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庐本是幻术变出来,墨隼一挥手便消散无形,伍儿幕天席地坐着,处变不惊。
回想初到这个世界,她见什么都觉得新鲜神奇,如今渐渐融入这里,可又有一种遗世**的感觉。
没有家,她在哪里都没有家。
师父待她虽好,却如天边的星子,只可远观,无法触模。曾经相伴过的尘珀哥哥已贵为人界帝王,有他自己的人生,再不是扯她辫子捏她脸蛋的少时玩伴。而绯哥哥,自他经历天劫、修炼重生之后,她也有些捉模不透他了。
现在在她身边的,竟是死敌魔头。
伍儿仰头望天,轻轻呼出一口气。冬季天寒,呼出的气白乎乎一团,她一口一口地吐气,像个孤单的孩子玩着一个人的游戏。
墨隼在旁静望。他可说是看着她长大,在霁月山的三年,她有时也像此刻一样,独自坐在湖畔发呆,脸上浮现一丝落寞的神色。这是她不为人知的一面,也许只有他曾窥见。
透过乾坤镜观察她的那段岁月,此时想来别有感触。当时他存有居心,一心思谋如何利用她出镇魔鼎,却也因为有这一桩事可以专注思量,有这一个人可以琢磨揣测,才令他百年囚禁的苍白日子添了一抹色彩。
凡事皆有因果,那个因,在无人察觉时悄悄种下,而今悄悄发芽。
河水平静地潺潺流淌,岸边两人静坐,背影都透着几许孤清寂寥。
“朝儿。”墨隼忽然出声,低沉问道,“你父母的往事,你可有兴趣知道?”
伍儿怔仲,转眸看他:“你知道?”
墨隼微眯着眼,遥望河的对岸,缓缓道:“上古魔尊是魔界的一个传奇,有人说,他极其残暴,杀人如麻,但凡他看不顺眼的人都死得惨然。也有人说,他孤高狂傲,不屑与任何人往来,长日在魔宫中修炼,不问世事。时过多年,已经没有人能确认他到底是什么性子,只知他曾大闹天庭,重伤天帝,重创仙界。他是天界的忌讳,无人敢在天帝面前提起他。如果你想知晓你父亲与你母亲之间的事,除了天帝,惟有九天史册能替你解惑。”
“九天史册?”伍儿思索片刻,疑问,“你是说封存在天庭瑶阙的九天史册?如果天帝对当年的事情有所避忌,其中的记载未必尽实。”
“九天史册是一面女娲石,具有天生灵气,不尽不实的事无法雕刻其上。”
“但是天庭瑶阙并非什么人都能踏入,何况我还没有仙籍,别说瑶阙,就连天门都模不着边儿。”
伍儿泄气,她确实很想知道身世,很想知道父母的故事,可她又有什么能耐擅闯天庭?
墨隼抽回远眺的视线,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如果有一天你看见九天史册,替我也瞧瞧,我的父母是何人。”
伍儿一愣:“你父母?”
“你总不会以为我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墨隼轻嘲。他轮回九世,每一世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曾经他耿耿于怀,极想追查源头,但始终无从查起。他修魔之后,不再纠结此事,有无亲人并不重要,只有自己强大无匹才能与天抗争。今日提起只不过是顺口一说,她也没什么可能踏足天庭瑶阙。
“我真以为你是……”伍儿小声念道。她从没想过他有父母,他的确像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坚硬冷酷。
“倒不如是。”墨隼掀唇嘲笑。他经受九世苦难,想必是因为天谴,可他无从得知,究竟是他自己或他父母曾犯下滔天罪孽,致使他一世世的不得善终、死于非命。
伍儿抬眸望他,不由叹息。原来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身世扑朔迷离,举目无亲。
“你同情我?”对上她柔润的目光,墨隼一改自嘲的神情,伸手挑起她的下巴,揶揄道,“小心同情慢慢变成了感情,不知不觉你就爱上我。”
“你需要被同情吗?”伍儿嗤了一声,犀利地道,“我若因为怜悯而爱上你,你会感到开心么?”
“朝儿。”墨隼突然唤她的名。
“怎么?”伍儿拍开他的手,疑惑问道。
“你的眼伤痊愈了。”墨隼暗诧,她何时疗伤的?他竟不察!
伍儿抬手模了模眼睛,也是后知后觉:“奇怪,它自己好了……”
墨隼面容微沉,回忆先前的种种细节。她拈诀放火烧他,接着被他拖到床上,然后咬伤他的舌头……难道是他的魔血治愈了她?但仙器造成的伤,只宜用仙药治疗,现在她忽然痊愈,只怕是不祥的异象。
伍儿并未多心,拍拍裙摆站起,朝河面喊道:“莫莫,你在不在?可不可以出来见我一面?”之前的事,她应该向莫莫致歉,虽非她之过,可她做的却也有些不妥。
河面宁静,毫无回应。
墨隼忽道:“对岸有异动。”他早有所觉,河的彼岸仙气萦绕,仿佛许多人远远地监视着他们,蓄谋而动。
伍儿眺目,视野只及粼粼水面,顿时一惊!她看不到对岸,视力大不如前,而且天眼已封!
她用力眨眼,视线却越发的模糊。水影晃荡,波光朦胧,渐渐的,她眼前景物重叠,由白变灰,由灰变黑,直至什么也看不见。
“我盲了?!”她低低惊呼,无法置信,“为什么我突然看不到东西了?”
她伸手在自己眼前挥动,一脸愕然。墨隼飞快地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别慌!他们过来了,你跟紧我!”
“他们?谁?”伍儿勉强定下心神,感应周遭的气息。似有若无的仙气从远处飘来,人数者众,隐隐夹杂凌厉之气,不知是来围剿魔头,还是来捉她这个“叛徒”?
墨隼牵牢她,附耳悄声道:“你体内魔气受制,我的魔血不宜治疗你的眼伤,只要你冲破桎梏,视力自会恢复。”
伍儿不接话,只再问道:“来的是何人?”她并不晓得师父用什么法子封住她的魔气,就算想冲破封印也不得其法。
“凌通子率众前来。”墨隼远望冷笑,“看这阵仗,梵山仙门是倾巢出动了。”
伍儿凛神,抽回手稍稍后退,站至他身后。
墨隼移步,用挺拔的身躯完完全全遮挡住她,而后扬眸注视前方,冷冷启口:“凌通子,我在太白山饶你一命,没想到你活得不耐烦,偏偏要来送死。”
他的语气轻蔑而高傲,悬空伫立河中央的梵山弟子闻言激愤,凌通子却是异常冷静,毫不受激,衣袂一掠,独身踏上河岸。
“霁月仙门弟子伍儿,你襄助魔头抢夺神器,残害同门,此罪你认不认?”凌通子模样年少,目光老成,半眯着眼射向墨隼身后的少女。
伍儿缄默不回话,挺身静立,纤瘦的身子在墨隼颀长身影的衬托下,愈显得单薄柔弱。
“你杀害我师弟座下弟子游盈芝,后又依附魔界,不念旧日恩情攻上太白山,这两桩事证据确凿,容不得你不认!”凌通子声音渐厉,矛头竟不指墨隼,而独对伍儿,“你祸害同道,背叛仙门,其心可诛!今日我就代替你师父捉你回仙界,公审定罪!”
伍儿依然不语。她眼盲,心却更加敏锐。凌通子与大魔头交过手,必知大魔头弑神功的厉害,即便他气愤难平,也不会失去理智带同门下众弟子来冒险。现在大张旗鼓来擒她,恐怕不是表面这样的简单。
“我可以作证!”
一道娇媚嗓音突兀地响起,美人鱼莫莫从远处浮出水面,躲在梵山弟子的后面,大声道,“我亲眼所见,她与魔君耳鬓厮磨,榻上缠绵!方才我还听见他们的谈话,魔君亲口说,上古魔尊是伍儿的生父!”
她此话一出,众人刹时大惊失色。上古魔尊?!传闻中曾经几乎摧毁仙界的魔煞?这个霁月仙门的女弟子,是那灭绝人性的魔尊之女?
凌通子亦是脸色变幻,青红不定。若这少女是上古魔尊的骨肉,元神必定奇强,他若擒不住她,不仅全盘棋皆毁,只怕就连梵山满门都要灭绝于此!
伍儿微微低垂下头,如咽黄莲,喉舌苦涩,益发说不出话来。如果她真是魔尊和天女的后嗣,那她有一半是仙身,为什么这些人只注意到她半魔的身份,一句不提她的仙资?
凌通子念头急转,心生层层顾忌,半晌才严厉地出声道:“伍儿,此事非同小可,你师父知不知道你的身世?他若知情不报,刻意为你隐瞒,已犯下弥天大罪!你若还有一丝丝良心,就应该自己站出来,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否则,你受罚便罢了,你师父也逃不月兑罪责!”
伍儿脚下微动,跨出一步。
墨隼眼疾手快地扯住她的手腕,低喝道:“不要上当!你这一去,前方必是万丈深渊,摔得你粉身碎骨!”
“你不过来无妨,我不逼你。”凌通子放缓声,一字一顿地道,“但等到事情通报天庭,你与你师父师徒二人就没有回头路可走。霁宸上仙原本就有罪名在身,如今罪上加罪,最后等着他的,怕是打入诛仙崖的极刑。”
伍儿手一颤,发觉墨隼攥着她的手也震动了一下。诛仙崖,多么怵目惊心的三个字。
墨隼的情绪波动极为细微,动作已恢复沉稳有力,握住她的柔荑,不容抗拒地扣紧她五指,扬声道:“凌通子,你不必威逼利诱,她是我的人,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能带她走!就算是她自己,也没有资格做主!”
她是我的人——这五个字铿锵震耳,清晰得无法错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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