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苦命的婆（二）
婆在苦水中浸泡的一生深深震撼了我的心灵。从出生到现在，她经历了无数次世事的反乱和个人命运的多桀，青年时期在躲避战乱的动荡中渡过，中年丧夫，老年丧子，风烛残年还要用嬴弱的身躯为年少的孙子遮风挡雨，苦苦呵护他茁壮长大。她是一个普通平凡的老人，没有做过任何惊人的事迹，默默地坚强地活着就是她的全部意义和胜利，跟她比起来，我吃的那点苦真的不算什么。
我和憨子一点也不掩饰内心的情感波动，任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安静地听着婆讲述。
也许是经历的苦难太多太多了，婆很平静，没有我俩那么大的情绪起伏，就像在给我们讲着别人的故事。
你出生的时候正赶上国家提倡计划生育，你爸不顾我的反对，生了你就瞒着我去做了节育手续，差点把我活活气死了。那一年他被评为公社的生育模范，在公社几千人的大会上戴大红花，还得了奖品的。
你到三岁了，什么都知道就是不管怎样教你，你都不说话，我和你爸急得要死，深怕你妈又生个小哑巴。直到有一天我擀面的时候，你指着面团说了个粑字，我激动得不行，牵着你满塆跟人讲，我的孙子会说话了，我的孙子会说话了，他晓得我擀的那是粑呢。
憨子听到这里破涕而笑，我瞪了他一眼，他咬着我的耳朵说，你要真是个小哑巴就好了，我们几个小时候就不会被你唬得那样惨了。
讲到我的成长，婆的语气明显轻松了，脸上慢慢出现了笑意。
吴家到你已经是三代单传了，我深怕有个什么闪失，对不起你死去的爷爷，所以从小把你看得很紧。小时候你不明白我为什么总是打你，是吧？
我点头，确实不明白，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爱一个人还舍得去打他（她）？
婆有点难为情，我希望你时刻在我眼前，只要看不到你，我的心就慌得不行。你是不知道，你妈听不见声音不会料理伢，瞌困又大，我总是害怕她晚上翻身压到你，整晚上一次又一次地来看你，等你断女乃了，我就让你挨着我睡觉。
从我有记忆开始，我一直都是跟着婆睡觉的，但她为什么总是打我呢？
你这个伢从小鬼精鬼精的，爱跟我搓反索儿，越是看着你，你越是故意往外跑，塆里的荷塘池堰又多，你掉进水里几次，你说我怎么放心，说不信你只有打咯，打痛了就不会乱跑了。
憨子又咬着我的耳朵说，婆打得太少了，应该打断你一只脚才解我们的恨。
我气得要死，当即推了憨子一掌，憨子哎呦叫了一声。
婆说，你看你看，又不老实了！
憨子笑，婆，不怪吴迪，这次是我故意惹他的。
婆说，憨子是个好伢，我最喜欢了，不像大彪，从小扯白溜谎的法门儿又大，现在出事了吧？
憨子为大彪辩护，婆，大彪也没那么坏，就是走了段弯路。
婆摇头，老话说了的，三岁看大，你们今后还是离他远一点的好。
我们点头，晓得了。
婆说，啰嗦了一晚上，你们没听烦吧？
憨子应道，婆，没有啊，我们今晚很受教育，以后一定按您的嘱咐好好做人做事。
婆欣慰地笑了，没得那么严重，只要记住一条就行了，堂堂正正，闹人的药莫吃，害人的事莫做！
我们连连点头，嗯。
婆叹了口气接着说，叫憨子一起听，还有个原因的。
人活到我们这个年头，自己的寿数还有几长是能感觉得到的，你们莫看我今天好生了，说不定哪天脚一抻就过了河的。你们懂事，总是拿热溜的话来宽我的心，我明白，能活一百岁的人毕竟是少数，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找自己去，七十三我是早就活过了，还能熬得到八十四么？
我不怕死，只是不放心迪伢。他没有兄弟姊妹，只有你们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希望你们两个像亲兄弟一样互相帮衬互相扶持，将来哪个强些就帮帮那个差一点的，我就死也瞑目了。
婆这一番凄凉的话语说得我们又难过起来，憨子动情地说，婆，我跟吴迪都是你的亲孙子，我们会互相帮衬的，您放心！
婆笑了，那就好，三岁看大，婆是看着你们两个长大的，我相信你们。
她从身上掏出一个缠了几道的手绢，一层一层打开，里面是一个农业银行的存折。
这上面有两千六百块钱，是吴迪这两年的工资减掉我们平常柴米油盐花掉剩下的，要留着办大事用。一是我百年归世用一部分，另一部分攒着给吴迪结婚用。
婆又叹了口气，一脸的悲伤，按理说我去世不应该要你用钱的，沟死沟埋路死路埋就算了，但是我不能做孤魂野鬼，即便我死了，我也要看着你成家立业，保佑你平平安安……
我一生的命运不好，靠山山倒靠水水流，一辈子缺吃少穿的也不怨哪个，我唯一的心愿，既然托人生一次就让我死得有尊严一些吧，我不希望自己火葬化骨扬灰，我想睡个棺材。
婆眼泪巴挲地望着我，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婆啊婆，这算什么要求啊，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我还能算个人么？
憨子以为我在犹豫，从背后用手指轻轻捅了我一下，婆……您的要求……我一定……一定……做到……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双膝跪在地上抓住婆的手放声大哭。
婆拍着我的肩头，嗯，我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