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帝色 十九 自在飞花轻似梦, 无边丝雨细如愁

作者 : 傅含紫Yuki

带着薛慕白夫妇返回碧落宫,正是暮春时节。

丁香花瓣仿佛一场梦幻的紫色细雨,纷扬而落,而那个丁香花般的男子正立在如烟的花雨中,横笛而奏。

笛声幽渺清致,如烟似雾,恰似这一场丁香花雨。

男子看着她,唇边是从未更改过的那一抹优雅温淡的笑,目光隔着紫色的花雨,脉脉凝视着她,仿佛在迎接他的女主人。

“青儿,”丁香放下玉笛,徐步走至沐元青面前,轻声,“你终于回来了。”

“是啊,我回来了。”沐元青亦是微微一笑,看着这张熟悉的脸,一时间竟有种恍如隔世般的感慨,“因为,我们约定好的。”

“青儿……”丁香上前一步,抬起手,轻抚过她的面颊,“你瘦了。”

只是这样短短的三个字,却令沐元青喉头一阵梗塞。多日奔波的艰辛、生死边缘的挣扎,满心憋郁苦楚,仿佛都在这样短短的三个字中尽数释然。

就听丁香的声音在耳旁轻叹道:“我后来才知道,你在楚国中了七虫七花毒,命垂一线……是他救了你。”

沐元青眸中泛起了水光,“是楚青沅救了我。丁香——”她抬起头,定定望着他的眼睛,“你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沐元青迟疑了一下,终于恳求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道:“就算将来有一天,你与他会成为敌人,也请你……不要杀他。”

“……”丁香顿时陷入一阵默然。良久后,他漆黑的眸子饶有深意地凝视着她,“抱歉,我不想骗你。我只能说,若他不威胁到我的性命、我跟他不必在战场上为敌的话,我尽量保全他的性命。”

沐元青有些释然地一笑,“他不会武功,不会上战场的。”

丁香若有所思地一笑,转过身去看着被宫人们从船上扶出来的薛慕白夫妇,背对着沐元青的眼角闪过一丝况味难解的光:“是吗?”。

他的声音非常小,沐元青没有听到,只是将头转向那位食古不化的老学究,轻轻挑了挑眉,“薛老夫子,有了卿尘皇子的印信,你总该相信我了吧?”

丁香微抿嘴角,忍住了一缕未出口的浅笑:果然还是个十九岁的女孩子,这么沉不住气。

就见薛慕白老脸微红了一下,旋即推开那名搀扶自己的宫人,朝她拱手作了个揖,“是老朽老眼昏花了,这厢给姑娘赔个不是。姑娘是卿尘皇子的人,要打要骂,悉听姑娘尊便。”

他这样说,反倒让沐元青有些手足无措。原本只是想挫挫他的锐气,没想到倒弄得大家如此难堪。

她忙端端正正作了个揖,回礼道:“薛先生,是晚辈方才口不择言,冒犯之处,还望先生勿要介怀。”

“不敢,不敢,只要姑娘莫再怪老夫,老夫便已受宠若惊,岂敢再怪责姑娘……”

这老酸儒啰啰嗦嗦地还待再说下去,却听一个柔润如春水的声音在旁响起,“二十年未见,先生可还安好?”

薛慕白一听这个声音,顿时抬起头来,望着面前之人,眼神顿变:“你、你、你是……陛下?”

丁香却是笑着摇头:“不,你看清楚了,我可不是你的皇帝陛下。”他忽然有些感慨地轻叹一声,“上次见面时,我还是个襁褓之婴……薛先生,您可还记得我?”

“你是……卿尘皇子?”薛慕白的声音蓦地起了一丝震颤,苍老的眸子里涌动着狂喜的光。

“不……再猜猜?”丁香依旧笑眯眯地跟他打着哑谜。

薛慕白又想了想,脸色忽地一变,神色从狂喜变回震愕,“你是……二皇子?”

“是啊,真是好多年未见了……”丁香悠悠一笑,缓缓欠身,对他行了一礼,“当年,都要多得先生之福,令我免受火刑之劫;也多拜先生所赐,将我在南瑶国那座阴暗无光的黑塔中,幽禁了整整十三年。”

沐元青怔怔听着二人的谈话,此刻怔忪不已地望着丁香,自语般喃喃,“他、他是……”

“哎,”就听薛夫人一声叹息,声音里混杂着悲悯与无奈,“他便是那个‘禁忌之子’——我蜀国二皇子,谢欢尘。”

二十七年前,蜀国武皓帝病逝,其唯一子嗣谢崇文即位,史称文惠帝。

文惠帝文采华茂,雅善音律,精于工画,其创作的诗词画曲流惠至今,堪称东华大陆五百年来的帝王中文采第一人。然而,其在位七年,政治上最大的举措便是在北方强虏入境之时对其俯首称臣,投降异邦,后又抛下蜀国数百万被贩卖为奴的子民,自刎于漓楚国的囚狱中。

关于这位亡国帝君,最为这片大陆的后世人津津乐道的,还是他与自己亲妹妹那段跌宕离奇的爱情故事。

文惠帝谢崇文,与其同母妹妹空碧公主谢芷冰,自幼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不知何时情愫暗生,做出**之事。后为武皓帝所悉,将谢芷冰囚禁于玉龙雪山,并毁去了这个拥有倾国之貌的女儿的无双丽颜。

一年后,武皓帝病逝,谢崇文登基为帝,他继帝位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不顾太后的阻拦,命人在整座玉龙雪山地毯式搜索后,终于找回了自己已被关了整整两年、半死不活的亲妹妹。

此时的谢芷冰容貌已尽毁,且由于多年闭居雪洞中,肤色极其苍白可怖,身体业已羸弱不堪。

谢崇文嫌宫内医官医术不够高明,竟微服私访,去民间寻访真正医术高明的神医,为妹妹治病。一时间,闹得满朝风雨,死谏的言官前赴后继,而谢崇文依旧不为所动。

他不问朝政,一心便系在自己的亲妹妹身上。甚至继位四年仍无子嗣。

文惠帝四年七月,在太后的以死相挟下,谢崇文终于迫不得已,娶了相国吕奕之之女吕丹如为妻。

吕皇后恭孝贤淑,将六宫打理得井井有条,为人谦和不妒,即使面对空碧公主,依旧礼数周到,照顾有加。

可是尽管如此,她依然得不到谢崇文的半分怜爱。

直至两年后的端午,虞太后实在看不得吕皇后如此委屈自己,在端午的家宴上给谢崇文下了*药,用烈酒将他灌醉后,命宫人将他扶到了吕皇后的扶兰殿中。

吕丹如倒也争气,仅仅那一日的恩宠,她便怀上了龙种,翌年二月,诞下了一位皇子,取名卿尘。

怎料同年,那位羸弱不堪的空碧公主竟也怀上了龙种。

这种禁忌之恋本就不容于世,何况是在皇室之中。无数大臣们磕破了头,请求皇帝绝不能留下这祸胎,贻笑万世,甚至有大臣说这孩子出生之日北斗逆转、紫微星淡,乃是大凶之兆,为了蜀国数百年基业,应将这孩子以烈火焚死,以告苍天。

听得这些如珠浪般的谏言,王座上的谢崇文怒火中烧,面色一直阴沉不定。

正在帝王将要发作之际,尚书大人薛慕白这时跪下,说有话要单独向圣上启奏。

薛慕白毕竟是三朝元老,在朝中有着一定威望,谢崇文对他也甚是恭敬,未曾拂了他的意,当即散了朝,与他转入御书房密议。

没有人知道,那一天,这位天下第一大学究同文惠帝说些了什么,只是自此之后,蜀国的皇宫中再也没有了那位刚刚出生的二皇子,而蜀国西南方的南瑶国的都城回歌西郊五十里处的某座黑塔上,多了一个无名无姓的婴儿。

那个婴儿出生于蜀国灭亡的三个月前,他的名字除了那些已死去的人,整个天下知道的人就只剩下他的亲兄弟、他自己和薛慕白夫妇。

“你……原来你是卿尘的弟弟?”

沐元青惊愕不已地看着他,丁香微笑着点头以应。

或许,她早该猜到的,正如她第一次见到谢卿尘,便觉他的面容依稀熟悉。而重遇丁香之时,又觉他的样貌有些亲切。

或许,只是七年的时光令很多东西都变得蒙昧不清,她站在时空的这一头,看着缤纷的流年如夕曛下的浪花,击打着陈旧的记忆碎片,发出淡杳的光晕,却无法看清它真正的面貌。

而如今,这个深不可测的男子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剖开了真相,将最真实的面貌坦露于她的面前。

十三年的幽禁,黑塔中孤寂的生活并未摧毁他的信念与斗志,这七年来,他无时无刻不为自己的理想、为他的子民艰辛奋斗着。

仅仅七年时间,当年那个文弱的孩子已练就了一身绝世无双的武艺,创立了全天下第一情报组织碧落宫……这些,都是沐元青亲眼见到的,而至于他还做出了什么她所不知的丰功伟绩,却是她不敢想象的了。

沐元青忽然有些动容,为着这个男子看似温文尔雅、实则坚韧顽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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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慕白夫妇就这样在碧落宫安顿了下来。丁香对两位老人甚是客气,似乎并未因自己当年为薛慕白一句话而幽禁十三年而有丝毫介怀。毕竟,若不是他,或许,他早已在满众朝臣的声浪中被处死了。

沐元青坐在停云阁前的秋千架上,悠悠地荡着秋千,脑中思索着自己今后的路。

自从去了漓楚国,经历过那种种之后,她已经两个多月未给谢卿尘写过信了。心中不是没有记挂思念,每夜临睡前轻轻摩挲那支修补过的蝶恋花簪子似乎已成为她的习惯。

丁香是他的亲弟弟,这件事他是否早已知道?丁香将那半枚龙凤玉佩交给自己时,便曾说过,让自己有朝一日遇上另外半枚玉佩的主人,便将这半枚玉佩交给那个人。

七夕灯会那日,他分明看到了自己佩戴的这半枚玉佩。心中那一直压制的、不敢去深想的念头此刻再度无法自抑地浮了上来……

她有些不敢确信似地,又从怀中取出那方雪白的丝帕,目光一字字地移过那首她已读过不下千万遍的诗句:

何处起涟漪?天河秋水急。

两星一脉远,芽月比云低。

月笼颜如玉,星乘喜鹊圯。

花灯如有信,双影酬良夕。

其意虽然隐晦,却分明可以看出,诗者的情意。

“呵……”沐元青无声地苦笑起来,闭上了双眼。

“为什么呢?”在她黯然神伤之际,一个清淡的男音幽幽传来,问出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沐元青愕然地抬起头,就见男子立在风中,衣袂微招,玉面揽愁,轻声问道:“为什么你先遇见的人,是我?而不是他?”

沐元青一时默然。她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他,目光宛如止水。

那个平日微笑从容的男子此时再度一声轻叹:“如果你先遇见的人是他,你现在,还会否站在我的身边?”

“也许,这是一件很遗憾的事。”许久,沐元青终于回答,眸子清澈而坚定,“但是,我不后悔。”

我不后悔。这淡淡的四个字,却令丁香的笑容温润舒展开来。他长舒一口气,颔首道:“既然上天将你送到了我身边,那么,我也自私这一次——这一次,就让我暂时抛开皇兄对我的恩情,放手追求一次,我自己的幸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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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前,汶夏国陈王杜天钰打着“清君侧“之名自兰州起兵,其盟友襄王杜仁杰紧随其后自樊州起兵,汶夏国自此战端不止,终于在今岁五月十五,叛军攻破了宜沧河铁壁般的防线,直捣皇都而来,而杜非梦的主力大军此时仍在东海对抗东夷人的侵扰。

汶夏战事紧急,刻不容缓。

五月十六日,丁香来到沐元青的房间,微笑着拉起她的手:“走,我带你去看一个地方。”

沐元青怔怔地跟着他。二人穿过碧落宫重重曲折的游廊和假山石,最后在一道山壁前停住。

这是两山之间的一道夹壁,头顶峭壁森立,峰峦峨嵯,而这道夹壁之中却开了一扇不大的石门,石门后一道黝黑冗长的石阶,一直通向地底。

丁香手托一盏鹤形错金玉质灯在前引路,沐元青惊愕地跟在他身后,缓缓步下石阶,石阶下是一条漆黑的甬道,甬道两壁燃烧着辉煌的灯烛。丁香吹灭了手中的灯火,与沐元青向前走了半盏茶时分,视野终于渐渐开阔起来。

她想不到,在这地下二十丈深的地方,竟有这样一个占地至少几百亩的庞大的校武场

约莫十万人的军队在这巨大的校武场中列着整齐的方阵,铁甲如霜,刀戟如电,战士们呐喊着整齐而响亮的口号,在这地底的校武场舞弄着手中的武器,兵器赫赫生风,战士们的步伐整齐划一。

十万人的军队如同滚滚怒潮,沐元青站在怒浪的这一头,看着这气势磅礴的阵容,不可置信般地喃喃:“这是,你的……”

“是的,是我们的军队。”丁香微笑着颔首说。

这时,在队伍之外,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疾步奔了上来,惊喜地叫道:“姐姐?姐姐,你来看小狗子啦”

沐元青转过头,只见面前那孩子眉目清秀,面容白皙,她一时竟是无法将这孩子与当日月陵城街头那个蓬头垢面的小叫花子联想在一起。

“姐姐,”小狗子澄澈的双眼静静地望着她,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小心翼翼地问,“你不认识小狗子了吗?”。

听见他的声音,沐元青这才回过神来,微笑着抚了抚孩子的头,柔声问:“你怎么会来这里的?”

“是殿下带我们来的”小狗子带着一丝雀跃地说道,“他把我们这些何太守府上的奴隶全都买下来了他问我要不要跟着他从军,将来有一日光复蜀国,我答应了,他就带我来了这里,还告诉我们,他就是当年蜀国的二皇子殿下”

沐元青惊愕地回头看着丁香,就见丁香笑意浅呈,微一挑眉,“青儿,你对这孩子有过救命之恩,我看你们也甚是投缘,这孩子以后就跟着你了由你来教导他武功和兵法,好好培养他吧”

沐元青微微一惊,正要说些什么,小狗子已大喜过望地一骨碌跪在沐元青面前,叩首道:“徒儿拜见师父”

“……”她居然成别人师父了。沐元青怔了一下,旋即俯身扶起那孩子,温声道:“你先起来。姐姐不是不想做你的师父,但是未得使命,姐姐不敢私自收徒弟。”

小狗子听见这话,挂满明净笑容的脸上掠过一丝黯淡的失望之色。

沐元青心中有些不忍,忙又安慰道:“不过,姐姐的师父没说过我不可传授别人武功啊姐姐可以教你武艺、兵法、韬略、机关术,但你不得叫姐姐‘师父’,好吗?”。

小狗子顿时一喜,站起身道:“谢谢姐姐”

沐元青看着这孩子,沉思了一刻,缓声道:“不过,‘小狗子’这个名字实在不大好,是你爹娘给你起的吗?”。

小狗子摇了摇头,有些黯然地道:“我一出生就没见过我爹娘,弟妹也是我叔叔的儿女。我们这些做奴隶的都不配有名字,一出生便被人阿猫阿狗地叫着……”

“不许这么说。大家都是人,谁说你们不配有名字的?”沐元青正色道,“以后,你就叫‘明旋’,再也不许轻贱自己了。”

听见这话,小狗子眼眶蓦然一红,望着沐元青,几欲流下泪来,“姐姐……谢谢姐姐姐姐对明旋的再造之恩明旋永不敢忘记,今后即使为姐姐上刀山下火海,明旋也在所不辞”

“谁让你上刀山下火海了?”沐元青佯怒道,“姐姐只要你好好地活着。你记住:只有活着,才能守护你想要守护的人、报效你的国家。所以在任何时候下,都一定要爱惜自己的性命,记住了吗?”。

明旋认认真真地颔首道:“是,明旋记住了。姐姐说的每一句话,明旋都会用心记得。”

丁香在旁似笑非笑地看着这孩子露出小大人般坚定毅然的神色,嘴角噙起一丝饶有兴味的浅笑。

沐元青注意到了丁香那暧昧不明的笑容,横了他一眼,“喂,你笑什么?”

丁香忍住笑,将嘴凑到沐元青耳畔,打趣道,“这孩子,爱上你了……沐女侠。”

他语音未毕,沐元青便一脚狠狠踩上他的靴子,丁香顿时夸张地痛呼了一声。

明旋诧异地看着二人,奇道:“殿下,你和姐姐怎么了?”

丁香强忍着笑,摇头道:“没、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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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儿,目前,曾对我们蜀国资助了大量武器和金钱的杜皇叔遭遇了危难——叛军一日前已攻破了宜沧河,如今正朝陪都徐佑进发,杜皇叔亲率五万京畿禁卫军,誓死护卫皇城,柱国大将军傅长英率西林军驻扎在白马坡,正与叛军血战。目前汶夏国情况已极其危急,我们必须尽快发兵前去救驾。”

回到停云阁后,丁香关上房门,微蹙着眉,对沐元青沉声说道。

沐元青目光一动,“可是大军开往青昴城,至少要半个月,何况还隔着漓江,要赶去救驾,还来得及吗?”。

丁香却是成竹在胸地一笑,“别忘了,我们还有秘密武器——你制造的机关鸢。这段日子里,我已经命人按照你绘出的图纸,赶造出了三千只机关鸢,至少可乘坐六千人。”

“哦?”沐元青沉吟道,“只有六千人,何足以应付三十万叛军?”

丁香微微一笑,缓声道:“六千‘人’是不足以对抗,但是三千只机关鸢呢?”

沐元青微微凝眉,蓦地明白过来什么,试探地看着丁香:“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们兵分两路——你率领机关鸢军队先赶去与杜皇叔会合,而我率领二十万大军,乘船出发,半月后必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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