天在电话里通知他携方雯赴巴黎开会时最后叮嘱的一句话:“这次去巴黎希望你能节省些公共开支。”这些天来他不时想起这句让人模不着头脑的话,怎么也想不出孟远航为什么会叮嘱这么一句。出差都是些正常开支,何来节省之说?孟远航不会信口胡言,既然这么说了一定有这么说的理由。

噢!原来孟董的话是这个意思!仿佛受到天启一般,邵烽茅塞顿开,悟出了孟远航叮嘱语中隐含的深意。如此看来,孟远航已经知道了他在追求方雯,安排他和方雯同赴巴黎开会并非巧合,而是孟远航特意安排的。可是这件事公司里只有方雯自己和张笑梅知道,方雯绝对不会自己往外说,张笑梅也会为他保密,那么孟远航是怎么知道的呢?莫不是自己无意间说的哪句话让孟远航看出了端倪?他仔细回想了一下,想不起自己曾当着孟远航的面说过哪句暴露心底情感秘密的话。

先甭管孟董是怎么知道的,赶紧写短信吧。成功破解了孟远航叮嘱语的谜题,他也找到了如何给方雯写短信的头绪。仅耗时两分钟,一条精炼的短信就新鲜出炉:你不觉得咱们一人住一个标准间太浪费了吗?可否节省些公共开支?

邵烽对短信内容深感满意,以这种半开玩笑的方式进行求爱探问较为稳妥,即便对方回绝,也不至于太过尴尬,权当是个蹩脚的玩笑好了。他将写好的短信发送出去,随后踱步到阳台上,一边仰望星空,一边祈求上苍助他一臂之力,让今晚成为他生命中最美妙的夜晚。

8分钟后,在急切期盼中的邵烽收到了方雯的回复短信:你要也是女性就好了,这样就能节省50%的公共开支。

看着这封同样精简的短信,邵烽的面孔被深深的苦笑覆盖。

夜深人静,邵烽毫无睡意,他坐在桌前,看着电脑显示屏上的方雯照片发呆。

只因目睹过父亲殴打母亲就否定所有男人而终生不嫁,世上或许真有这样的女人,但邵烽凭直觉认为方雯不属此列。方雯性格是偏于内向,可不至于到如此偏执的程度。女为悦已者容,难以想像一个每天穿着打扮时尚迷人的女子会是个抱定终生不嫁信念的人,方雯拒绝他一定另有原因。

邵烽试图从他平时收集的方雯照片中寻找答案,这近200张照片大部分来自公司内部论坛,是公司举行各类活动时拍摄的照片,有单独的,也有方雯与一位或几位同事的合影,还有公司员工的集体照。他仔细阅览这些熟悉的照片,尤为注意看一些过去关注不够的细节。

看着看着,一张不起眼的多人照片引起了邵烽的特别关注。这是去年公司举行新年晚会时的照片,方雯和几位女同事围坐圆桌望向演出台,像是在看员工表演节目。将这张照片上方雯的脸进行局部放大后,他发现了以前不曾注意到的一个重要细节——方雯的眼神。这眼神不同于其他照片,是一种他从没见过的眼神,一种女人看着心上人时动情的眼神。

邵烽越看越心惊,他记下这张照片的拍摄时间数据,而后登录公司内部论坛,搜索到了新年晚会的录像。他怀着异常忐忑的心情点击播放录像,查看照片拍摄时间段是谁在表演节目。结果显示,在那个时间段没人表演节目,是董事长孟远航在作新年致辞……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一下午,入夜后仍不见停息。

龚骏的心情糟透了,“逢阴天必走背运”的魔咒又一次灵验,而且这回走的还不是一般的背运。

兰格格总跟翔云鹤形影不离,龚骏只能在一旁苦苦等待时机。一小时前,他好不容易等到了兰格格独处桃源e世的机会,便急忙前去见面,却意外地发现余霞客竟被对方列入了“拒绝名单”。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龚骏百思不得其解。上次见面还谈得好好的,余霞客没说什么不妥的话,也没有什么不妥的举动。是游戏程序本身发生了紊乱?抑或是兰格格在设置搜索权限时误操作?还是翔云鹤发现了兰格格跟余霞客接触而醋意大发,逼迫兰格格将余霞客列入“拒绝名单”?

还有一种可能性是兰格格出于某种原因不愿再见余霞客了。尽管龚骏内心对此极为排斥,然而从理性的角度出发,这种可能性也是客观存在的。从今往后再也见不到兰格格了吗?这个可怕的疑问让他不寒而栗。

凌晨三点多钟,在困顿和沮丧的沼泽中苦苦挣扎多时的龚骏刚刚入睡,“沧海一声笑”的手机彩铃声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他睡眼惺忪地从床头柜上拿过手机一看,是关沧海打来的。这个钟点也只有关沧海会来电话,准又是喝高了打电话来胡喷一通。他无可奈何地按下了接听键,“诶,在哪儿喝呢?”

“喂?请问您是龚骏先生吗?”。听筒里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的问话声。

“我是。”龚骏眨了一下惺忪睡眼,这女的是谁呀?怎么在用关沧海的手机?

“龚先生,您知道我现在用的这部手机是谁的吗?”。

“怎么,这手机是你捡的?这是我朋友关沧海的手机。”

“噢,他叫关沧海呀。”年轻女人自言自语式的附和了一句,“他这手机通信录上的人名太多了,我不知道哪个是他家人的号码,请问您能联系上他的家属吗?”。

联系他的家属?一股不祥的预感骤然袭上龚骏心头。“请问你是——”

“我是瑞安医院的值班护士,要是您知道他家属的电话,麻烦您赶紧通知他们到我们医院急救室……”

急救室?!龚骏一下子坐起身,“你说什么?我朋友他在急救室?”

“他出了车祸,伤势很重,麻烦您通知他的家属赶紧过来。”

医院急救室的值班护士一天到晚见的尽是些游走在生死线上的危重病人,早已修炼得见危不惊,那不慌不忙的语气就像是在通知失主前去认领不慎丢失的财物。而在龚骏听来,这柔声细语不啻于晴空霹雳。

他呆愣了几秒钟,当确定自己百分之百不是在做梦之后,他猛地腾身下床,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穿上裤子,抄起衬衣冲向屋门口。

龚骏下楼后往关沧海的父亲家里打了电话,告知了关沧海正在医院接受抢救的情况。随后他开车急奔瑞安医院,沿途他一直严重超速行驶,还连闯了两个红灯,急于见到关沧海的他顾不得这些了。

当龚骏火急火燎地赶到瑞安医院急救室时,等待他的是一个惊天噩耗——关沧海因伤势过重抢救无效,在十分钟前停止了呼息,尸体已被送入医院太平间。

尽管在奔往医院途中龚骏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但关沧海的死讯还是犹如一枚重磅炸弹在他脑海中爆炸……他呆若木鸡地坐在急救室外走廊中的长椅上,大脑长时间一片空白,就跟灵魂出窍了似的。关沧海的父亲关晔急匆匆从他身前走过,他视而不见……

黄昏时分,仰靠在自家客厅沙发上的龚骏睁开了眼睛,他随即感到一阵强烈的口干舌燥,从凌晨时分被瑞安医院值班护士打来的电话唤醒至到现在,他一直滴水未进。

咕嘟嘟喝下一大杯凉茶后,龚骏坐在餐桌旁的靠背木椅上。他不知道自己迷迷糊糊打了多久的盹儿,只记得上午从瑞安医院恍恍惚惚地回到家中后就一瘫坐在沙发上。

醒来就不得不面对现实,哪怕是再残酷的现实也必须面对。他的头一阵阵发痛,意念中的卫士又开始发起攻击,欲歼灭那个凌晨时分悍然侵入的魔鬼讯息——关沧海出车祸死了。

满身活力的关沧海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了,这怎么可能?他分明看到关沧海就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悠然自在地抽着烟,脸上依旧带着他那玩世不恭的招牌式浅笑……眼前的影像是如此清晰,他情不自禁地轻轻叫了声“哥们儿”。对面的关沧海没有反应,他不甘心地起身走上前,试图伸手模向关沧海的肩膀,但就在一眨眼的工夫,幻影突然间消逝得干干净净。

关沧海真的走了,自己永远失去了最铁的哥们儿,那个说什么话都不用担心得罪、帮你忙从不求回报、能够以命相托的兄弟……龚骏陷入前所未有的孤寂中,天气炎热,他却浑身发冷。

死亡是一秆称,它能够精确称量出一位死去的人在你心中的实际分量。关沧海离世了,龚骏才陡然意识到关沧海对他意味着什么——是支撑他精神殿堂的一根顶梁柱。

天完全黑了下来,从早晨到现在未进食的龚骏仍无饥饿感。他打开电脑,从网上查找到昨夜那起致命车祸的相关新闻报道,报道中随附的交通监控录像视频文件显示:临近午夜,路上车辆稀少,关沧海驾车行驶至一条僻静街道时,一辆外形彪悍的越野吉普不知何故突然失控,以极快的速度冲入逆行车道,迎头撞上关沧海驾驶的银灰色轿车。有着粗重保险杠防护的越野吉普损伤并不严重,事故发生后,肇事司机随即驾车逃逸。

相关新闻报道上还配有事故现场的多幅照片,看到其中一幅关沧海在驾驶室里血肉模糊的照片,龚骏心如刀绞。人的血肉之躯在钢铁车身的强力撞击下是何等的脆弱,饶是有着健美运动员体魄的关沧海,在如此猛烈的撞击下照样不堪一击。

有关部门初步调查认为,这起事故有可能是吉普车司机醉酒驾驶酿成的惨祸。目前,警方正设法追捕逃逸的肇事司机,并希望知情者积极举报线索。

杂种操的!龚骏两眼喷射着愤怒的火焰,从心底里骂出一句连关沧海生前都极少骂出口的脏话。如果那个不可饶恕的肇事司机现在出现在他面前,他会毫不犹豫地拿刀剁了他脑袋。

时间一分一分过去,渐渐冷静下来的龚骏想起了关沧海在地下车库挨打并受到恫吓的事。这会不会不是一起醉驾意外事故,而是一桩蓄意谋害?他又仔细看了一遍交通监控录像,从录像上看,肇事司机在驾车逃逸过程中开得既快又稳,根本不像是醉酒驾驶的样子。

要不要立刻去趟公安局,把自己知道的有关情况向警方作个交待?经过一番斟酌,龚骏暂时打消这个念头。毕竟蓄意谋害之说只是他的主观猜测,在拿不出任何真凭实据的情况下,如何能够引起警方的重视?只有等到肇事司机被警方缉拿归案后再说了。

夜已深,躺在床上的龚骏头昏沉沉的却无法入睡,眼前周而复始地播放着那段越野吉普高速撞向银灰色轿车的恐怖视频……

他坐了起来,一边抽烟一边回想着与关沧海相处的点点滴滴。想到关沧海对他恩惠多多,他却回报稀稀,而现在已没有弥补这一缺憾的机会,他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他想歇斯底里狂喊,想放声大哭,然而悲到极处反无泪,他既喊不出来也哭不出来,只能任凭痛苦的磨盘碾压他的心。

关沧海并没有死,将一直活在他心里,只要自己一息尚存,关沧海就与他同在。有了这一想法后,他的心情才稍许好受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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