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候天还寒冷,日头却是不错,阳光灿烂的,像一束束金线射落下来。[全文字首发]
几只包裹堆在门口,散落出来竹席、食盒等一干器物。
“带了纸伞么?”姜千在屋中忙乱地走来走去,阎郁掀开包袱钻进去看看,回答:“带上了。”
“带了银钱么?”
阎郁拍拍身侧钱袋,“那是当然,我怎么敢指望你?”
“带了霹雳弹么?”
阎郁一怔,“带霹雳弹做什么?”
“点火用。”
“……带了火折子。”
姜千猛地贴上来,靠在他前胸处,笑得见牙不见眼,“再去门前酒楼买壶竹叶青就上路。”
阎郁翻白眼,冲天望,“小酒鬼,姜先生离开前叮嘱过我,看着你不准酗酒。”
“停。”姜千捂着耳朵,“老阎,我是十五不是五岁,你是二十二,不是六十二,做什么一个劲地训我?”
“我是劝你。”阎郁硬邦邦地道。
姜千挠挠头,蓦然挑起嘴角,转成一个极其开怀地笑,“走吧,今天不准说教。”
门前堵着个人,一身绯色的衫子,没有穿棉厚的冬装,反而是削薄的绸料子,却没显出半点冷意。看到两人兴致高昂地往外走,问说:“两位是上哪去?”
姜千提起门前的大小行李,都甩进阎郁怀里,“出去玩。”
阎郁在后头一劲地左搂右搂,怕包裹掉下来,顺便解说,“租了船,游白狼水,三日后再回来。”
阮春斜倚着门,折扇闭合着,一下下敲在掌心,懒散地道:“没想到,整日抢着做任务的姜领队,竟也会出去玩?”
“那怎么了?”姜千心里欢畅,就懒得理他,“兴你们调戏小媳妇,挑逗俏寡妇,就不兴我出去玩?”
阮春黑了脸,“你说什么?”
“走吧。”姜千回头跟阎郁道一声,眼睛转个弯,绕过阮春就迈步出门。
折扇忽然插了进来,抵在她身前,阮春慢悠悠道:“恐怕要教姜领队失望了,楼主有请。”
姜千顿住脚,慎而重之地转去看他,“你骗我,我要教你骗了去,就没脸当鹭组的领队。”
阮春黑脸转青,“我又不是你,不会每天想着怎么去骗人。”
姜千埋着头,两眼上翻,用一点点黑眼珠敌视他,又与阎郁道:“老阎,你说他是认真的么?”
阎郁道:“你去吧,楼主必是有要事,才会唤你去。”
姜千不情不愿地出门去。阮春盯着她背影走远,与阎郁道:“你们两个人不是常常不合?竟还会一同出游?”
“我们两人一向最亲近,没有不合,阮领队是不是误解了?”阎郁眼神清明地看着他,带着一点疏离和警戒。
阮春站直了,掸掸下摆,笑得风清月明,“我倒觉得,姜领队只是身边没人,才不得不和阎兄弟混在一起。你说要是有人邀她一同出游,她会将阎兄弟你置于何处?”
姜千从来未像这一回这样不情愿地来到主阁,几乎是踢踏着地板进屋的,韦思戚自然一眼就瞧出来了,好笑地问:“这是怎么了?我还未透露这桩任务是什么,你就露出一副没有油水赚的模样。”
姜千没精打采地瘫进椅子里,“除非楼主大美人您现在告诉我,有一桩一本万利又信手拈来的活计,我才能立马精神。”
“有那么好的活计,我自己一定先去试试。”韦思戚翘起一只脚,搭在桌面上,整个人后倚架空两只椅脚,发出吱嘎吱嘎的动静。
姜千慢慢嗅出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坐直身子,“看来,这回这件事不但不是一本万利信手拈来,还是艰难险阻层层阻隔的是不是?”
“那倒不是。姜千,你一直都是本楼主心中极为优异的暗刺……”
“行了,”姜千有点钝钝地失神地抬手,“您直说就好,铺垫太多我反而会吓着。”
韦思戚递上一封蜜蜡紧密封存的信笺,“你虽说是个满口谎话的小骗子,待人却实在有一套。鹰组领队朱颜是你找来的,杨东离那个怪胎在楼里也与你最好了,就连疯颠颠的杨西野,没跑走以前也常常和你混在一起。所以这个人,恐怕还得你去接头。对了,信笺拆开就算是把活接了。[全文字首发]”
姜千一僵,手里撕开蜡封的信笺掉到了桌上,她猛吐一口气,人朝后一仰,脑袋像折断一样瘫在椅背上。
她半晌都在沉默出神,幽幽说了句,“应该已经没有空组,你打算将这个人安排在哪里?先说好,鹭组有我跟老阎就够了。”
韦思戚巧笑,“这个人当然是进不了鹭组的,你们骗子的组,平常人哪里能进?你就先不要管这个,将人找来再说。对了,还有一事。”她又将一封纸笺抛在桌上,“顺便去处理一下。”
姜千懒洋洋捻过来,抽出纸笺,只看了眼第二页边角酬金数目,又丢回桌上,“看来真的是‘顺便’的价钱。”
“这趟活计很好弄,这人在你手下走不过十招。而且,”韦思戚已有所指地眨眨眼,“你可以享受一下做活计的乐趣,这回的目标,可是不同往常。”
姜千没大兴趣地后仰着,“酬金翻两番还有点乐趣。”她猛力前靠,趴在桌上,将两张笺都揣进怀里。
“别弄混了,小心行事。”韦思戚看她的德性,不大放心地提点。
姜千背着身挥挥手,示意听见,拖沓着步子,挪出门去。
原本一天是兴高采烈的开始,没过正午,就成了垂头丧气。回到鹭组的院落,姜千懒声地交代,“老阎,先去门口买半斤竹叶青,然后启程去办事。”
阎郁立时扛着重剑出屋,姜千一怔,随即道:“你都已经准备好了?倒挺快。”
后头却跟着阮春,折扇拿在手里,扇面上的绸料已经撤掉,露出精钢扇骨,边缘是锋利雪亮的薄刃。
姜千瞧出一丝不对劲,拦着阎郁,“看来是有事?”
“我与阮领队要去切磋一番。”阎郁寒着脸,平静淡漠道。
姜千慢慢挑起一边眉毛,“私斗是要犯家法的。”
阮春还带着温和笑意,把她轻轻推到一边,“我与阎兄弟不是私斗,是要略微切磋一下,是不是?”
“走吧。”阎郁扛着剑转身,姜千顶上一步,再拦他,“究竟是为什么?”
阎郁用眼角一撩她,半个字也不吭,起手下甩,把重剑剑鞘帅落在地,砸出震天巨响,姜千被惊得踉跄后退,又教溅起的灰尘呛得连咳。
“老阎要疯,”姜千走到另一边,伸肘撞撞阮春,“你跟他说了什么,把一个冷面石人激成这样?”
“阎兄弟怎么会是石人?阎兄弟乃热血铁汉是也。”阮春笑笑答,倏地一展折扇,钢骨边锋刃晶亮冰冷。姜千后退一步,站在两人之间,举着两只手,颇为无奈道:“好了,你们要是赶在这一日发疯,也去到我看不到的地方。老阎,咱们现在就要立刻马上去办事,要是能速战速决,还能再寻思一下游白狼河的事,不过我看多半是……”
话未说完,阎郁低吼了一声,盖过姜千的絮叨,倒提重剑冲到前,阮春立时迎上,剑锋扇骨在当中交汇,撞出咔嚓一声锐响,交划擦过,拖拽出一声极长极利的兵刃尖吼。姜千慌忙矮身后一仰,翻出战圈,捂着耳朵皱紧脸。
就实战而言,阎郁要比姜千强上许多,是取势大力沉一路。阮春自然偏重轻巧,绕着他上下飞走,身形急变。
姜千在旁边焦躁地看着,见阎郁霍然急冲,像只蛮兽,重剑横向猛划出,出的是左平斩。阮春下纵一扇,敲在剑身当中,借力腾身侧避。重剑横扫之下,将他笼罩在锋刃内,阮春闪到剑柄处,阎郁霎时转反手剑,像一面巨盾朝他拍下。
朱雀靴急抢而上,出全力纵向上踢,撞在剑身侧处,将剑撞偏。
姜千落地,被大力冲震得半只脚都在麻痹,扶着地不住地喘。怀里信笺散了一地,从信封里掉出来。阎郁见是她,停了手,侧一挥,将重剑插进院中。
阮春敲扇一收,翩然入袖,之后笑得春风得意,“阎兄弟,看来姜领队也是更偏爱与在下一同前去,这样也合乎咱们三人的心愿了。”
“你等会儿,”姜千捞起纸笺,一股脑揣进怀里,撑着起身,喘着气问他:“什么教和你一起去?”
“我与阎兄弟打赌,谁切磋输了,就与姜领队一起去办事。”
姜千缓缓地转向阎郁,凝视着他,“你为了不和我一起去,还真是费了不少劲。”
“我……”阎郁瞪着她,像是哽住。
阮春凑上来,“姜领队,咱们走吧,这一回,在下自愿为姜领队效力,分文不收。”
姜千蹙着眉,瞪他清俊笑颜,指着大门,漠然道:“从我的鹭组出去,回你的鸽组呆着。”
阮春一愣,站在原处,不知怎么动作。姜千走到阎郁跟前,虎着脸,带点咬牙切齿的味道,“阎郁,不管你是愿意还是勉强愿意,现在提上行李,到门前酒楼买好竹叶青,站着等我出门。”
阎郁面色异样地望望她,转身离去。
阮春摊开手,还是悠闲的口气道:“我不明白,你既然不喜阎郁的木然阴郁,换个笑口常开的人不是更好么?”
姜千眨眨眼,转向他,抬眼重重道:“姓阮的,我看你的确是没弄明白。老阎他就算是木然阴郁,我也愿意与他在一组;有的人,就算笑口常开,在我眼中,也不过是一只叽叽喳喳的花毛喜鹊。”
阮春收敛了笑意,撇过头,像是自语,“妄我自认为与人交往如鱼游水,每次碰壁却都在一个人身上。”
“对了,”姜千走到院门前,转身又问,“你今日到底是忽发奇想,还是发痒欠捶,来这样一出戏?”
阮春望着她的方向,淡淡笑答:“你就当我是来讨一壶醋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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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暗刺,要具备很多的能耐和技艺,其中最首要的,就是要学会藏身于暗处。
朱颜躲在屋檐下头,或者说,是像只大蝙蝠,倒挂在檐下,隐在阴影之中,屏气凝神,没有一丝声响发出。她正在等待一个人,这人每日会从这条街经过,在大清早别人都还没起床出门时,先到街上溜一圈。不过作为一个与人结仇,被人花钱买命的人,这实不是一个好习惯。
轻巧的脚步声,在青石街上一下一下叩响,稍显得闷顿,朱颜已经在心里默念远近,应该剩下十步,九步……
作为一个人暗刺,理所应当,要有利落高妙的身手,首当其冲,应是一个快字。朱颜自认不是个强于身法变换的人,不过她有一个应付的口诀。
“动于呼吸中,来去一阵风,行在须臾后,人似飞天龙……”她默默念叨,这当然是想当初孙怡骗她念着玩的,孙怡深知,要这个家伙变成轻灵巧变的身形是绝无可能的事,所以编了一段口诀,与她念着玩。这样一念叨,有点分心,就将人形远近数错,朱颜心里一凛,急忙去听脚步。
人已经转过了拐角,朱颜轻巧无声拔出短匕,半伸半搁置地插在鞘里,倒悬着看他走到自己正下方,手掌倏然放松,整个人坠落而下,顺着落势转过短刃,一霎时插进颅顶。
像只大蜘蛛趴在人肩上,正正好是当中的位置,衡量准确,落刀无误,颅心的骨头紧紧卡住,只有一点点血迹留下来。朱颜很是满意,一手伸下,牵住他前襟,撩起兜在上,将头脸裹住,同时侧一跃跳下了地,在旁边立身。
作为一个好的暗刺,就应该做好善后的事,不要有一点点血留在路上,不要有斫砍的痕迹,要像是一切平静入如常的模样。朱颜拎起尸体两只脚,斜着拖走,在转角处蓦地停住。
一个小姑娘,大约六七岁的年纪,扎着两只黑亮辫子,拎着粪桶,与拎着死人的朱颜面面相对,互瞪对方。
她被一个外人瞧见了。
朱颜下意识去模身侧革囊里的子母刃,刚触到冰冷的金属壁身,又看见对面还不到自己胸前的孩子,于是顿住。
当一个暗刺出了这样大的失误,已经可以蒙羞欲死,不过还是有一点补救的办法。
朱颜转回身,看看倒在地被自己倒提着的人,蹲下将他搂起来,一手揽在背后,一手揽在膝弯,脚底踏地借力,飞上房大鸟一样远去。
直到一处临高当风的屋顶,四下光景都像盆景中一般小,朱颜微微喘着停下,把有点僵冷了的尸身搁在屋顶的横梁上,那个人就被迫弯成后仰的形状。朱颜蹲下来,在近处看他,又站起身,杵在房顶上,焦躁难安地溜来溜去,将瓦片踩得嘎吱作响,最后定在檐边绝地,抽出一支竹筒样的东西,自己咬牙瞪着它,一闭眼,艰难万分地冲天拉断线绳,冲出一枚响箭,哨响带出白烟样的雾团,炸开在天幕上,青白天色几乎看不出烟雾。
朱颜有看了看仰在屋顶的尸体,掉头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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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上画着一只大鸟的图案,是不能够认真去看的那种,粗略地用石炭瞄着,又拿什么烙烫过,将门板弄成凹凸不平的模样。
院里杂草丛生,有一张石桌,凌水将滚烫冒泡的石锅放在桌当中,吆喝一声:“哥,吃饭了。”
凌山从杂草丛里伸出头,脸上抹黑了一道,吭哧带喘地站起来,腰椎后嘎嘣地响一声,他一僵,慢慢站直,龇牙咧嘴地扭动一圈。
两人是一个模样,因为是双生的兄弟,都是月形的弯弯小眼,总像带笑,额面稍稍突出,下颌圆圆的。凌山为兄,稍显出一点粗犷,凌水秀气得多,简直白女敕得有点滑腻。
两个人围着石桌,一人捧着一只豁口了的大碗。凌水钳出一块白萝卜,夹进旁边凌山的碗里,说:“哥,给你,这几天都是你辛苦,昨日那个鸽组的人将一杆枪落在别人家菜地里,还是你晚上模着黑拾回来。”
凌山低头看看十指指甲里残留的黑泥,唉唉叫地点头,夹了一块蘑菇过去,“弟,你也辛苦,昨夜里那个暗桩盯梢,结果被人发现,还是你祝他逃过一劫。”
凌水忽然面皮抽动,“哥别说了。”
凌山道:“没关系,我们鹫组就是要学习各种随机应变的能耐,装龙阳癖也是其中一条。”
凌水道:“下回有如此好的学习机会,我一定让给哥试试。”
凌山道:“不应如此,你须知道,我们每次的任务都必须妥善完成,弟你已有经验,善于此事,下回还是你来稳妥一些。”
凌水摇头,“不然不然,哥你也应知道,爱好龙阳癖的人有不同种类,非是所有的人都爱好我这一口,也定当有人喜好哥你那种魁梧类型。”
凌山低头看看自己的“魁梧”类型,趴进碗里,一口将大片白萝卜磕掉半边。
凌水也衔起乌黑色整片蘑菇,两人相对咀嚼。
正当宁静时,天上想起轻微若无的一声炸响,冒出一团清淡的白色烟尘。凌山衔着萝卜仰头张望,鼓着两腮道:“有事了。”
凌水道:“哥你说我们就低头装成没瞧见行么?”
凌山点头,“此主意甚妙,可以有助你我兄弟平心静气完成早饭也。”
凌水表示赞同,“可助你我兄弟满足腑?之欲也。”
凌山表示不赞同,“你这样说,未免太过自我。应该说,一日之计在于晨,满足了腑?之欲,一日就有了好的开端,有了好的开端,就是很完美的一天,我们兄弟就可以帮助更多的暗刺收拾他们遗落的乱摊子。”
凌水点头,“哥你的眼光果然独到长远。”他又抬头望望天上,白烟已经散尽,凌水摇摇头,自语念叨,“发信微弱,隐匿在平和的晨光氛围之中,可见没有什么大事。”
凌山附和,“且这个人就只发出一枚响箭,若是事态紧急,应该是接二连三如同新春爆竹才对。”
两人相对静默半晌,凌水忽然问:“哥,每个暗刺带几枚响箭?”
“只带一枚啊,那个东西那么大一只,怎么能揣上一打子在身上?”
“……那这人自然是放不出接二连三了。”
凌山瞥他一眼,端起石锅,不顾热汤烫舌,牛饮一气,“你也该知道,我们楼中的响箭都是一样的,没有发信强弱的分别。”
凌水看着他,端过石锅过来,也秀气气地喝了口汤,,放下锅子抹抹嘴,悠然起身道:“那咱们走吧。”
凌山正重点头,随着起身。凌水正要迈脚,忽地停顿,问:“哥,你说,我们适才算不算是磨磨蹭蹭?”
凌山断然地清喝一声,“不可这样说。你知道我们作为鹫组的人,做的都是精细紧急的活计,磨磨蹭蹭这四个字对我们来说是多么奢侈的词?再说了,”凌山口气一转,变得笃定悠闲,“凤影的人哪能如此不济?晚到一时半刻也支撑不了?”
凌水忧心道:“我倒不是怕那人支撑不了,怕的是晚了片刻会增加咱们的麻烦。”
凌上点头,“弟你说的不错,还是应该赶紧,不然恐生更多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