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帝色 十八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作者 : 傅含紫Yuki

在三十万大军的包围和帝王的天威之下,十五万叛军悉数缴械投降。叛军首领伏诛,查获党羽数十名官员,尽数交由监理寺查处严办。

沐元青心中有些纳闷,觉得这场动乱来得太快,平息得也太突兀。沐元青很快便在心中归纳出几个疑点:第一,十五万大军包围了皇城,却不立即趁机发难进攻,实在蹊跷;第二,皇城被包围得水泄不通,那么,京畿禁卫军和东营大军是如何获悉消息,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赶到的?第三,为何在这关键时刻,作为造反的首领,淮王却并不在场,他去了何处?

她将这些疑虑说给楚青沅听,怎料,楚青沅却是一脸若有所思,“也许,我知道他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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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清苑位在皇城西郊,建于雁凡山上,历来是皇家避暑圣地。

而这里,亦是淮王楚青淮与已故太后姜离的相识之地。

二十年前,楚青淮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刚被先皇册立为妃的姜离。

当楚青沅与沐元青率领羽林军将玉清苑重重包围时,那个一身青衣的皇子、叛军首领,淮王楚青淮,正意态从容地饮下面前最后一杯酒。

玉清苑茗清小筑的门被轰然推开,屋外刀剑林立、铁甲森然,而屋内那人的身旁竟没有一名守卫。只见淮王嘴角淡然含笑,目光悠悠,穿透了黯淡的屋子,望向二人,眼底竟似含着一丝嘉奖的笑意。

沐元青见状,心知有异,朝楚青沅摇了摇头,楚青沅立即会意,下令羽林军留守门外,暂不要轻举妄动。

他与沐元青二人关上了小筑的门,并肩而入,走向那个一生充满传奇轶闻的大楚皇子。

隔着明灭挫动的烛火,楚青沅蹙眉望着他,眼色复杂。

这个男人是他的皇兄,是他唯一的哥哥,亦是他母后生前的情人。父皇死后,母后监国,把持了整个朝政。那时,楚青沅尚未满周岁。这个男人与母后的丑闻传遍了整个宫廷与民间街巷中那每一处不为人知的角落。这让他自懂事起,便抬不起头做人,他防备着这位兄长,生怕他有一日会夺了自己的皇位、连同生命,于是只能韬光养晦、装懵作傻地混日子。

他对这位皇兄的感情是极为复杂的:混杂着对兄长的亲情、对长辈的尊敬,以及对政敌那隐忍不发的仇恨。

可是今日,他真的大权在握,将要扫除一切乱党,包括这位皇兄时,他却踯躅了,望着这位仇视了十多年的亲人,目光瞬息千变,却良久无言。

沐元青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静默,冷冷地在空寂的屋内响起:“你服了毒?”

楚青沅闻言心中一惕,震惊地望着楚青淮,只见昏暗的烛光下,他的脸色正在迅速灰败下去,那澹然宁和的双眼中,也正渐渐失去神彩。

楚青沅心中一惊,忽然想到了什么,颤声月兑口:“你故意的?你不是真心想要叛变?你是……是想陪我母后下去,在死前为我做最后一件事,就是……扫清那些早有反心的臣子,是不是”

楚青淮怔了怔,旋即,一缕有些哀伤的苦笑自他唇角泛起,他的目光也变得渺远起来,极缓极缓地,点了一下头。

“世人怎么看待我和太后,甚至你怎么看待你母后和我,对我和阿离而言,并不重要,我也无须解释什么。反正,我们早已决定,等你及冠后,便将大权交还给你,我带着阿离隐退庙堂,从此寻一个烟柳画桥、菱歌泛舟之地,度此余生……咳咳……”说话间,有血丝顺着他嘴角滴落,可是这个青松淡竹般的男子仿佛丝毫觉察不到痛苦般,仍虚弱地苦笑着:“你看,如今陛下你已年届二十,而我们,也果真可以了无牵挂地……去下面那个世界相伴了……”

楚青沅的脸色越来震惊,却说不出一句话。只听楚青淮语声清淡地道:“我初遇阿离时,我还是父皇唯一的皇子,她还是父皇新近册封的妃子。那年我七岁。我第一眼看到她时,竟对这个可能日后将危及我帝位的女子没有丝毫的敌意。那一刻我便知道,这个女子将会宠冠后宫,她所生的皇子,一定会是我大楚未来的皇帝……

“一年后,她果真生下了你,坐上了空悬多年的皇后宝座。父皇废黜了我,册立你为太子,但我仍无丝毫怨言。三年后,父皇晏驾,四岁的你被阿离抱在怀里,登基为帝……那时,我站在帷幔之外,从身后看着阿离……百官只能看到她耀眼的光辉和手中的权柄,而我看到的,却是一个含辛茹苦抚育自己孩子的母亲、和一个只身扛起整个朝局的弱质女子。他们说你母后有称帝之心,但从她监国的那日起,我夜夜看着国子大殿从未灭过的长明灯下那个孤弱女子的身影,便发誓要刻苦读书,为了有一日,成为她的臂力。

“外间传闻,你母亲面首无计,呵……其实,她这一生里,只有过我和父皇,两个男人。我从未叫过她一声‘太后’或‘母后’,十四岁,我第一次开口唤她,便是叫了她的名字,‘姜离’。那一刻,她便明白了我的心意。”

“姜离,这是一个多么传奇的名字。二十二年前,汶夏皇帝无法应对同时与北燕国与东夷人开战的局面,生怕我们漓楚会伺机报复,以至于陷入三线作战的困境,便有臣子提议,将他们的‘公主’嫁入我漓楚国,两国缔结秦晋之好,作为当时的权宜之计。然而夏怀帝只有一个女儿,他舍不得将其远嫁,便从宫女中挑出了一位姜姓美女……就是你母后。

“怎料在册封你母后为昭阳公主的仪式上,夏怀帝第一眼见到她,便在万千臣子的目光下惊呆了。你母后是一个怎样聪慧的女子,在生性的夏怀帝的每一轮选秀中,都奇迹般地躲过了成为他妃子的命运,守住了自己的贞节。但除了我,没有人知道,她是为了什么理由,自愿嫁入楚国,成为汶夏历史上第一个并无皇室血统的和亲公主。

“将你母后嫁入我大楚后,夏怀帝便终日茶饭不思,为你母后神魂颠倒,愧悔不已。他杀了所有当年主持选秀的太监,却再也无心朝政,一年后,便郁郁而终。

“在我十七岁那年,我成为了你母后的情人,也见证了你母后那被传为‘不老的容颜’和惊人的手腕……

“那些迂腐的老臣们,都说你母后是个祸国的妖孽,会和五百年前南朝那位女帝一样,将我大楚国带向毁灭。而凑巧的是,你母后亦与那位女帝一样姓‘姜’,而我们的国号亦与五百年前的南朝一样为‘楚’……但我由始至终都知道你母后在做什么,她只是在以铁腕和法律缔造一个开明的盛世,再将它亲手交给你。

“因此,我们不允许有任何威胁到你帝位的人存在,甚至是……我与你母后的亲骨肉。”

听到这里,楚青沅终于从半恍惚的状态中抽回神智,惊声问道:“你们……”

“呵呵……”楚青淮恍惚地轻笑,目光无尽哀伤,“我们曾打掉三个孩子……直到你母后再也不能生育。”

楚青沅的理智终于在他这句话中崩溃,脸上泪水纵横:“你们为何……为何不能生下来?你明知道我……”

“是啊,以陛下您的善良,必会包容他们的存在,这,我与太后都非常清楚。”楚青淮依旧淡笑着,脸上哀伤褪去,只余下一片空茫,“但是,那些孩子,不光是太后的孩子,更兼具我身上的皇室血统……他们的出生不光会令陛下您身份更加尴尬,太后更害怕,他们会威胁到您的帝位啊……”

楚青沅已说不出话来,眼中泪水早已决堤。鲜血从楚青淮的嘴角不断滑落,他的脸色越来越灰败,满口殷红,看去却毫无丝毫妖异之象,如他一生留给人的印象,便是一个清风淡竹般的男子。也只有这样的男子,才会成为那样灵慧而清傲的母后一生唯一真心爱过的男人吧?

楚青沅听着楚青淮的这些叙述,沉溺于对母后生前的回忆中,竟完全没有察觉到沐元青脸上越来越凝重的黑气。

便在他痛哭流涕之时,只觉手臂一沉,那个女子竟一声未吭地昏迷了过去。

楚青沅大惊失色,连声惊呼:“阿青,阿青……”

抬眸去看楚青淮,却见他沉静温和的面容亦开始渐渐扭曲,显然已被毒药侵蚀到了极限。他抬起头,苦笑道,“阿离害怕这个女子会……会影响你的大业,为了让你全心治国,迎娶北燕九公主,在沐姑娘入狱的那三天,阿离命人在她的菜食中下了‘七虫七花毒’。”

“七虫七花毒?”楚青沅面色蓦然一变,声音都起了一丝颤栗。

“没错,”楚青淮眼中掠过一丝悲悯,“此毒以七种毒虫和七中毒花制成,单一服用并无毒性,是以以沐姑娘一贯谨慎的性格,也并无所觉。但是七种毒虫和七中毒化连续服下,却是致命的剧毒”

楚青沅双腿一沉,蓦地给他跪下,颤声道,“皇兄,阿青是我此生唯一所爱,你可有解药救她?”

楚青淮悲哀地看着他,“对不起,因阿离一心不想留她性命,因此并未炼制解药……连我也、也不知……”一语未竟,便又是一口鲜血咯出。

楚青沅痛心疾首地看着他,又看了眼怀中的女子,终于,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抱着沐元青转身冲了出去,一壁疯跑,一壁嘱咐身后的羽林军:“去传太医,令他们尽全力救治淮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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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后,便传来淮王抢救无治的消息,楚青沅已无泪可流。他挥退了所有下人,整夜地呆在玉芙殿内。

他早已听说过,七虫七花毒,乃依循着严密的次序炼制,而其解药,亦是以其顺序相反的七虫七花炼制,若有任何一道工序出了差错,便又是一味致命的毒药。并且,中毒者七日之内看不出迹象,七日之后方才毒发,再七日,必死。

楚青沅直到此刻,方才明白过来姜太后临终那番话的意义:

“母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你的江山……你切莫怨恨母后。”

呵,为了我……为了您给我指定的婚姻,竟要残害我此生最爱的女子母后,您好狠的心

一柄寒光湛湛的匕首被他拔出刀鞘,匕首映亮楚青沅的脸,有种如雪的锋芒。

他缓缓挽起沐元青的衣袖,猛地一刀落下,划在她藕白的玉臂上,殷红的鲜血瞬间涌淌而下。

楚青沅凑过唇,含住她的伤口,轻轻地吮吸起来。此刻,他的脸上无悲无喜,心中无苦无痛,只有种宁静而恍惚的笑意。

他是九五之尊,太医院千名医官必会倾尽全力救治他。他不惜以身试毒,在自己身上种下与沐元青同样的七虫七花毒,此毒应变化而生的解药的配制多达八十二万三千五百四十三种,解药炼制成功的几率便是八十二万三千五百四十三分之一,因此,这七天之内,他便要尝试过数十万种毒药

事到如今,他唯有相信奇迹了……楚青沅苦笑着想。

他与沐元青的相识,本就算得是奇迹。在几万个汉字中,找到一个与他的化名“沅青”同名的姑娘,并且二人几番出生入死、患难相依,这又是一个怎样的奇迹呢?

在这片大陆数千万人中认识你,便是我此生,最大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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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崇光宫合宫上下都不得安眠的一日,作为统御整个大陆西南部的漓楚国的九五之尊,竟为了一个女子,不惜挺身犯险,以身试药,独自尝试几万种七虫七花毒侵蚀的痛苦,只为了找出一种正确的解药,将那个女子从死亡边缘拉回。

每服下一种毒药,倘若无法解毒,他就会服下相应的解药。然而,即使如此,被万毒侵体后,楚青沅的身体也已变得憔悴不堪。

不知该说皇天不负有心人,还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在不眠不休地尝试了一千零八十九种毒药后,他终于找到了真正的解药。

沐元青得救了,他终于可以好好地睡一觉了。

然而,第二日梦清醒后,他梳洗之时,却赫然发现:自己原本黑缎般光滑的长发已变成了苍然的白色,原本嫣红如樱的薄唇变成了诡异而妖魅的紫红色。

为他梳发的宫女害怕地跪了下去,颤声道:“陛下息怒”

然而,楚青沅却并没有如她预想中的勃发发怒,他只是有些茫昧地坐下,良久,微微苦笑起来,笑容却有些恍惚,“无妨,只要她活着就好。”

是啊,只要他所爱的人能活着,他受再多的伤痛,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喃喃道,“喜儿。”

“奴婢在。”

“扶朕去玉芙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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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芙殿内,年轻的帝王坐在软榻旁,静静凝视着仍在睡梦中的女子苍白的面容。

他的指尖颤抖着,轻触过女子的眉眼、鼻唇、锁骨……他模得那样慢,一分分、一寸寸,仿佛一个盲人,要靠着手指轻轻的探触记住——永远地记住,这个女子的容颜。

他眼眸中流淌着深切的哀伤,水雾氤氲,却没有一滴泪滑落。

他轻轻地俯,倾低唇,似乎想亲一亲这个他以生命救回的女子。

然而,他的唇终究在虚空中凝定住。他看了她许久,昏昧的烛光将女子的面容映照得曈昽若幻,仿佛一个不真实的梦境。

这一夜,玉芙殿的灯一直亮着,却没有人知道这位楚帝究竟想了什么。只是翌日天明的时候,他唤人递上北燕国遣使送来的婚书,以笔蘸满了墨汁,批了一个沉重的“允”字。

翌日上朝时,满朝文官武将,都发现这位少帝的双眼不再清透,而是多了一些别的什么。仿佛一夕之间,心已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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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所有宫人意料的是,沐元青离去的这日,陛下并没有去送别她——这个他曾发誓“非卿不娶”的救命恩人和患难之友。

由于楚青沅曾下过禁令,因此,也没有任何一个宫人或医官敢告诉她真相——她是如何从鬼门关被赦放的真相。

从她苏醒那日以后,楚青沅就再也没有来看过她。

驱马至长德门前,沐元青摘下雪白的风帽,转头望了眼这座矗立千年的巍峨宫墙——

她心中知道,从淮王死的那夜起,楚青沅便再也不是当初她认识的那个楚青沅了。两位亲人的先后辞世,已彻底击溃了这位年轻帝王心中那难得的纯真。他已接受了北燕国的婚书,明年春便会迎娶北燕国九公主,一旦燕、楚二国结盟,汶夏与西蜀便将月复背受敌了……

再见面时,也许,便是敌人了……

“驾”女子清厉的叱喝在宫门外响起,白马如飞,瞬间便已远去。

——“姑娘,我叫沅青,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

——“姑娘?”

——“我姓沐。”

元青……沅青……楚青沅……你我之间,终究是一场镜花水月,立场不同,从一开始就注定无法成为朋友。

时光如大漠淘沙,千年一瞬,转眼,便会覆盖一切故往的悲欢。

小沅,愿君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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