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十七剑 正文 第一回(2)

作者 : 未了生

天启年春,江西景德镇中守着城中大道十字路口上的一座茶楼里,压满了各色闲客,正谈笑风生。(神座)这干人嗑着瓜子,吹着茶烟,翘着二郎腿,巴三揽四,东拉西扯。依依呀呀地噪杂声中,却听靠门口坐着的一名四十开外的中年人大声呵斥:“滚出去!”。那人一副富商巨贾模样,其一身绫罗丝绸,显得贵气十足。话音落时,就见他身旁有三五个伴当,正抡拳使脚地,将一对进门来乞讨的母子往屋外哄赶。

被哄的乞丐娘们儿也就二十七八。头上生着癞疮,一脸的污黑,浑身布满臭泥,赤着双脚。人跪在地上只往前蹭着,可怜巴巴地满口央求:“大老爷,赏孩子一口热吃食吧。您就行行好……”却是一口北方口音,想是逃荒过来的。她身边的孩子也就五六岁大。脸蛋肉皮红糙、又干又皱,就觉模着剌手。却看他一嘴巴的清汤浓水的鼻涕,浆浆糊糊,黏黏地活着唾涎。口里却伸出块舌头围定了嘴、绕圈儿舌忝着,把上嘴唇上的鼻涕都顺进嘴里;犹自细品味,慢咂巴着。个头瘦小不堪,身上却只裹个漏絮的绛色破布袄,风吹直透。整个儿人直直愣愣地立在那里,看着呆呆地发傻。

她母女两个且跪且退地,被那三五个小厮一顿拳脚哄到门外,却仍只哭求央告不止。恼得那富商巨贾模样的中年人脸色泛青,一对儿驴鬃粗细的眉毛挤作一处、直压出一道深沟险渠的竖纹,把这张一尺来长的脸膛等分作两份儿。就见左眼里冒火,右眼中喷星儿。牙一龇就送出个“操”字。唬得茶博士热油浇了似的甩腿儿跳近,一哈腰,奴气十足地道:“贾老爷,您息怒。都是小的们不是。您嫌他们脏,我赶他们出去就是。您何必动气呢?和这等贱骨犯不着。您说,您就啐一口唾沫,也够他们这起人喝一壶的了;您就搓下些皮里积的泥,也够他们这起人吃一顿香的了。你赏他们一顿骂,那都是抬举;但您犯不上抬举他们。您说不是?”没等那富贵样的中年人回脸,他便一挺脖子,冲门口掀嘴骂道:“狗日的,天天来我们福运茶馆作瘟!滚你他娘的远点……”他瞪眼叉腰,跳脚谩骂,吼得那对乞丐母子惶惶倒退。

“回来!”忽听一个十分粗壮的声音从里喝道。

那骂人的茶博士一愣,回头一张,却见屋里北角坐着一名三十岁上下的长身汉子。

但见这人:黑炭似的面膛上,托着两颗炯炯有神的眼睛。身上生得是肩宽膀阔,腰粗背厚。斗大的拳头像两块石墩,却悬在腿侧。整个人立在那里,好似一尊巨塔。端的威猛!只听他朗声说道:“你将那母子二人带进来。给他们几口热饭,钱算在我头上。”

茶博士听了尚还迟疑。却见那富商巨贾模样的中年人霍地站起,冲那长身汉子一瞪眼,却没说话。回过脸来横着口气自说:“我贾有德有生之年,不和街头的贱乞丐同处一室吃茶。但怕染得晦气,玷污了圣贤教化的一身清洁。”说着便要抬脚往屋外走。那茶博士忙地满面堆了媚,凑上前来,哈腰赔话:“您老这是抽我们福运号全号伙计的嘴巴来着。小的们怎么能让个臭叫花子进来扰了您的雅兴呢?您快别生气,消消火。坐这,坐这……”说着头往屋里一张,叫道:“小二李子,日你爷,还不过来给贾老爷换壶新茶?”

“我叫你把那两母子带进来,你没听见吗?”屋里北角的那长身汉子却说道。(神座)茶博士听了,不由得认真地打量了打量这人。

这人从没在镇里见过。他一口山东口音,自是从外地来的。看他一身装束,十分寒碜,定不是个有名有望、有钱有势的人。至于看他举止做派,却又十分地落拓、简练,断不像是读书人。茶博士打量毕,心里十足地瞧不起他。

而那位富商巨贾模样的贾老爷乃是当地的皇商,祖上三代都是负责置办御用瓷器的。他在当地有钱有势,财大气粗。平日作威作福,跋扈自恣。闲在的时候,爱到这福运茶楼里来喝喝茶。却素来只喜挨门口处落座,就图个得吹风、落个凉快。另者,也为茶楼中这些个里里外外、进进出出的人都能见了他,与他低眉顺眼地点头哈腰,奉承他几句。

茶博士眉毛一剔,便向那屋北角的长身汉子说道:“客官,您包涵。小店没有招待街头叫花子的规矩。就是普天下所有的茶馆、戏楼,酒店、客栈,也都没有款待叫花子的先例。”他这番话说得口气生硬,已是摆明了的瞧不起人。那汉子“腾”地站起,把眼往那茶博士脸上一扫,只淡淡地道:“是么?我倒想让贵宝号来开一回先例。”

贾老爷是横贯了的,便睃着那人,倨傲地问道:“你是何人?”

立在北角的那汉子并不瞅他,站在那里,只扑打着自己衣上的浮灰,淡淡地道:“不才姓金,人称‘铁掌’。从北边儿来的,到这儿就为寻个人。”掸完了灰,他一甩袍褂,又道:“我平生最恨那些个作践穷苦、为富不仁、没心没肺、不长腰子的混蛋。”说着,把眼往贾老爷头上一瞪,道:“我认得你,你是本地的大财主,人称贾大善人。打你爷爷起,就是皇商。你们家家财万贯,富可敌国。就是你几个姨太太腚里放出个能听响的屁来,也都带着金子味儿,好闻!哼,我早想讨上门去问你借个百八千两银子,拿来花销花销。不想今日就在这儿见了你。巧得很啊!这叫什么?相见恨晚哪。”说罢,干笑几声。

贾老爷见他言语龌龊,举止无礼,不禁勃然变色。手重重地一拍桌子,指着那人便骂道:“你敢放肆!这是什么地方?我问你,这是什么地方?由得你来撒泼放刁?能由得你吗?你不是作死!”回脸怒道:“来呀,给我掌他的嘴,教训教训这不知好歹的东西。”他身后几个伴当立即唱个大喏,纷纷地掳起袖子,便往那金铁掌身前扑去。

金铁掌露着冷笑,心里浑不在意。眼见一个小厮便扑到自己身前,他抬腿就是一脚。这一脚当不当、正不正,稳稳地喂在那小厮的心窝里。那小厮“哎呦”一声,仰头就倒。却看他脸都黑紫了。金铁掌手脚不停,抡臂踢腿,没三四下,便把另几个扑上来的小厮逐一放倒。接着,他一步一步地向贾老爷跟前踱近,嘴里吐话道:“你养的这些个爪牙原来都是纸糊的、面捏的,经不起拍打。说不得要由你亲自来赏鉴赏鉴我的拳头文章了。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啊。我倒看看你这一身筋骨又生得如何?”

贾老爷见他举手间,就轻轻易易地把自己的这些伴当打成了稀软烂泥样儿,不由大惊失色。他自悔这日出门太大意,竟没多带随从;连豢养的那几个真正有武艺的拳师也都没带出来一个。不想此时在这福运茶楼里却撞着了这个凶煞,直把他吓得浑身毛立。那汗出得泛滥遍体、宛似黄河决了口一般。眼见他金铁掌一把揪起自己的衣领,一双儿恶目直愣愣地对着自己的两颗眼珠子。贾老爷的心蹦得就同石猴出世似的就要跳出。裤裆里头更险些“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了。

金铁掌笑骂道:“你老小子尿裤子,可别淋我一腿。滚吧!”说着手一甩,便把那贾老爷掼了出去。他偌大的身躯直摔落到大街正当央,荡起路面一团灰尘。

贾老爷的那些伴当说不得都捱着痛,起身来、出门去,扶起地上的贾老爷。一众人抱头鼠窜地去了。茶楼里的其余茶客也都惊惧万状,纷纷算了茶钱,起身而去。只有屋南角座上的一名捋着胡须中年汉子正自颔首微笑。敲指桌面,哒哒有声,一副闲雅之状。

金铁掌回过脸,冲那茶博士瞪眼道:“我刚才吩咐你,叫你带那母子二人进来,给他们几口热乎吃的。你好像不大愿意。是吗?”

茶博士听了,二腿一哆嗦,忙地服软道:“大爷……大爷,您老这是说哪里话?小的……小的怎敢不听您老的吩咐?您老……您老……”他兀自在那??伦欧暧??鹛?啤芭尽钡匾桓霭驼瞥楣?ィ?鹊溃骸胺夏懵璧氖裁椿埃彀涯悄缸佣?舜??础!?p>这时,茶楼老板从内走了出来,口里喝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这人矮胖身材,十分富态,一脸老于世故的样子。一名伙计上前附耳低语,便把适才之事告诉了这茶楼老板。茶楼老板一惊,仔细打量金铁掌,双手一拱,说道:“金爷,您这是砸我们福运号来着。小老儿可吃罪担当不起啊。若有简慢的地方,您多包涵。楼上请!”一摆手,便要把金铁掌往二楼让。

金铁掌正眼儿也不瞧他,仍冲着那茶博士骂道:“操你祖宗十八代!我让你请那母子二人进来。你狗日的还在这杵着,等着我踹烂你的蛋黄?”方才他叫茶博士领这母子二人进来,嘴里说的是“带”字,如今换成了“请”字。

茶博士心想就是日后被老板臭骂,此时也不能吃罪了这个恶汉。于是,便溜出身去,把那乞丐母子往屋里领。金铁掌又骂道:“我叫你请他二人进来!你狗日的这是在请吗?”

茶博士回头道:“请?”十分疑问。金铁掌“啪”地一声,又是一个大嘴巴奉上。口中骂道:“你狗日的不会请人?你请你丈母娘是怎么个请法?”说着一脚往那茶博士上一踹。

茶楼老板眉头一皱,眼见这莫名汉子如此凶恶,不禁恚怒。他一招手,道:“廖六儿,去把那二人请进来。给他们些热食。”又冲金铁掌道:“阁下侠义,关某佩服。楼上请。”

金铁掌依旧不理,见那茶博士毕恭毕敬地将那对乞丐母子迎进屋里,请到座上,端上两碗热粥和四五个刚烫熟的山芋。那乞丐母子自是千恩万谢。他一摆手,转身迈步回到自己座位上去。对那茶楼老板却睬也不睬一眼。

这金铁掌其实是绿林**上的人物,是胶东青龙帮里的好手。他一对铁掌,驰骋黄海沿岸,纵横泰山以东,鲜有对手。是以人称其为“铁掌”。

“好一位义士!”屋南角座上那中年汉子起身过来,坐到金铁掌桌上对面,“小可钦佩足下的义胆。”

只见这人五短身材,十分地消瘦。虽然神态闲雅,却相貌猥琐丑陋。但见他:双眼深陷壑难填,鼻塌口翻地朝天。颧骨突兀拔势起,一张憋脸若鱼干。更看他颔下那一绺灰白疏落的胡须,跟扫帚条子似的。真个十足地一副破败相。瞧他年纪约在四十五六。金铁掌不禁诧异,瞪了他一眼,却不说话。

那中年汉子道:“足下适才自道姓名,可是姓金,名铁掌的吗?”金铁掌哼了一声,不理他。那人一笑,说道:“小可姓风,名入松。”

金铁掌听了“风入松”三个字后,就像骤然咽了秤砣一样。

风入松是江湖里鼎鼎有名的人物,有“风三剑客”之称。一套“徐来剑法”,殁尽江南**上无数成名人物。他虽是金陵应天府下的捕快,身在衙门,吃着皇粮,但素来侠义,平生惩强扶弱,最是豪杰。另与应天府里的其他十六名捕快并称“金陵十七剑”,他正位列第三。他们这干人极得绿林中人敬重。

金铁掌左来右去地盯看面前这中年汉子,心里十分诧异,暗道:“真乃人不可貌相也。不想堂堂的风三剑客竟是这般相貌身姿。”他将信将疑地拱了拱手,说道:“久仰风三侠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大慰平生。”

风入松一笑,道:“风老三徒为欺世盗名之徒,你可别捧我。金兄,我老三没看错的话,你好像是胶东青龙帮的吧。怎么到这来了?”

得他一问,金铁掌又是吃了一惊,心道:“此人当真见闻广博,居然识得我的身份来历。难道他连我为什么来江西也知道不成?”心里犹疑,脸上神色不定,嘴里含含糊糊地道:“不才正是青龙帮下走。到江西也没别的,探访个朋友罢了。”

风入松听了,却眯了眼一笑,只道:“好,好。”忽然别过脸望向门外,说道:“是他们吗?”

金铁掌便回头去看,只见门外走进四个人来:一个重髯汉子,手里提口刀。一个尖脸长身的,正架住一个瘦子。那瘦子身上被绑缚住了,脸上满是病容。瘦子身后还跟着一个国字脸的,正向门外街上张望。

那四个走进茶馆。茶博士殷勤迎入,招呼坐下。不一忽儿,就沏上一壶热茶,配着各色坚果呈上。重髯汉子别过脸冲同桌人说道:“走急了,喝口茶,去去焦躁。只别坐得太久,喝够了还得继续赶路。”尖脸长身的道:“都省得。”

金铁掌眼里只直盯盯地望着那浑身绑缚的瘦形汉子,把这人的一举一动都牢牢得锁在眼内。心里正思潮起伏着。风入松则眯着眼看他笑,却不说话。

新进来的那四个人正是铁云飞等一干锦衣卫,那瘦形汉子便是死囚褚君宝。却看铁云飞冷着眼打量了一圈茶馆内周围,便看到屋北角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长身汉子直盯盯地觑看褚君宝,另一个惫懒模样的中年汉子却贼忒嘻嘻地微笑。

铁云飞不免心生提防,伸脚一勾身旁的房德坤,低声道:“老房把镖扣住了。留神异动!”那国字脸的房德坤一惊,便低声问道:“怎么?”说着暗暗伸手入怀模出一支红缨镖来,藏在袖口。

铁云飞悄声道:“你别扭头去看。我看这屋子里北角那桌上的二人有点古怪。”

他对面的贾长啸也听见了,便低了头假作吃茶,压低嗓子询问道:“老铁发现情况了?!要不咱们撤?”

铁云飞哼了一声,道:“怕他鸟的。大家留神当心就是!”

这三个锦衣卫心里戒备,面上却装作没事,一副淡定样子,只坐在那里慢慢吃茶。褚君宝坐在那三人当间,只得一碗水喝,正低了头暗暗沉思。

便这时,就听茶楼伙计一口招呼道:“二位里边请。这儿干净,请,请。”却见他迎了一对男女进来,直请到屋西角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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