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帝色 八 七夕景迢迢,相逢只一宵

作者 : 傅含紫Yuki

这些日子,沐元青便住在虞阳宫的蘅芜殿内,悉心调养身体。

师父订了一年之期,她一时倒也不急着回去。谢谷主每日会来她这里两次,为她看诊。沐元青平日并不是个多话之人,然而不知为何,面对这个神骨清奇的药王谷谷主,她的话语却不觉间多了起来。

谢谷主身患隐疾,是无法开口说话的,平常也甚少以笔代口。与她之间,多是动作手势,更多的,则仅仅是眼神的暗示。

奇异的是,对他未出口的那些话语,沐元青竟仿佛能够心领神会。

她同他讲述她小时候和萧师叔之间的那些事、十二岁后和师父在天山上学艺的那些事,却不知出于什么考量,独独没有告诉他,那个送他玉佩的男孩子的事情。

“我师父一生收了百余名弟子,那些师兄师姐们都是墨家的菁英,然而我却从没有见过他们。师父期颐之年后便归隐天山,只收了我一个弟子。”

谢谷主凝神听着,眸中兴起一脉暖如春风的笑意,提笔写道:“你师父如今是否安好?”

沐元青一惊,诧异地问:“先生这样问,莫非……你认识他老人家?”

谢谷主摇了摇头,提笔写道:“只是家父与他老人家有些渊源而已。”

沐元青嫣然道:“师父如今身子尚算康健,面相也不似一个年过期颐之人,看去不过天命之年而已。”

谢谷主继续写道:“他对你好吗?”。

见他关心自己,沐元青心中顿时漾起一丝暖意,莞尔道:“师父他虽然外表冷漠,其实待我是极好的。犹记得刚上山的那段日子,我尚不能适应天山上终年飘雪的寒冷气候,染上风寒,师父便亲自下山,去向当地牧民买了貂皮毛毡,亲自缝制成衣裳给我穿。”

谢谷主默默想了一下后,提笔写道:“未想到独孤前辈是这样的人。”

“是啊,”沐元青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离合的云朵,怅然道:“可惜这么多年来,我还从未见过那些散落天涯、隐匿民间的师兄师姊……说不定还有小师侄。有机会真想拜见一下。”

不知为何,听得这句话,谢谷主的神色却微微一僵,有些尴尬地侧开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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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谢谷主的交待,沐元青因而得了自由。某日下了一场雨,连续的高温稍稍下降,沐元青左右无事,身体也已好转了许多,内力已运转自如,便持着青冥剑,在莲池畔练起剑来。

三尺青锋在她掌中如经天长虹,风华绝世。少女衣袂飘扬,灵动跳月兑,在池畔的柳荫下穿梭腾跃,宛若一只白蝶。

沅青在远处凝神看着,心神一阵荡漾。方待走去,却听一阵飘渺的琴音陡然响起。

“又是那个多余的人……”沅青唉叹着抱怨了一句,抬起头,只见谢谷主不知何时而来,突兀地出现在那个与岸边仅有一桥相连的石亭中央,面色悠然祥静,低头从容抚琴,琴声清雅高华、宁静和缓,潺湲如溪泉,淡远若清风。

凝神舞剑的女子忽然生起一丝促狭之心,纤足一顿,身形蓦然如白鸟般御风而起,踏着清澄的水波,一径直往那小小的石亭而去。

借着身形前掠之势,她长剑在空中一引,竟是直削谢谷主束发的墨簪

——那夜在石亭间,她已见过他隔空取水,料想他定是习剑之人。因为只有习剑之人,才能够凝注剑气于指间,以指引水

果然,在青冥的剑锋离他发髻只差毫厘之际,谢谷主蓦地横抱古琴,飞身疾退——疾退之际,他弹指一拨琴弦,琴月复底下暗格乍现,一柄苍青色的长剑蓦然弹出,自动跃入了他掌中

此时此刻,沐元青第二剑又已逼近

只见谢谷主左手抱琴,右手手腕一沉,未出鞘之剑在青冥剑上轻轻一击,便消解了攻势。

沐元青再度抖腕直前,身随剑起,飞身而上。谢谷主终于掣剑出鞘,飘退一丈,身形已在水上。

沐元青莲足轻点,亦随之追上。二人借着水的浮力,运起“踏浪无痕水上飘”,双剑砰砰相击,在水面上纵横来去,身法矫捷,武功路数竟是如出一辙

此时,岸上已围观了黑压压的一片人群。二人相视一笑,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同时身形一起,如惊鸿入云般掠了出去,瞬间已至岸上。

二人跃至岸上的一瞬间,周围顿时爆起如雷的掌声。

面对那些宫人们的喝彩声,谢谷主向来安定澹然的脸上竟现出微微的赧色,当即将剑收入琴内,一声不吭地离去。

沐元青望着他的背影,脸上却有着欣悦的笑意。

待围观人群散尽后,沅青悄无声息地钻了出来,走到沐元青身畔,一副酸溜溜的样子:“他真有那么好吗?”。

沐元青依旧注视着那个男子离去的方向,一缕罕见的温婉笑纹自她唇角漾开,却静静无一语,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

见她如此痴迷的神态,沅青更是来气,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声音更加酸了:“我看他长得不如我英俊,穿得破破烂烂,想来家里也是穷得揭不开锅,没有我有钱那是肯定的了……周围一个服侍的下人都没有,想来也没有什么权势的……他不就会那么一点医术,还有……武功比我高那么一点点……”说到最后,似乎也没了什么底气,沅青的声音渐渐小了许多。

沐元青却摇头轻声道:“他是个剑魄琴心的男子,世所罕见。”说罢,也不待沅青回答,便径自转身而去。

沅青却顿时追了上去,失声道:“不会吧?你们才认识几天,你真的爱上他了?”

沐元青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反驳:“你别胡说”

“还说不是,都见你脸红了”

沐元青俏脸一板,“……我的事,不用你管。”

说罢,将大殿的门用力一关,夏日刺目的光线和沅青的身影顿时一同阻隔在了殿门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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凄幽哀怨的琴声从怡和居的方向飘来,直至深夜仍旧不得消停。那琴声错乱无章,根本不能算得上“乐曲”,不时有破音夹杂在乱无章法的琴声中,令听者心烦意乱。

怡和居离蘅芜殿本就不足十丈远,沐元青以大被捂住双耳,那扰人清梦的琴声依旧无孔不入,钻入她听觉。

终于,她再也忍受不住,披起外衣跳下床,推开殿门便奔了出去。那些宫女们一惊起身,然而根本拦不住她。

“沅、青”沐元青一脚踢开怡和居的大门,脸色简直已不能用愤怒来形容。

她用恨不得要杀人的眼光盯着兀自端坐案前、凝神抚琴的男子——光看他这副优雅淡定的神态,估计双耳失聪的人真会以为他琴技出众。

听见沐元青的声音,沅青欣喜地抬起头,嘴角咧开一个夸张的笑意:“阿青,你终于来了?可是被我的琴声所触动,深夜孤枕难眠,欲来与我一叙旧情?”

话未说完,沐元青已劈手夺过他面前那张古琴,便要用力砸下

“哎哎哎哎,别摔别摔”沅青连忙骨碌一声站起,拦在她身前,哭丧着脸道,“这可是我跟皇叔借来的,你可别摔坏了人家的珍藏。”

沐元青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尽管是在月光黯淡的室内,沅青依旧被她刀锋般冷厉的目光惊得打了个寒噤。

沐元青却二话不说,抱起那把古琴,便转身而去。

沅青小跑着追了出去,在她身后不甘地叫道:“阿青,你不是喜欢有‘剑魄琴心’的男子吗?我在努力为你练琴啊……哎哎,你别生气,我知道你喜欢习武之人,以后我会认真地为你学剑的嘛……”

沅青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下去,沐元青已抱着古琴去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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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谢谷主照旧来为沐元青看诊。他落座之际,沐元青却敏锐地瞥见他长衫一角,已有些破裂。凝神看去,才发现他这件衫子果真如沅青所说那般“千疮百孔”,处处都有缝补过的痕迹。只是,由于手工很细密,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出。

“先生,你的衣袍……”沐元青手指着他左边的衣角,诧异地问,“是否,是昨天被我剑气所割裂?”

谢谷主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破裂的衣襟,微笑着提笔写道:“无妨,还未来得及补罢了。”

沐元青怔怔看着他的这袭打满补丁的衣衫,声音一时有些滞涩:“一直没有人帮先生做衣服吗?”。

谢谷主摇了摇头,写道:“药王谷常年来只有我和婆婆相伴,小时候她为我做过衣服,现在她老人家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

沐元青登时明了,不再多说什么,默默等谢谷主为自己号完脉,开过方子,告辞离去后,独自一人在房里沉思许久,终于下定了一个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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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在汶夏国的皇都作客已有一个月了。伤势还未大好,七夕节却已很快到来。中原习俗,每年七夕节这一天,民间或官家的情侣和新婚夫妇们,都会聚集在街上,举办盛大的灯会,庆贺月老之赐、牛郎织女的庇佑,令自己成就美满姻缘。

这一天,这皇城之外必是极其热闹喜庆的。沅青一早便敲开了蘅芜殿的大门,兴冲冲地跑去告诉沐元青这个消息——

“阿青阿青,今日是七夕节,夜晚外面的灯会很热闹的,我们一起去看看如何?”沅青的脸上带着一丝神秘的笑意,“你这么多年来都住在那高处不胜寒的雪山上,一定没见过民间的灯会吧?今晚我带你一起出去看,好不好?”

沐元青沉思着,微微摇了摇头。

沅青诧异地道:“怎么,阿青你对那个没兴趣吗?”。

沐元青冷冷侧过脸:“没兴趣。”

“你以前看过?”

“没有。”

“那你不想去看看?”

“不想。”

“你不去,我自己去”沅青赌气地哼了一声,便转身离开了蘅芜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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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这阵子的调养,你的身子已无甚大碍了,再结合合理膳食,应当用不了几日,便能完全康复。”

蘅芜殿内,谢谷主为沐元青号完脉,在白纸上写道。

沐元青却并不觉得欣慰,不无遗憾地道:“等我身子大好了,先生是否便要回药王谷了?”

谢谷主沉默了会儿,终于提笔写道:“左右无事,也并不急着回去。”

沐元青顿时一喜,凝视他的眸中兴起一点微弱的涟漪。

二人都不是多话之人,相对沉默地坐了片刻,气氛愈显尴尬。终于,谢谷主起了身,告辞而去。

沐元青并没有挽留,望着他离去,心中正有些失落之际,却见一方丝帕自他袖间滑落。

沐元青方要出声唤他,却突然福至心灵,想到了什么,顿时俯,捡起那方丝帕。

就见雪白的帕子上,以草书写着一段五言律诗,字迹秀拔隽雅,飘逸清奇:

何处起涟漪?天河秋水急。

两星一脉远,芽月比云低。

月笼颜如玉,星乘喜鹊圯。

花灯如有信,双影酬良夕。

诗文下款署名为“谢卿尘”。

沐元青心中巨震,紧紧攥住了帕子,一时间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谢卿尘,原来谷主的真名叫谢卿尘。这是天下鲜有人知的名字,他居然告诉了自己……

诗文的内容很明显,是相邀自己今夜同赏七夕灯会。

沐元青压抑着心中澎湃的巨*,怔怔地想:他对自己……真的是有心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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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是沐元青第一次动用蘅芜殿中的梳妆用具。

贴花钿,绘峨眉,修琼鼻,点绛唇。珠钗挽发,璎珞饰额,上穿藕丝琵琶衿上裳,下着柔绢桃花云雾曳地长裙,腰束缕金挑线丝帛,脚踏绯罗丝履……这是沐元青生平第一次如此用心地梳妆打扮,毕竟作为杜皇叔的贵客,向宫里要几件衣服,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

穿着打扮完毕,沐元青悄悄地关上了蘅芜殿的大门,朝谢卿尘居住的冰清阁而去。路上却正与杜非梦打了照面。

沐元青难得如此盛装,不觉有些紧张,低了头不敢看这位汶夏皇叔。

杜非梦却是淡然一笑,随口问道:“要出宫吗?”。

沐元青点了点头,杜非梦当即轻笑一声,从腰间取出一枚令牌,递与她,“虽说你是我汶夏国的贵客,但是皇宫规矩严格,若没有令牌的话,出宫还是需要费些周折。”

沐元青点了点头,接过那令牌,微微一福:“多谢皇叔。”

“去吧。”杜非梦抬头望了眼渐起的月色,慨然笑道:“灯会快要开始了。”

沐元青脸上微微一红,再度说了声“多谢”,便朝冰清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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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七,一年一度的七夕灯会,能与心仪之人共赴,这是何等美好之事。

沐元青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然而此夜,她与谢卿尘穿梭在这往来入流的人群中、在这华灯耀目的街头,心中却是充满了喜悦。

谢卿尘不能说话,而一路上沐元青也是静静无语,周围人声哓哓,然而在这方寸之地,二人并肩而行,周围的空气里却有种异常的安宁静谧。

二人来到一处杂耍的摊子前,看着杂耍艺人指挥着几只猴子踩钢绳、钻火圈,周围喝彩声不断响起,谢卿尘的眉头却是微微一皱。

沐元青摇头叹道:“这些猴子原本群居山上,多么逍遥自在,却被这些杂耍艺人捉来,被人戏耍赏玩,真是可怜。”

谢卿尘微微一笑,随即带着沐元青继续前行。

二人来到玄虞广场,这是贯穿青昴城的两条主街——朱雀大道与玄武大道相交的巨大广场。此时,广场上欢声雷动,一簇烟花在玄虞广场上空腾起,映亮了整个天幕。烟花如优昙般次第绽放,炫彩流光,两点金光映亮了沐元青的双眸,越发衬得她秀妍无瑕,清灵若梦。

沐元青回过头,发觉身畔这个男子目光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自己,眸中温情脉脉,殷殷如许,沐元青的脸色顿时一红,垂下了头。

谢卿尘这时牵起了她的手,带着她走到一处卖头饰的小摊旁。

尽管只有几步的路,沐元青被他牵着的手却是微微一颤,一时间心神激荡,久久无法平复。

二人在小摊旁站定,就见那卖主见二人容貌不俗,衣着华贵,连忙笑脸相迎:“这位相公可是要为你的小娘子买头饰?真是好眼光,我家的头饰可都是我老婆亲手做的,只此一家,别处可是见不着的”

谢卿尘微笑着不置一词,在这琳琅满目的簪子、珠钗、璎珞、头环、束发丝带中,他专注地看了半晌,忽然手拈一支玉簪,斜斜插入沐元青发髻。

那卖主登时笑逐颜开地夸道:“相公好眼光这支簪子叫作‘蝶恋花’,是我娘子花费了二十个昼夜雕琢而成……您看这蝴蝶翅膀的纹路都栩栩如生”

谢卿尘点头一笑,从袖袋中模出几锭银两递给那位卖主,即与沐元青继续前行。

沐元青模着鬓间那支珍贵的玉簪,满心欢悦,抬头望着谢卿尘的脸,双颊微红,“卿尘,谢谢。”

这是她第一次不再叫他“先生”,而直唤其名。

谢卿尘脸上也有微微的赧色,漆黑眸子里蕴满了温暖而舒展的笑容。

距玄虞广场不远处,便是渭河的浅滩,此时水流平缓,江畔停满了灯船,有租船的贩子在那儿吆喝着拉生意。

谢卿尘携了沐元青,登上一条挂满了玉兔形状灯笼的小舟,摇起船桨,在江上徐徐前行。

沐元青望着头顶的玉兔灯笼,纸做的灯笼上,兔子殷红的眼睛和小巧的鼻子都清晰可见,栩栩如生。她眼角盈笑,道:“卿尘,你是属兔的吗?”。

谢卿尘点了点头,目光询问地望向她。

沐元青笑道:“我属龙。”

她见船上还有一副船桨,便在谢卿尘对面摇起桨来。

岂料这时,谢卿尘的目光一凝,脸色蓦地一变

沐元青不解地看着他,旋即循着他目光看向自己的腰间——由于摇桨的动作,她腰间那半枚暗雕着龙凤图腾的玉佩露了出来。

沐元青仍有些迷惑不解,然而看着谢卿尘慢慢沉下去的脸色,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小声地解释道:“这玉佩是我小时候,一位朋友所赠……”

谢卿尘抬起双眸,目光清淡地看了她一眼,脸上笑意尽去,目光变得如水般平淡冷清。

沐元青心中一凉,想要开口解释什么,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回宫的一路上,谢卿尘的脸色一直异常冷漠,直至将沐元青送回蘅芜殿,都未再看她一眼。

一阵难以言述的隐痛如纤尘般泛过心头。看着那一袭磊落的青衫从眼前远去,大殿的门轰然关上,她只觉得自己的心也仿佛这扇殿门一般,沉入了永久的黑暗。

究竟……怎么回事?有种奇异的念头在脑中电闪而过,然而那个念头是那样的飘忽,无法捕捉,便已远去。

明天……也许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罢?沐元青安慰着自己。毕竟他们还有时间,明天,她一定要向他亲口问清楚。

含紫的话:

上文中这首五言律诗的作者是我的好朋友——唐朝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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