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六娘行动处,只用一只手,她主意到了,一直都觉得奇怪,这会儿见着被打掉的假肢,奉珠便什么都想明白了。
怪不得六娘到了这个年纪还没有出嫁,竟原来是这个缘故。
“爹,别打了。”六娘捂住自己空荡荡的袖管,难堪道。
“贱丫头!”李平年气得咒骂道。扔下画轴便在榻上坐了,大喘粗气。
“他可不会感激你的,在他看来,你是他杀母仇人的女儿。”李文看着李姬阳,嘲讽道。
“六娘。”奉珠把假肢捡起来递给六娘。
“谢谢七嫂。”李六娘拿过自己的手臂,狼狈的转过身,背对李姬阳和奉珠。
“让宣旨的宦官进来吧。”老王爷见这一场闹剧已经收场,便淡淡道。
阿信领命去了。
少顷,便见那等在明堂门口,听了半响的四德,圣上身边的第一宦官脸带笑容的走了进来。
先给老王爷磕了一个头,又向李姬阳并李平年拱手。
李姬阳还礼,李平年哼了一声,转过一边去。
“这旨意我看还是不宣了,郡王爷,郡王妃,这是你们二位的册文并朝服,请收好。”四德示意跟在身后的小宦官把朝服册文等物都呈上来。
绿琴、彩棋上前,蹲身恭敬接了。
而后李姬阳和奉珠朝着皇宫的方向磕了一个头。
四德瞧着李姬阳额头上被打青了一块,看一看那位白脸红唇的郡王爷,这般的人如何能袭得王位,又看看那位瘦的一把骨头的嫡长孙,脸色青白,一看就是一个活不长的,啧啧几声,略略知道这府里的恩恩怨怨,怪不得老王爷准备把王位传给嫡次孙了。
他一个宦官,还是不要掺和了,忙告了辞,回去复命。
“父王,你这是要逼死我呀。”李平年看着闭着眼睛似乎又昏睡过去的老王爷,恨恨道。
“想让我活在那个孽畜的庇护下,父王,你休想!阿云,我们走。”李平年起身,甩袖离去。从始至终,都不曾给李姬阳一个正经的眼神。
“七弟,恭喜你呀,阿翁还是最疼爱你的,我们谁都比不上。我一个快死的人了,什么都不要了,都让给你吧。”李元说着风凉话,又多看了几眼奉珠,道:“七弟妹又见美貌了。”
“哪里比得过大哥,又见死气!”奉珠恼恨道。
“珠娘。”李姬阳牵了奉珠的手。
奉珠哼了一声,不再和李元说话。
“大哥、二哥、七哥,我身子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了。”六娘捂着自己的肩膀,神色苍白,语调虚弱道。
“我送你。”李姬阳拳头攥的紧紧的,又蓦然松开,轻声道。
“不、不用了,我自己能走。”六娘很高兴七哥能跟她说话,但是她并不想让七哥看到她丑陋的样子。
“六娘,你肩膀出血了!”奉珠惊呼,又见她身子踉跄,忙想上前去搀扶她,可是李姬阳比她快一步,推开她,便把六娘抱了起来,大踏步往六娘的院子去。
看着他蓦然离去的背影,竟是那样的绝然与冷漠,奉珠愣在当场,心里有丝丝的凉意。
李文见缝插针,抱臂靠近奉珠,阴阳怪气道:“以前的时候,他们感情很好的,比我这个亲哥哥都要好,怎么,你嫉妒了吧。”
“嫉妒什么,六娘是九郎的妹妹,也是我妹妹,哥哥抱病了的妹妹回房去,这有什么可嫉妒的。”奉珠冷看着李文道。
“可我看着你一脸的落寞、难过,可不像是不嫉妒的模样。我告诉你,以前六娘很黏他的,两个人好的让我这个做亲哥哥的都嫉妒。”他见奉珠面色不好,悄悄搭上奉珠的肩膀。
奉珠可不是那等好惹的,被宠惯坏了,她不高兴时,谁都不怕,扬手就是一巴掌,李文的脸上顿时浮现五个指印。
奉珠呸了他一口,带着丫头跟着李姬阳去。
李文模着自己被打疼的脸,舌尖顶了顶自己的腮,阴鸷道:“这性子,有趣,有趣的很。”
明堂之外,金乌高挂,灼热难耐,奉珠深呼一口气,道:“李六娘住在何处,我们去看看。”“奴婢知道,在春风得意居。”彩棋道。
“还不快在前头带路,等什么!”奉珠语气不好道。
两个丫头战战兢兢,都不敢惹怒奉珠。
绿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劝慰一番,可她不是锦画,手虽巧,嘴却笨,一时只能干着急,生怕奉珠会因为被抛下而气恼。
春风得意居,翠竹荷塘,精巧如画,这是个最宜女儿家居住的地方。
“七哥,先别走好吗?”六娘被放在床榻上,拉着李姬阳的袖子道。
“让你的侍婢来先给你止了血吧。”李姬阳淡淡道。
“不碍事的,左不过是戴着那累赘磨破了皮才流的血。”六娘习以为常道。
“找个人嫁了吧。这府里的事情,你本可以置身事外的,别自己找罪受。”他冷淡道。
“我也想啊,可是,在六娘心里,没有一个人能抵得过七哥,七哥你放心,我会嫁人的,可是不是现在。”
李姬阳没有说话,他脸色冷沉,无法面对六娘。
六娘凄然强笑,歉疚道:“七哥,一直没有机会跟你说对不起。佛诞那日,我和二哥突然出现在你身边,不是我告诉二哥你回来了的,是二哥偷听了我和阿翁的讲话,他套我的话,我不是故意把你的消息泄露给二哥的,累的你被二哥所伤,七哥,对不起。”
“无碍,都过去了。”李姬阳看着六娘的肩膀有血迹沁出薄衫,便道:“你的侍婢还是丰儿吗?”
“七哥还记得丰儿?”六娘欣喜道。是不是七哥一直都不曾忘记六娘呢。
“来人。”
“你要叫谁?”奉珠听着他的喊声,掀开竹帘进来,面上无悲无喜道。“丰儿?”
“你来的正好,给六娘擦些药,把、把那假肢给六娘装上。”李姬阳见奉珠跟进来,便道。
“合着我就是伺候人的。”奉珠冷然道。
“别闹,先帮着六娘换了身上沾血的衣衫是要紧。”李姬阳蹙眉,并不解奉珠这般的态度。
“你就那样把我扔下了!李姬阳,你混蛋!”奉珠心里不好受,本是要憋着一口气,等他回房再和他算账的,可她憋不过,还要她给旁人换衣衫,换什么换,我还一肚子委屈呢。
李姬阳恍然,这才想起奉珠,把奉珠拉到身前道:“刚才我一时忘了你,我……”
“你抱着她就走了,却忘了我。李姬阳,你气死我了!”奉珠跺着脚,不依不饶。
“好了,好了,我再也不会了,你别闹,我们回房再说,可好?”知道自己刚才让她受委屈了,他温声细语哄道。
六娘神色黯然,羡慕的看着奉珠,她是七哥的妻子,她是七哥喜欢的女子,我也该喜欢她的,可是真的有一些嫉妒她。只有她可以名正言顺的对着七哥撒娇、发脾气、哭闹、又开怀恣意的笑。
“不管,六娘便是你的妹妹,我也不乐意你抱她,以后不准抱。”
李姬阳讪然的看了看六娘,怪责道:“口无遮拦。”
“我还有事要和阿翁商谈,六娘这里你看顾着一些。”
他说完,不去看六娘的表情便离开了。
六娘打起精神,笑着道:“七嫂和七哥很是恩爱,真是羡煞妹妹了。”
奉珠在她床沿坐了,便道:“待妹妹有了夫君也会和我一样的。”
奉珠心想,我刚才那话就是说给你听的,虽然你替九郎挡了许多打,可也不能让九郎抱你,我可不高兴。
六娘摇摇头,道:“不会的。”
“为什么不会,可是因为……”奉珠看向六娘的断臂。“失礼了。”
“无碍。”六娘模着自己空空的袖管,平静道。
“六妹妹,我帮你把脏了的衣衫换下来吧。你干净的衣裳可是放在梳妆台旁边的箱笼里了?”“七嫂,你坐吧,别忙了。只当是给我留一点脸面。”李六娘压下奉珠,让她继续做着。
“在七嫂的面前,便是我至今完好无缺,也是要自惭形秽的,更何况现在残缺不全的我。”六娘黯淡了神色,少顷又扬起头笑着道:“七嫂还是不要看了。我这伤疤丑陋的很,只怕要吓着七嫂的。”
她抚着自己隐隐作疼的伤口,少顷,又看向奉珠道:“七嫂,我们说说话吧。”
“好,你说,我听着,我瞧着你也是想和我说些什么的。”奉珠直接道。
六娘一怔,又强颜笑道:“七嫂也是个灵慧的女子呢,怨不得七哥会喜欢你。七嫂又是这样的品貌,和我七哥当真是金童玉女,天生绝配了。”
“我又不是瞎子,你这样欲言又止的,我当然知道你要和我说话。”奉珠可不稀罕她的奉承。
“七嫂说话真真是直接了,让妹妹一时、一时,呵。”六娘轻笑一声,坐起身往凉枕上靠了靠,看着奉珠,钦羡道:“七嫂,如果我是你该有多好。”
奉珠黛眉一拧,心里咯噔一下,看向六娘。
六娘握住奉珠的手,轻柔道:“七嫂,你知道我这一生最恨什么吗?”
奉珠咬着唇看着她,不说话。
“我最恨,我和七哥流着一样的血。好几次,我都想把这一身的血都放干净,可是我又想,亏了这一身的血,不然,只怕我就不会遇见七哥了。可是,于我来说,我们之间的血脉相连却是罪孽。”
“你!”奉珠终于确定这李六娘的心思,不禁又惊又怒。
六娘单手握着奉珠的手,水盈盈的眼睛祈求着她,求着奉珠不要嫌恶她,不要甩开她的手。
“别生我的气,七嫂,求求你。我也不想的,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我原本以为七哥走了,我就会忘记我们之间那些快乐的记忆,可是没有,十年多来那些记忆非但没有消退,反而历久弥新。每当我不快乐的时候,都会想起。”李六娘闭着眼,哽咽。
奉珠甩开六娘的手,站起身,看着李六娘,只感觉自己如同吞了一口泥巴一样恶心。
“我知道我是脏污的。在这个家里,我也变得不正常起来。我不求今生能与七哥有什么,我只求下一辈子,我们不再是兄妹。”
“为何告诉我这些,你完全可以把这份感埋藏在心底,难道你的目的就是给我添堵吗?”奉珠拧着眉心看着六娘。
“七嫂,你没有发现吗,自从你和七哥回来,这个家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不,即使七哥不回来,他们也会逼着七哥回来,七哥自己也会回来,我清楚的感觉到,迟早,迟早这个家是要爆发一场大的战争的,七嫂,你不要不信,真的是战争,流血、死亡,最后亲离子散。而我最大的希望是,七哥能够平安,而现在又多了七嫂你,我只希望七哥能够幸福。”
李六娘是美丽的,是那种温柔似水的美,是那种出淤泥而不染的良善。
她泪水盈于睫,避着奉珠的眼睛,平静而坚决的道:“我不会让你们有事的。七嫂,我要休息了,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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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点30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