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看着你爹心里就有气,从没给过他好脸色看,你爹倒好,每次见着我都笑呵呵的,我看着你爹那个笑脸我就更憋气。”
奉珠细细看着老王爷的脸色,见他并没有真的生气,便道:“阿翁,您好小气哦,现在还记得那么久的事情。”
老王爷轻轻模着自己长达膝盖的白胡须,听着奉珠说他小气,非但不生气,反而笑呵呵道:“这就对了,你是我阿阳的媳妇,我把你当个孙女看,你也得把我当个阿翁看才好。”
奉珠点点头笑着答应。
说了半天话,奉珠便觉阿翁内心是一个很宽厚的人,许是他武将出身的缘故,说话,行止上多带有大开大合的杀伐果断的感觉,若是不了解他的,还以为他是一个粗鲁蛮横的人呢。
下了半日的棋,两人一来一往,都有胜有负,阿翁有时精神不济便让奉珠钻了空子,多赢了老王爷几局。
随着一老一少渐渐的熟悉各自的脾性,老王爷似有话要对奉珠说。
便道:“我这一生戎马倥偬,大半辈子都在战场上、血窝窝里度过了。我只有一位王妃,给我生了三个儿子,除了一个嫡长子还在世,剩下的二个儿子都死在战场上了。”
奉珠顿了顿,看向这位满头银发,皮肤松弛,眼袋耷拉下来的老王爷。心有戚戚然。
“活下来的就是阿阳的父亲。他不擅打仗,总在后方顾看粮草,因此得以保全我这一支的血脉。后来,大唐建国了,我被封了河间王,平年也被封了郡王,因着同出于李氏的缘故,封王都是实封,都有封邑,后来,平年做错了事,平年的爵位差点就保不住,还是我求了圣上,略略保全了他的爵位,却被收去了封邑。”
站在旁边伺候的阿信见状,便自宫婢手中拿了琉璃瓶出来给老王爷抱着。
“阿翁莫要伤怀了。”奉珠递上帕子。
老王爷推了,抱着瓶子哭道:“你不知道,这人老了,总喜欢想起以前的事情,有时候和你们说着话呢,我就睡过去了,有时候就想哭,可是哭啊也没有眼泪。我就想着,等我哭不出眼泪来的时候,就是我大限将至了。”
“阿翁,你别这样说。”奉珠看着一盏茶之前还和他在棋盘上勇猛厮杀的老王爷,片刻间又这般孤寡可怜,心里酸涩的厉害。
“七夫人。”站在老王爷身后的阿信朝奉珠摆摆手,示意奉珠不要打扰老王爷的哭诉。
“平年小时候很孝顺的,那时候隋末大乱,我常年在外打仗顾不了家,小小的平年就和他母亲一起过日子,堪堪才五岁大小的平年就会逗他母亲笑,宽慰他母亲了。他也是一个好哥哥,弟弟们要阿爹的时候,他就告诉弟弟们,阿爹要打仗,打坏了,等把坏人打跑了,阿爹就回来了。平年很争气,书读得比他阿爹好,写得一手好文章……”
老王爷说了很多平年的好话,奉珠认真的听着。老王爷说的对,人老了真的没有多少眼泪了,他抱着瓶子承接眼泪,几乎半盏茶的功夫才有一滴浑浊的泪流到瓶子里。
“阿喜说平年很胆小的,打雷都怕,阿喜还要管着整个家,不能时时刻刻照顾他,就给他找了一个侍婢,他和那个叫阿云的侍婢从小就在一起,阿云比平年大,像一个大姐姐一样的照顾着平年,平年很喜欢她,后来,平年长大了,阿喜就把阿云给了平年。
可是平年长大了,要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做妻子,再后来,平年娶了姬氏,姬氏是一个很贤惠的儿媳,阿喜说她很喜欢姬氏,想让姬氏给她生一个嫡孙子,后来姬氏就生了一个嫡孙子,再后来阿云也生了一个孙子,阿喜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不想呆在家里,又去打仗,平年就只喜欢阿云生的孙子……”
“阿喜是您的王妃,是阿婆吗?”
奉珠咽了咽口水,她看着阿翁,虽然阿翁说的不清楚,东一句西一句的,可她也大概听明白了,阿翁这是要告诉她,这府里的恩恩怨怨。
“好快啊,阿元都要娶媳妇了,可是阿元身子不好,成亲几年都生不出孩子来。”说到这里,阿翁呜呜哭了。
眼泪滴了三滴在琉璃瓶子里。
“阿云那个贱妇!”老王爷突然骂了一声。
“云夫人吗?”奉珠问。
阿信又朝奉珠摆摆手,示意她不要打扰老王爷。
奉珠闭了嘴,静静等着阿翁继续说。
“她把阿喜喜欢的嫡孙子给害了。阿元不能传宗接代了。我还有阿阳,我要好好护着阿阳。平年只喜欢阿云,不喜欢姬氏,不喜欢阿阳,也不喜欢我。我很伤心。”
奉珠看不得这样一个老人在自己面前哭,眼眶一红,禁不住也哭起来。
“姬氏死了,阿云也死了,平年要杀我的阿阳,我不让他杀,他就要自杀,他是我儿子,我不让他死,他就让阿阳死,他只想着阿文,他不要阿阳,也不要我。”
老王爷又是呜呜一阵,滴了两滴眼泪在琉璃瓶里,老王爷宝贝一样的抱着瓶子。
“阿阳走了,阿阳也不要我了。我找了阿阳好久,他们都说阿阳死在河里了,可我不信,我的阿阳福大命大,他会回来的。”
老王爷哭完了把琉璃瓶还给阿信,擦擦眼睛,笑道:“你看,我说的没错吧,阿阳回来了。他还娶了媳妇。虽然他娶了我最不喜欢的房狐狸家的女孩儿,可是只要阿阳高兴,我也高兴。”
“珠娘啊,我的阿阳好吗?”老王爷高兴的看着奉珠。
“九郎很好,在我心里,他是最好的。”奉珠顺着老王爷的期盼道。“阿阳是我教的,阿阳自然是最好的。”
阿信把大凉枕放好,老王爷就慢慢躺倒,奉珠把小几搬到一边去,穿了鞋子下来,给老王爷盖上被衾。
见老王爷打起呼噜来,奉珠擦了擦眼角,道:“人老了就真的糊涂了吗?”
阿信给奉珠作了一揖,道:“往后,七夫人若有了闲暇便多来陪陪大王可行?奴看的出来,大王很喜欢您。”
“我会的。”奉珠点点头。
往明堂外看了看天色,奉珠道:“准备午膳吧,我瞧着九郎快回来了。”
说着话的功夫,外头便有小宦官进来禀报说郡公爷回府了,还带来了一道册文圣旨,要府上人都来跪拜接旨。
“九郎,接什么旨意?”奉珠见李姬阳走近明堂便迎上去道。
“可是忘了我上次跟你说的,郡王妃,从一品诰命,高兴吗?”他笑看着奉珠道。
“高兴,怎能不高兴。我又不是一个超然物外的仙人,我就是一个凡人,九郎给我挣了一个诰命回来,我哪里有不高兴的,就是太高兴了,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了。”奉珠拉着他在榻上坐了,接过宫婢捧上来的茶递给他道。
“高兴就好。”见着奉珠高兴,李姬阳欣喜之后便敛了笑容。放下茶盏慢慢看向明堂门口。
奉珠也看向门口,便见穿着紫冠华服的李文正大踏步走进来,见着李姬阳便冷冷道:“听说你被封了郡王?”
“二哥消息很是灵通啊。”李姬阳淡淡看着他。
“册封的旨意都到了大门口了,那么大阵仗,傻子才不知道!你少给我得意,总有你哭的时候!”李文逼近几步,冷眼低头看着李姬阳。
李姬阳慢慢站起来,挡在奉珠身前,冷漠看过去。
“你们兄弟俩干什么呢?”老王爷被吵醒,半躺在东窗下看向这边道。
“阿翁,我和七弟培养感情呢。”李文看着越见老态的阿翁阴阳怪气道。
“哦,培养感情好啊。你们好好说话,别吵闹,我再睡一会儿。”老王爷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李文绕过李姬阳,不想让阿翁得了清闲。
李姬阳上前一步,挡住他,道:“别打扰阿翁,有什么事都冲着我来。”
“只有你孝顺吗?呵!真是笑话,你若是孝顺,当初就不该走。胆小鬼,怕死鬼。你不就是怕我报复你吗,你不就是怕李平年真拿刀砍了你吗?怕死啊,怕死你回来干什么!我告诉你李穆,这是你欠我的!”
李文一把擒住李姬阳的前襟,咬牙切齿的看着他。
“你放开他!”奉珠看不过李姬阳被人欺负,忙上前去想把李文推开。
“珠娘,站在那里,别过来。”李姬阳呵斥道。
“我不,谁让他这样对你!”奉珠生气道。
李文一把推开李姬阳,放肆的打量了奉珠一会儿,又转头看向李姬阳道:“你很喜欢她吧。不然,在我打算娶她的时候,你不会从你的耗子洞里出来。一知道我在打她的主意,你就立即露了面。”
“你在胡说什么?”奉珠听不懂他说的。
“你听不懂不要紧,只要你的夫君听得懂就行了。是不是,七弟。”他阴鸷的看着李姬阳。
“二哥,你最好别动我在乎的人,不然就别怪我不客气。”
奉珠见李姬阳和李文之间气氛紧张,随时都有打起来的可能,她心里也焦躁不安,便道:“九郎,不是要接旨意的吗?”
“七哥,恭喜你。二哥,你挡着七哥做什么,七哥还要接旨呢。”李六娘进来,见到李姬阳和李文的状态,先是惊了一下,而后便立即奔上来,单手把李文拉开。
李文看了看李六娘,一把甩开她的手,吼道:“你到底是谁的妹妹!”
“二哥,我当然是你的妹妹,也是七哥的妹妹,我们是一家人啊。”李六娘温柔的笑笑。
“做梦吧你,从始至终就不是一家人。蠢货,你对他再好,他的身体里流的也是和你一样的血!”
“我们是一家人,我、七哥还有二哥,大哥,身体里当然流的都是一样的血。”李六娘自然而然道。李文冷斜起嘴角,看了一眼李六娘,又看着李姬阳道:“你问问他,他可是那样认为的。一家人,呵!一家人!”他冷嘲热讽。
“谁和他是一家人!我不承认有他这个儿子!”李平年和小云夫人进来。
李平年快走几步到了李姬阳跟前,阴沉着脸质问他,道:“圣上封你为郡王了?”
“是。”李姬阳低眸冷看着比他矮了半个头的李平年。
“圣上要置我于何地,我才是郡王!是嗣王,这座王府是我的!”李平年一把推开李姬阳就想去质问老王爷。
“别吵着阿翁睡觉,有什么话我们出去说。”李姬阳挡在李平年身前道。
“滚开!”李平年厌恶的看着李姬阳。
“阿翁睡了,大人你有什么话出去说。”奉珠也挡在李平年身前道。
“闭嘴!我和这个孽畜说话,没你开口的余地,滚到一边去。”李平年态度恶劣。
奉珠忍无可忍,张嘴便道:“你别嚣张,若不是看在你是九郎父亲的面子上,我早骂你了!混蛋!”
“谁是他父亲,他父亲多得是,她母亲人尽可夫,谁都能是他父亲,你也是一个货!”李平年恶心人道。
“别骂我娘,我娘没有错。”李姬阳立时眼含杀意的看着李平年。
“我就骂她,贱货,贼妇!你杀了我,有本事你就杀了我!你来啊,你来!”李平年一步步的逼着李姬阳动手。
“你就是一个贱种!贱种!”
李姬阳恨的一把掐住了李平年的脖子,冷声如刀,“我告诉过你,别骂我娘!”
“不、不要。”奉珠神色惊慌害怕,抓着李姬阳的手,不让他犯下嗜父的大罪。
“就是贱妇……贱妇……”李平年翻着白眼,对李姬阳又蹬又踢。
“我的天啊,要反了,反了,儿子要父亲了……”小云夫人哭闹大喊,上前来就抱着李平年的大腿,坠在李平年的身下。
而李平年正被赤红着眼睛的李姬阳掐着脖子慢慢提起,小云夫人这般,只会让李平年被掐死的更快。
“九郎、九郎,不要杀他,你杀了他,你就要坐牢就要被斩首,你要留下我一个人在这世上吗,我会被人欺侮的,你忍心吗,九郎,九郎,停手,不要杀他。”奉珠看着李姬阳已经赤红了眼睛,眼睛里暗淡无光,好似修罗一般,忍不住抱着他的腰身,嚎啕大哭。
“阿阳、阿阳,放开那个孽子。你受着、受着。”老王爷睁着眼睛看着这一场父子相残,慢慢道。老王爷好似已经经历过一般,只是清清淡淡的道。
“九郎,九郎放开吧。”奉珠掰着李姬阳的手腕,让他把几乎要翻白眼晕厥的李平年放开。
“七弟,你若去坐牢了,我若病死了,这王府便是旁人的了。”李元由阿婉搀扶着慢慢从门口走进来,咳嗽一声,平淡道。
“贱……妇,浪……货。”李平年便是一幅做鬼也不放过李姬阳的模样,他在逼迫他,狠着心,便是不要自己的性命也逼着他,逼着他杀死自己。
“父亲……父……亲……”李姬阳嘲弄的看着自己手心里这个,随时都能掐死的白脸红唇男人。
一把将李平年甩开,“这天下那么多父亲,为何偏偏你是我的父亲!”
李姬阳双拳紧握,恨不得扭断他的脖子!
“九郎,你吓死我了,你真吓着我了。”奉珠扑倒李姬阳怀里,呜呜大哭。
“还好,我有你,珠娘。”他抱着奉珠,眼眶赤红,心内仿佛有一团火,烧灼着他,几乎要将他烧成灰烬,方才是解月兑。
李平年从阎王殿里溜了一圈又返回人间,他看着李姬阳抱着奉珠,他看着这对夫妻之间的相依爱意,他嫉妒的要发狂。
曾几何时,他也有这样一个爱人,夜夜相拥,夜夜缠绵。
“都是你,若不是你,阿云不会死,你现在找到爱的人了,可我却失去了阿云,你还我的阿云。”李平年随手抓了插在白瓷缸里的长卷轴很敲,李姬阳把奉珠牢牢护在身下,任由李平年如何打他,他都不还手。
卷抽很快被他打成两截,他扔了,又重新拿出一个,又打。没头没脸,哪些地方脆弱,他便打哪里。放佛他打的不是他的儿子,只是一个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仇敌!
仇敌,不是不休!
“爹,你住手,别打七哥。”李文冷眼看着,李元虚弱咳嗽,只有李六娘扑上来护着李姬阳。“滚开!”见是六娘上来,李平年软了手。
“爹,别打七哥,女儿求你了,我娘死了,七哥的娘也死了,爹,十年了,所有的恩怨都一笔勾销了,我们一家人一起好好过日子,不好吗?”六娘哭泣哀求道。
“没有好日子过,没有。”李平年摇着头,举起画轴又打。
“六娘,你走开!”李姬阳冷声道。
“九郎,九郎,疼吗,你别护着我了。”奉珠挣扎着想从李姬阳怀里挣出来。
“好,我一起打,一起打!”李平年不顾六娘是娇弱的女儿身,更是把气都出在了她的身上。
直到,一根连接着银质手掌的木棍从六娘的袖子里掉了下来。
刹那,李平年停了手,李姬阳闭了眼,明堂之内,寂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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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了姑凉们,今天有杂事,往后拖了时间。
明天六点准时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