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七月半
农历七月十五是鬼节，又称中元节或盂兰盆节，是三大冥界重大节日之一。据说去世的祖先会在七月初被地府释放出来，十五再回去，新老亡人会在此期间回家看看，活着的人要在家接送祖人，备好酒菜，烧冥币纸钱祭奠。
婆为了七月半送祖人买回一堆黄纸，天天要我在家印往生钱——将纸覆盖在已经套红的雕版上，再用毛刷轻轻拂过纸面，一个版八个大钱便印好了。
我埋怨婆，有现成的纸钱你不买，非要自己印，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婆瞪了我一眼，你晓得什么？自己印的比买的要真。还有啊，要赶在中午十二点以前印，这个时候印一个算一个，过了十二点再印，印一个只能值半个钱了。
我觉得好笑就调侃道，这阴间的银行也只上半天班么，怎么还有这样不合理的贬值规定啊？
婆很生气，往我头上狠狠啄了一栗嘣，乱说什么？心要虔诚!多印些钱给你爷爷和爸爸用，免得在阴间受罪，他们好过就会好好保佑你的。
婆叹了口气接着说，男的印比女的印要好，不然我才不指望你呢。
我从小怕她，不敢再放声低头认真地印往生钱。
纸钱印好了还要写包袱。用裁好的白纸封将往生钱包好，再在包袱上写明烧给谁的，婆念我写，用毛笔按老格式竖排从右至左写上：故祖考吴公讳润斋大人收用，具男贤孙吴迪奉上；再写一个给爸爸：故先考吴公讳鸿钧大人收用，具男孝子吴迪奉上……
婆教我，写包袱跟刻墓碑的格式一样，爷爷是故祖考，女乃女乃是故祖妣，父亲是故先考，母亲是故先妣，辈分再往上就是尊祖考、尊祖妣了。写男士的名字时前面一定要加讳，因为后辈发眷是不能直接称呼长辈名号的；女士不用写名字，附上姓就可以了，如果她将来去世了就写上吴母杨老孺人。
老家有年把没住过人了，屋里什么都没有，婆就在街上做好饭菜，再用篮子装好，带上纸钱包袱我们一大早赶回长河送祖人。
婆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我推着车慢慢往家里荡。她的心情很好，一路上念叨，还是家里好啊……
等祭完祖要回街上的时候，她突然神色黯然说头有点痛，只怕是你爷爷不要我到街上去了。我一时大意没注意到她苍白的脸色，心里以为只是她舍不得离开老家，就安慰她说，莫急，莫急，这里是我们的家，我们迟早要回来的。
婆眼泪巴煞地问我，我们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回啊？
我挠头，下半年，我把屋顶的桁条和瓦片换一换，再买辆自行车就搬回来住。
婆伤感地说，要快些啊，我只怕等不了太长时间。
我急了，婆，莫乱说，你要看着我结媳妇儿，然后抱曾孙！
婆笑了，那你赶快找啊。
我想起了周丽，跟她约好了今天晚上一起去江边放河灯的，婆现在居然叫我快点找媳妇儿，周丽晓得了不知道会不会开心？嘿嘿，婆，我马上给你抢一个回来哈。
婆嗔我，又乱说，你到哪里去抢啊？
我得意地说，有人等着我去抢呢。
婆又说，不急，不急，你还小，找媳妇可不能抓进篮子就是菜的。
我顶她，你刚才叫我快找，现在又说不急，那我到底是找还是不找呢？
婆笑，看准了再说，等你再大些再成熟些看得清楚些。
我，你不是说我比别的孩子早熟吗？有些问题我还是看得很清楚的。
婆笑眯眯地望着我，你是比别个懂事，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想提醒你，挑媳妇儿一定要挑会过日子的，驴子屙屎外面光是不行的，光好看，不真心跟你过，也是白为的！好看的女伢，你还不一定守得住。
每年七月十五的晚上，乌林和上游的大埔镇都有寺庙在长江边组织隆重的放河灯仪式。乌林县城的年轻人几乎会倾巢出动涌到大堤上来，本来放河灯是为了超度亡灵的，大家看着几千米浩浩荡荡飘在长江里的河灯像人间银河一般璀璨，又渐渐赋予了它新的时代意义——大家开始把它当**情表白的浪漫背景。
傍晚从长河回到鲜鱼巷，婆一直说头昏，我估计她是累了，让她到床上躺一躺好好休息一下。这时候的白天还是很热的，出了一身的臭汗，我抢着洗了个澡，顺手把换下的衣服丢到盆子里就要出门，临走，婆用疲惫的声音叮嘱我，晚上早点回来吃饭。我嗯了一声，踏着欢快的脚步上街了——
注：栗蹦——大人教训小孩子的一种暴力方式。弯曲食指和中指反敲小孩的脑袋，因为敲击的声音像板栗从树上掉到地上一样脆响，故叫啄栗蹦；
荡——形容一个人慢悠悠的走路；
顶——顶嘴，反驳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