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魔宫,他剜肉替她治好了脸伤残容,那时她说“如果将来有机会,我还你这一次的恩情”。
伍儿环顾冰冷的宫殿,心中不由浮过一丝感慨。当日她置身此地,仙力全失,犹如普通凡人,今日再至,体内力量绵绵不绝,没有半点阻滞。她确实与魔有缘,确实与上古魔尊有关系,这件事已无法忽视。
执剑往密殿走去,伍儿步伐稳定,已无上一次的懵懂惶然。
密殿漆黑如昔,森森白骨带来一阵阵阴冷的气息。伍儿止步,天眼湛然,在黑暗中凝望着晶莹剔透的玉雕。
那雕像女子气度高华,双眸似微微含笑,仿佛温柔而关怀地回望伍儿。
伍儿眼中酸涩,闭了一下才又睁开。娘……你是我娘吧?
抚上玉雕的冰丝腰带,伍儿浅浅弯唇。她虽是孤儿,却并非被遗弃。她有父,有母,他们相爱至深,她是他们爱的结晶。这让她感到温暖和幸福。
玉雕腰带上的小小字符依然触模可读。
“朝华吾妻:为夫无能,在你身怀麟儿时未能照顾在侧,令你枉死。杀妻之仇不共戴天,念在天界众仙是你同门,为夫今日将他们一齐带来,留此向你忏悔。吾儿初初成形,可怜胎死月复中,你未及替她取名,为夫就取你名中一字,唤她为朝儿。待为夫以元丹助朝儿回生,便随你而去。天地渺渺,生死虚妄,惟你永存吾心。”
伍儿一字一字仔细摩挲着,唇畔笑容清甜而又酸楚。父亲,你对母亲的爱,是多么的深?深到诛仙剔骨来为母亲报仇,深到殉情追随永世不悔。为什么这样一段刻骨铭心的爱不容于世?如果你们已经为爱隐世,为什么仙界的人还不肯放过你们?
“手札在玉雕的足内。”魔剑中,传出墨隼淡淡的声音。
伍儿伸手,轻轻搬动玉雕,手往底下一探。果然,玉雕足下有机关,她轻巧地打开,取出里面的东西。
小小一册书札在手,触感沁凉。伍儿不禁皱眉,这不是纸张,也不是竹片,难道是……
“我想应该是魔尊的骨头。”墨隼似知她心中疑问,出声道。
伍儿捧着书札,良久没有动。其中所记载的事情,她是否承受得起?
她把书札藏到衣衫内,倾身,轻柔抱住玉雕,默默道:“我居无定所,暂时不便带你走。等所有事尘埃落定,我一定与你日夜相伴,以尽孝道。”
静静抱了会儿,她转身离开密殿。
到了明亮清冷的大殿之中,伍儿随意坐上高座,抚剑道:“墨隼,你有魂无体,接下去打算如何?”
不经意间,她已改了称呼,直接唤墨隼的名字。墨隼讶异,却也不多说,只懒懒道:“朝儿,你坐的是魔宫王位。”
伍儿一诧,腾地站起。王位?魔界至尊的象征?
“你想坐,我可以分一半给你。”墨隼似是揶揄,又道,“我虽不曾正式拜魔尊为师,但弑神功本是魔尊所创,玄铁重剑亦是他的遗物,如此算起来,你我便是同门师兄妹。将来待我灭了仙界,一统六界,分你半壁江山,如何?”
伍儿缓神,不冷不热地回道:“你现在自身难保,二郎神大概已经追来,你不如想想怎么保命吧。”
墨隼沉默了下来。她所说正是他心中的忧虑。如果他十魄齐全,肉身重生并非难事,可如今仅有五魄,若无适合的承载体,他的力量就无法发挥到极致。外敌当前,修炼肉身之事刻不容缓。
伍儿并不追问,在白玉阶上坐下,拿出手札小心翻了翻。
“朝儿,当你修炼弑神功至第十层,荆棘胎记便会彻底消褪,届时你将所向披靡……”
伍儿手一抖,迅速合起手札,心神震荡。荆棘胎记?她果真是魔尊的女儿!
她越发不敢看下去。她虽已不想成仙,可也不想成魔,至少,她不能与师父为敌。看手札中父亲的语气,似乎根本没想过让她修仙,或者,他甚至希望她毁灭仙界,称霸天下。
“为什么不看?”墨隼忽然开口,语声低沉,“你父母虽逝,却有旧物留下,你尚可睹物思人。比起许多身世不明的孤儿,你幸运很多。”
伍儿转头望着魔剑,剑芒闪烁,忽明忽暗,仿似剑中那人的心情。她记得他曾说过,“如果有一天你看见九天史册,替我也瞧瞧,我的父母是何人”。与他相比,她的确幸运很多。
抚模着沁凉的手札,她低头,慢慢翻开第一页。
最开头的字句并不是写给她。
“朝华,遥想那年草长莺飞时,你手拉纸鸢长线,奔跑在斜坡上,笑得烂漫无邪。我在远处树上望着,百无聊赖,孰料你跑着跑着一个跟斗滚下长坡,摔得头破血流。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笨的仙。我现身在你面前,你仰起一张鲜血泥沙混杂的小脸,天真一笑,说,谢谢。其实我哪里是帮你挡住下滚的阻力,不过是看一个被贬下凡的天女笑话。”
伍儿看着莞尔。原来父亲与母亲当初是这样相遇。
“你因调皮犯错,被罚堕入轮回历练,从前的记忆暂失,但你终究是天帝之女,天帝派了一个小仙照料你起居。当日你一腔热情要谢恩人,硬拉我去你的小木屋,奉茶敬酒。你唤作婆婆的那小仙感知到我的魔气,万分警惕,处处阻挠。你困惑又失望,偷偷与我说:恩公,十日后朝华会独自去市集,到时可否请恩公饮酒?我笑着应了,并未放在心上。你却言出必行,在市集一直等到月上柳梢。那年,是你下凡的第八年,刚满八岁。”
无心的邂逅,幼时的初遇,后来呢?
伍儿微仰起脸,扬唇而笑。父亲心性狂傲,决非一般女子能够虏获他的心。母亲最初的天真无邪,本性中的坚定纯粹,和后来对爱情的勇敢坚守,逐点逐滴地侵入了父亲的心吧?
如果没有最后结局的惨烈,那该有多好。
“怎么又不看了?”玄铁重剑光芒一闪,墨隼的嗓音响起。
“怕你偷窥。”伍儿收起手札,垂眸敛笑。她不舍得一口气看完,又怕看完之后忍不住恨上棒打鸳鸯之人,这种心情他不会懂。
“我若要看,早就看了。”墨隼不以为然地嗤笑。
伍儿坐直身子,盯着玄铁重剑好半晌,慢吞吞吐出一句话:“你居然懂得尊重别人的**?”
墨隼冷嗤一声,不答话。别人的**他没有兴趣,而她的,他才尊重。
伍儿拍拍裙摆,站起道:“我走了。”
搁在白玉阶上的剑突然震动,撞击玉石,铮的声响。
“还有事?”伍儿扬眉睨它。
剑动止住,静默许久。伍儿耐心等待,她知道墨隼必定有求于她。他的大劫刚过,可是忧患未除,此后对抗仙界的路只怕崎岖难行。
求人帮忙的话,对于墨隼来说犹如鱼刺梗在喉头,怎么也吐不出。他想了又想,静了又静,终是逸出一声叹息:“朝儿……”
“嗯?”伍儿继续等着。
“你走吧。”
伍儿没想到他憋了半天憋出这一句,倒也愣了愣。她不信连她都想到了办法,而他还没有想出对策。
相传东海有一件宝物,名叫玲珑,模样似小泥人,是上古遗留下来的天然石头。据说以神之泪喂养七日方可开启封印,封印一开,魂魄便能入内,而后长出肉身,此肉身无坚不摧。她虽非神,但她是仙魔之子,或许有天生神力,能够开启玲珑石的封印。无论如何,这是墨隼目前仅有的一条出路。除了她,他还能求助何人?
伍儿站在原地,凝望光泽暗淡的玄铁重剑,忽道:“你答应我三件事,我就去东海替你取玲珑石。”
剑芒陡亮,只听墨隼淡然无温地道:“一件。”
伍儿接道:“两件。”
“就一件。你且说是什么事。”墨隼的口气听起来并不像求人,更像是命令。
“我现在还没想到。”伍儿留了个小心眼,对着剑嫣然一笑,道,“我帮你修炼肉身,恩同再造,就算你以命相还也是应该。当然,如果你不想答应这个条件交换,我绝对不勉强你。”
她好整以暇地看着,剑身又狠狠震动了一下,砸在玉石上铛铛脆响。
他一定是在想虎落平阳被犬欺,龙困浅滩遭虾戏。伍儿笑容可掬,再补一句:“估计外面已经开战了,你躲在魔宫倒是安全,只要永远不出去,应该没太大危险。”
墨隼的声音如刀锋般冷冽:“成交。”
伍儿满意地点头:“我去东海一趟,你在这等我。”
“慢着。”墨隼冷冷道,“我与你同去。”
伍儿微诧,随即取笑道:“我都没有担心空口无凭,你以后不认账,你却怕我趁机溜了?”
墨隼只是重复那一句:“我与你同去。”
伍儿敛了容,稍显沉凝,一时不语。外面肯定已是风声鹤唳,二郎神天眼锐利,闯出去并不易,他又何必跟着冒险。
墨隼亦沉默。不知从何时起,他竟变得如此放心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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